寻寻觅觅,人困马乏。
长顺和明洋轮流执马,寻遍了潢南城大大小小的酒肆、旅店,直到天色昏黄,仍未寻得符雨的踪影。
想着符雨向来深居简出,又身体虚弱,该不会走得太快太远,或许,根本就未出潢南。明洋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掀开车帘道:
“顺子,去南窑看看!”
黄昏间,层层叠叠的浓云勾卷于天际,晚风拂拂,南窑笼罩于一片凄美颜色中,炊烟袅袅,如画,如梦。
符六爷在窑厂忙碌了一天,才端起筷子,便见明洋一行人急急而来。
“明洋,出啥事儿了?”
未等来人开口,符六爷便隐约觉着不妙。
迎着符六爷一如既往的关切眼神,明洋心生惭愧,踌躇了半天才据实相告:
“六叔,小雨……小雨又不见了!”
“这……”
出乎众人意料,符六爷竟未显出太多讶异,或许,从三个月前,他就料到了曹家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投箸深思了许久,符六爷又问:
“她可曾留下了便笺之类的?”
“只留下了这个……”
明洋极为难堪的将那纸“休书”递了过去,符六爷入眼先是一愣,细读了几遍,才连连叹息道:
“明洋啊,她这是真伤心了呀!”
明洋无奈的低下了头。
任谁都心知肚明,符雨留下“休书”含恨出走,绝非在和明洋怄气,抑或,分明就是在怄气。
一缕夕照悄然爬上了符六爷脸,昏昏黄黄间,那方久经沧桑的面容更显得深邃。
“明洋啊,且先不论对错,你以为,你真的了解女人心么?”
明洋缓缓抬起了头,一脸迷茫:
“女人心?”
“女人心,似海深呐!有时,她能惯纵你的所有不羁,有时,她却连分毫余地都不留于你呀……”
符六爷目光低垂,言言语语让明洋觉着极难寻味:
“……你根本未将小雨的心看透,所以,你才不会留心于旁枝末节。”
“六叔,您……您且说得明朗些!您若已猜到小雨去了哪,便快说与我罢!我……我心急得很呐!”
符六爷重叹一声,将“休书”摊在了茶几上,伸指点了点纸上一处极不起眼、似滴墨般的痕迹道:
“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嗯?”
明洋疑惑着端起了“休书”,只见方才符六爷所指之处,果然大有文章:
“这是……这是……”
话音未尽,明洋突然激动起来,而后,竟看着那处“滴墨”开始哽咽。雨晴惊愕不已,仔细一看,竟也惊奇道:
“呀!这好像是一朵小花!可这是什么花,我怎么从未见过……”
“这是‘七里香’呀……”
“七里香?”
“这是……这是我和小雨的信物呀……”
明洋继续哽咽着,思绪沉沉浮浮,似全然穿回到了那段无往不复的青葱岁月……
……
“顺子,去辽滨村!”
直到马车驶出了南窑,明洋始终双眼含泪,低头不语。雨晴不安的紧靠在其身旁,却不知该如何相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七里香,初时为绿色,而后开为红褐色。正如世间的小儿女,笑过几度春秋,叹过几回斜阳。
然后便是唱词般的结局:千里相思、一朝结草,七里迎风不减香。
其实明洋早该留意到符雨在“休书”下角做的记号,因为那是专属于他和她的暗语。他始终不敢忘却,那年那夜,辽河西畔的丝丝鬼雨,和灯火阑珊间,他和符雨的情不自禁……
那是一段红烛昏昏的记忆,画面太美,雨太凄迷。他记得,那夜她似一颗雨中海棠,一次又一次的为他盛放;他犹记得,那偷食禁果般的快感,和在冰火情欲间被雨淋湿的伊人长发;他始终记得,次日醒来,天空蓝而深远,目光所及处,开满了红褐色的七里香……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地方,叫辽滨村。
……
辽滨村,坐拥泱泱辽河,因“辽滨塔”而得名。
明洋再次站在了这里,古塔依然。
历经浮沉后,他已是天不怕地不怕,却惟独对古塔敬畏三分。看着被风雨剥蚀了千年的辽滨塔,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穿越了千年风雨,那些黄黄绿绿、绿绿黄黄的斑驳岁月,开始肆无忌惮的在其心头萦绕。
小雨呀,你我青梅竹马,本该执手一生,可我却在半路迷失了,只因她太美,她的目光太温柔。
小雨呀,就算没了爱情,可你我之间还有剪不断的亲情啊!那些痴心的、真心的话,永远是我那破败不堪的心里、永开不败的花!
小雨呀,莫问是非,今生终是我负了你!
