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洋从未如今年这般期盼着生辰。这几日，他过的十分辛苦，与其说辛苦，不如说度日如年。
正月二十日的黎明，天上终还是没有太阳，而是如二十四年前一样，漫天飞雪遮天蔽日。
“少爷！生辰大喜！”
明洋被打断清梦，迷蒙间映入眼帘的，是长顺和安平的一脸谄笑。
“少爷别睡啦！今儿个您生辰，俺哥俩儿给你报头喜啦！这个……”
长顺咧着大嘴笑若菊花盛开，磨蹭着手指头在明洋眼前晃来晃去，明洋猛的睁圆睡眼，嗓音沙哑嘟囔道：
“你俩讨红包来了啊，好啊！顺子你过来！”
说着，作势翻身朝炕里头摸索着，长顺满脸期待的把身子凑了过去，却被明洋冷不丁的弹了个脑瓜崩，当即就捂着头退到了炕沿边上，警惕的看着明洋，安平见状狡猾的一乐：
“顺子，少爷这红包够大呀！你都‘红’运当头啦！”
看着长顺一脸无辜的呆相，明洋的睡意也没了大半，却仍觉着头晕背僵、双眼酸痛。这一夜明洋由于过度兴奋，直到快鸡鸣了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却在迷梦刚起时被长顺二人折腾醒了，心中自然怨怒横生。狠弹了长顺一记脑壳后，明洋仍觉不解气，无精打采的指使安平道：
“平哥，你把这小子裤子给我扒喽，扒精光扔雪堆里！回头我给你两个红包！”
“诶！这事儿我看行……”
长顺和安平追逐着出去了，明洋倦意十足的打了个哈欠，眯着眼向窗外巴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除此之外别无入眼。
“诶呀！”
明洋忽然想到和雨晴的今夜之约，看着窗外散落的雪花，不免产生了一丝忧虑。
……
“滚蛋滚蛋！小人霉运全滚蛋！天狗保平安……”
客厅里，四夫人一本正经的念叨着，手里拿着个鸡蛋在明洋前胸后背滚来滚去，最后莞尔一笑，把鸡蛋剥开递到了明洋面前。
“儿子，快趁热吃喽，保一年平安呐！”
明洋被四夫人一番折腾后，只觉得前胸后背皆是一阵暖热，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却也郑重的接过鸡蛋，囫囵几口吞了下去。随即，一碗“六安瓜片”就递到了明洋面前，四夫人笑若桃花的看明洋吃下喝下后，轻拍了拍其面颊，眼中满是疼爱。
“儿子，你今儿个哪也别去了啊！晚上咱吃团圆饭，娘这就给你擀寿面去……”
看着四夫人姗姗而去的背影，明洋心中自是暖意融融，却又矛盾重重，今年是自己本命之年，这团圆饭是必须吃得的，可今夜之约，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到时又该如何脱身？正踌躇间，只见长顺神秘兮兮的凑了过来：
“少爷，我知道你心里在合计啥，我给你出个主意……”
……
团圆饭自然是吃得圆圆满满，酒过三巡，曹四爷看似已有了醉意，眼神略微迷离，舌根亦有些发硬：
“明洋啊，一晃你都二十四啦，按理说早该成家立业了，偏逢上你奶奶过世，你和小雨的婚期就得往后延延了。等开春啊，让你六叔在上边帮你活动活动，争取让你去八里铺监工，到时候……”
听着曹四爷不断流的絮叨，明洋只顾嗯嗯答应，心里愈发焦急，眼见外边天已擦黑，这长顺怎么还不进屋来……
曹四爷看似兴致很高，仰头又是一盅小烧进肚，红光满面对明洋道：
“一会儿啊，你收拾收拾，咱爷俩儿去你佟三伯那坐会儿。”
明洋闻言心里一阵死灰，赶忙道：
“哎呀爹，这大雪寒天的，去叨扰佟三伯干啥！我看你今儿个喝得也有点多，不如……”
“诶！要去，要去！明洋啊，有些事儿你不知道，今年是你本命之年，你是务必得登门拜访你佟三伯的！不但要拜访，你还得磕头呐！”
