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明洋闷头不语,江老先生继续说道:
“孩子,且不说你听了我这番话会作何想法,可首先,你是个男子!若让心爱之人与你共尝苦难,你又于心何忍?”
江老先生此番言语,在明洋听来当真是分量十足,当此即,只见后者脸上已写满忧愁。
“爹,你别为难明哥了,我相信明哥……”
江老先生含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雨晴:
“闺女,你莫插话,暂且听听明洋是何想法。”
雨晴无奈缄口,眼中却写满期冀,历经沉浮之后,她已对那份始终伴其左右的深情笃信不移。
“我们回潢南。”
“啊?”
雨晴着实吃了一惊,睁圆了眼睛看着明洋,实在想不通他此刻的用意。
却见明洋一脸正色道:
“晴儿,江老先生所言句句在理,此事确不该任意而为。时逢乱世,人人身不由己,我不能空凭一腔热血,就许你一个颠沛流离的未来!”
“那我们也不能再回火坑里去啊!当初一走,你我两家不知已乱成什么样儿了,如今再要回去,哪还有安生日子呀!”
雨晴满心抵触。潢南、八里铺、家……两个月来她不知思念过多少回,午夜梦回间不知流过多少泪水,但她已不敢回头,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那难以想象的天翻地覆。她已为人妻,明洋亦为人夫,如此形状的二人弃家私奔,已不知背负了多少难以想象的骂名,前尘已欠下太多情债,如今哪敢再回故土?
言语间,雨晴已是哽咽,不舍、愧疚、恐惧齐齐涌上心头。
“晴儿,我知道你有一颗随我浪迹天涯的心,我懂,一直都懂。你出身名门,品貌医术皆是人中翘楚,本应一世安逸幸福如花的女子,却能因我而抛家弃夫落魄天涯,抱得佳人若卿,我早觉此生无憾,还哪敢奢望上苍许我安逸前程?你已为我背负了太多,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再受这世道不堪呐!”
明洋此语尽出肺腑,深情交融间,二人皆已泪眼朦胧。
“明哥,晴儿和你相守的每一日,都是上苍的恩赐,你我都已是苟且贪欢的罪人,又畏惧这世间何物!晴儿不怕前路困苦,一心只想和你天涯相伴,我们不回潢南好不好,好不好呀……我不敢面对我娘,不敢面对我的兄长,更不敢面对秦家呀……”
雨晴失落至极,任泪水尽情肆虐再不遮掩,双臂紧紧环抱于肩头,蜷缩在明洋怀中瑟瑟发抖,此间若要形容,只恐天下再无可怜二字。
明洋紧紧抱着雨晴,强忍着喷薄欲出的泪水,情意绵绵间无不动情的言道:
“情动至此,岂敢负卿?晴儿你只须安心,回家之后的一切苦果,我定不会让你吞下一颗,所有艰难险阻,全让我一人面对!就算家仇再深,如今你已有了我曹家骨肉,我不信我爹和你娘还像先前那般无情,至于秦家,我就算跪上七天七夜也会逼得他们退亲!晴儿,为了你,我从来不会有所顾忌!”
“好!好!哎呀行啦行啦,四儿啊,你也别哭啦,听爹说几句!”
一直未语的江老先生突然拍手叫好,明洋的一番豪言,让其十分欣慰,他觉得明洋和自己一样,同是为爱痴狂之人,相较之下,眼前的年轻人更多了一份敢于担当的勇气。
“四儿啊,天下女子之多,如你这般敢爱敢做者少之又少,而能遇到明洋这样用情执着的男子,只能说是上天的冥冥安排,既是天意,你又有何畏惧?爹已是千帆看尽之人,诚敢断言你没有跟错儿郎,芸芸众生中,恐怕再寻不见这般爱你的男子了。”
雨晴闻言,忽破涕为笑,柔情万种的看着为自己擦泪的心上人,尽享宠溺间,亦有些忧心的轻声道:
“爹说的女儿都明白,女儿坚信明哥终不负于我,有他伴我左右,管他秦家、潢南、天涯海角女儿也不会再害怕,可眼下我就是担心明哥……”
明洋听得心中温暖,闻言赶忙接口道:
“晴儿担心我什么?”
雨晴缓缓收起了笑容,眼中最初的一丝忧虑逐渐放大,踌躇了半天才吞吐道:
“我担心……担心你家里那位……”
一丝迷茫只在明洋眼中稍作停留,其随即便对着雨晴温柔一笑:
“晴儿,凭心说我终究会愧对一些人和一些深情,不过那些与你想比,也只是淡若云烟了。”
“可怜她也是个好姑娘,只是她的郎君心中,早已只有晴儿一人了……”
“诶呦诶呦,这话听得我老头子都脸红喽!”
江老先生打诨到,随即神色严肃的对二人道:
“你们二人即将为人父母,这世间道理自然懂得,临行之前老头子我只说三件事,你们须听好喽!其一,你俩回了潢南烦心之事定会纷至沓来,切记凡事不可强硬为之,人心皆为肉长的,愈是狠戾之事愈要以柔相待;这其二嘛,万不可使人知晓我还活着!你俩可记住了?”
二人稍作思忖后皆连连点头,明洋微皱着眉头,看着面色亦慈亦严的江老先生问道:
“江老先生,方才你只说了两件事,那还有一事呢?”