小雨呀,你到底在哪里……
夜雨淅淅沥沥,滴落到古塔的铜铃上,夜风一过,铃声清脆而绵长。明洋痴痴听着,心中悲苦至极。
似这般不作美的铃声不作美的雨,怎堪我剪不断的相思剪不断的情!
“明哥,那塔上有个人!是不是小雨?!”
雨晴忽抓紧了明洋的衣袖,话音颤颤巍巍,惊喜又担忧。
雨势忽而转急,秋雷隆隆四起。明洋放眼望去,只见古塔的三层,真有一女子凭栏而立,在其脚下,夜雨中的辽河水如怨如诉的哀哀奔流。
“是小雨,是小雨!”
明洋欣喜不已,朝着塔上之人放声大吼道:
“小雨!我在这呢!”
“明哥,你到底是来了……”
“小雨!你快下来!跟我们回家!”
“哈哈哈哈……”
置身于愈发紧急的夜雨中,符雨忽嘶声狂笑,电闪雷鸣间,娇弱的身躯于古塔之上明明灭灭:
“家?我还哪里有家?你还要让我回曹家店忍气吞声吗?曹明洋!你太自私了!”
“小雨!你千万别冲动!快下来!有事我们回家再谈!”
明洋高喊着,脚步开始朝着古塔挪动。
“你别上来!不然我这就跳下去!”
风雨中,符雨的嘶喊声凄厉至极,显然,她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而这,正是明洋此刻真正害怕的。
“好好好!我不上去我不上去!小雨,你先下来,你有何心愿,我都听你的!”
明洋边说,边朝长顺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闪身朝着古塔摸去……
“哈哈哈哈……”
符雨又是一阵惨笑,若狂若疯:
“那好啊!你先把江雨晴推下辽河!我马上就下去!”
明洋大吃一惊,一时哑口,稍时,只听符雨又是一阵狂笑:
“你把她推下去啊!不敢了吧?哈哈哈!曹明洋!你还想骗我到几时?起初,我本已看透了你我之间已经缘尽,想着为曹家生下孩儿,也算对你我的曾经做个了解!可你后来又做了什么!我一再迁就于你,可你竟把江雨晴接进了曹家店!曹明洋啊曹明洋,你欺人太甚了!今夜咱们就做个了断,我和她,你只能选一个!”
符雨的话,声声似刀,皆准确无比的扎进了明洋的心窝,这一刻,面对着符雨的以死相逼,他再次懦弱了,出于本能的握紧了雨晴的手。
却见雨晴猛然甩开了明洋,上前三步,吐出一口倒灌而入的雨水,用和符雨一样的凄厉声音嘶吼道:
“小雨!你太傻了!你以为你以死相逼,就能挽回他的心吗?你这样做,只会害了你自己!”
“江雨晴!你也别太得意!他风流成性,总有一日,你也会落得和我一样下场!”
“他不会!他会一生爱我!但是小雨,我要告诉你,他始终也深爱着你!只是他对你爱,是不一样的爱!若你此刻纵身跳下,他定会伤心一世!你和他青梅竹马,我知道你一直深爱着他,难道你愿意让他那样吗?!”
符雨忽然瘫坐了下去,如受伤的雨燕般栖扶在栏杆上,雨晴见状,狠狠的掐了明洋一把,明洋赶忙又高声劝道:
“小雨!快下来!你爹娘,你的弟弟妹妹,眼下都快急疯了!还有咱们的儿子安生,他吃不到你的奶水,已经快饿晕了!那是你的亲骨肉啊!”
明洋这一番话所带来的效果,显然是非同一般的。
本来,符雨已被雨晴说中了软肋,正彷徨间,又听得明洋此言,更是动摇不已,她苦心孤诣营造出的心理防线,此刻忽如被千军万马践踏过一般溃不成军。
“小雨,别乱想了!快下来!跟我们回家吧!”
明洋深知形势紧迫,拖得越久,发生悲剧的可能性便会越大,余光所及,他已清晰的捕捉到了,长顺火急的身影已出现在了古塔二层。
“明哥!我……我跟你回家!但你也得保证,以后……啊!!!”
正当明洋暗自欣喜之时,却听符雨话音未落,忽然一声惊呼,随即,一声腐朽的断裂之声倏然响起,在潇潇夜雨中,犹如心弦崩断一般清脆。
“小雨!”
明洋失魂的大吼一声,飞身便朝着古塔奔去,却是刚刚起步,便见符雨随着那突然断裂的栏杆,齐齐落了下去。雷声大起,闪电林立,符雨急急而落的身形,凄美如落叶……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夜船吹笛雨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