江老先生闻言,紧锁着的眉头倏地舒展开来,一脸慈祥的对明洋道:
“这第三件事,老夫要你现在就办!”
“额……江老先生但说无妨,晚辈定会照办。”
只见江老先生起身走到二人跟前,一手牵住雨晴双手,一手拍了拍明洋肩膀道:
“明洋啊,你和老夫相处了这么久,可还没改过口呐……”
……
回望当初的千山暮雪,明洋和雨晴下山之时,已是千里梨花为之饯行,与江老先生挥泪作别后,二人还特意到千山脚下的“无量观”中觐了柱香。
西决道长依旧对明洋好茶相待,谈笑间,还不忘问明洋道:
“曹施主,可还记得你的本心?”
与西决道长会心一笑后,明洋怜爱的看着雨晴,一脸心满意足:
“弟子始终不敢忘记道长点拨。”
“世事烦忧,大道难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毕,二人开怀大笑。
雨晴虽不懂二人话中禅机,却见明洋一脸淡然之色,亦是双眸含笑。
“明哥,我们要不要去和明月道个别?”
“算了,缘来缘去,只当一场梦吧。”
……
一路风尘仆仆,已记不清行了多远的路,迎面终于扑来了河滩特有的腥臭和草香。
“晴儿,是柳河!我们到柳河了!”
人间四月,柳河滩上一片安逸明丽,重寻故土的芬芳,让明洋和雨晴都生出一阵莫名激动,隐约伴随着的,还有愈加浓烈的忧虑。
愈向东行,脚步愈加踌躇,近了,更近了。
柳河桥……安喜桥……马路头……后小庙子……八宝胡同。
当衣衫褴褛的明洋紧牵着蓬头垢面的雨晴,缓步穿行在一条条无比熟悉的街路上时,心中皆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撕扯着,一路无言,并肩闪躲着眼前纷至沓来的繁华。人潮之中,人们无心将目光投放在破衣烂衫的两人身上,没有人注意到曾经笑眼繁华、而今却身负半城骂名的曹大少爷和江大小姐,可就在世人茶饭笑谈间,殊不知身为谈资的江曹二人已在他们身旁悄然走过。
不问过往,终究还是故土难离!
“晴儿,到西街了。”
“明哥,桃花更灿烂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前尘多少痴事,皆付笑谈中。从通顺桥北穿过西街再到曹家店胡同,一里繁华,一路金粉,二人却走了太久太久,曹家店前车马如流慵柳依旧,闲忙交错间,仿佛一切都未改变。
世间本不复杂,复杂的是被岁月改变之后的自己。
岁月已覆,门前的青石依旧斑驳,门环上的铜绿依旧翠隽,明洋轻捏了捏雨晴汗涔涔的手心,一声轻叹后叩响了已有些陌生的门环。
一声,两声,三声……
“谁呀?来了来了……”
院内长顺的声音依旧那般慵懒,只听那脚步越来越近,明洋竟有了一丝转头逃离的冲动,却也只在这一念间,手掌心里的传来的阵阵温热,让他终究看到了开门之人的脸。
大门一开,却见长顺如白日见鬼般呆呆定住,脸上剧烈的抽搐几下后,竟跌坐在了地上。
“少……少爷!!!啊!!!”
此情此景若在当初,明洋定已是一脚踹到长顺屁股上去了,而然此刻他却只是朝其微微一笑,牵着雨晴正要踏过门槛时,长顺却如惊马般飞身跳了起来,张着大嘴只顾叫嚷个不停,甩开有些转筋的腿直直朝内院跑去。
若说此刻,任谁开门见了凭空消失已久、又横空出现的明洋,都不会淡定到哪去,更何况其身边,还站着个同样凭空消失的雨晴!
明洋轻笑着摇了摇头,默默拉紧雨晴的手,才进院几步,一个让他熟悉无比的女人声音便从内院传来:
“顺子,你疯了呀!”
声音愠怒却不失温柔,威严间却又掺杂着几分憔悴,明洋心头忽然一沉,再抬眼间已正好与符雨四目相望。
只见符雨身着粉艳小褂,却显得面容有些苍白,发髻依旧精致,眉宇间却少了几分曾经的温婉。眼下二人皆如横空现世般亘立在彼此面前,四目相对间,明洋只觉一阵心悸,却见符雨睁圆了有些空洞的双眸后,竟失声惊叫起来,泪水争先恐后的喷薄而出,身体栽歪着连连碎步后退间,却没如先前长顺那般仓皇而跑,只是双手交叠紧紧捂着已略微隆起的小腹,白皙柔润的手腕上,挂着曹家传世的一双翡翠手镯。
明洋见状,心知符雨也如雨晴一般有了身孕,五味陈杂间,千思万绪在心底瞬间涌出,心间忽然空茫起来,呆立在原地一时进退无措。
“小雨,你咋啦!”
曹四爷恰好从前院车场进到内院,忽闻儿媳嘶声哭喊赶忙循声过来,可在见到狼狈不堪的明洋和雨晴后,一向沉稳老练的曹四爷却表现得比儿媳更为慌乱。
就在父子二人惊愕相视间,只见曹四爷忽然双手捂住胸口,颤巍巍的碎步挪动几脚后,伴随着几声剧烈咳喘,竟扑到在地昏死了过去!
一片乌云从西南方的天空悄然压过,闷雷阵阵风势忽然转疾,任谁心里都清楚,一场风雨即将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