说罢，曹四爷和四夫人相视一眼，后者眼神微微躲闪，抿嘴低下了头。
明洋心知父亲本就执拗，眼下喝了酒更是一头犟牛，听其言外之意，佟三爷貌似对自己有着极大的恩情，今晚这佟三爷家是无论如何也要去了！那……
明洋脸上附和着曹四爷，心里已急成了热锅蚂蚁。
“少爷！”
在明洋的期盼、暗骂中，长顺终于恰到好处的现身了。只见其进屋行了一圈礼后，装模做样的对明洋道：
“少爷，东街的岳公子差人来了，请您去‘金家馆子’一聚，说要给您摆酒庆生呐！”
长顺语调从容不迫，语罢气喘吁吁，一看就做足了功夫。明洋闻言却眉头一皱，故作迷茫问道：
“岳公子？谁家的啊……”
“少爷，来递话儿那人说，岳公子和您同窗六载，好像后来去了大……大颠……大不列颠国留洋，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明日就启程啦！”
明洋猛的一拍脑门，一脸惊喜恍然大悟：
“啊呀！那岳老狗回来啦？我……”
话说到一半，明洋突然转头看着曹四爷，面色为难道：
“爹，那岳老狗上学时和我关系最好，他……”
“哪个岳老狗？东街岳大山家那老小子？他回来了？”
“是啊！爹您看……”
……
岳公子自然是没回来，明洋甚至都已经记不清其长什么样了，一切，全赖长顺灵光一闪。
通顺桥头的积雪已一尺有余，行人寥寥无几，明洋转身回望，薄暮下的西街灯火阑珊，飘雪永恒。
“少爷，现在才刚过申时，咱没来晚。”
“嗯！你小子关键时候还有点用，没白跟了我这么多年！诶你说，这冰天雪地的晴儿还能来不？”
“我看差不多！或许已在半路了……”
长顺的话让明洋安心了一些。风雪中，主仆二人皆穿得严严实实，原地踱步侧身南望。在漫天飞雪的掩映下，南面不时晃晃悠悠的驶来几辆马车，却都在二人惊喜的迎视下，擦肩而过继续向北艰难跋涉了，只留下两道歪歪扭扭的车辙，引得明洋暗自叹息。
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没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还没来……
“莫非她被困在家中了？莫非江家又出了什么事了？莫非……”
等待越久，明洋心中越是忐忑，起初的一丝焦急变成了缕缕不安，眼下已是满心慌乱。
借着呼啸的西北风，雪越下越大，西街上三三两两的街灯，已不足以抵挡愈发浓重的夜色，雪地冰天，一片茫然。
……
明洋捏了捏冰凉的鼻头，动作迟缓的掏出怀表看了看，一声重叹间心里极为不甘，却也无可奈何的唤长顺道：
“咱回去吧！”
“回去？不再等会儿啦？”
“唉……回去吧！”
爱语千篇，胜似千年传言，上元之夜匆匆一别，岁月亦变得冰冷凄美。
晴儿啊，匆匆一别何时再见？春花秋月情何以堪？晴儿啊，你的美，是一种罪！
转身归去间，明洋鼻间心间酸楚至极，阴风冷血中的背影无限空无落寞。
“诶少爷！来啦来啦！你看那是不是江家的马车！”
长顺惊喜的叫喊竟有些失声，明洋心中似春风野火般骤然明亮，发疯一般朝着南面悠悠驶来的马车跋涉了过去。西北风卷起轻雪愤怒的捶打着他的脊背，一脚脚深刻的雪窝亦是“咯吱”“咯吱”的怒骂，明洋的全部意识都贯注在了越来越近的马车之上，全然不顾胸口的极度闷痛和倒灌进口中的流雪朔风，仿佛天地之间，此刻只有这一人一车，阴风怒雪虽横亘其中，却也轻描淡写成了三月浮花。
近了……更近了……十步……五步……
“诶！这不是明少爷嘛！”
迎面传来的一声招呼在风雪中竟有些失真，却已足够让明洋心血凝固。只见明洋瞬间如冰雕般定住，随即一阵剧烈咳喘，重重的跌倒在了冰天雪地间。
车头之上，春生赶忙勒紧缰绳将车停住，飞身蹦下车来朝明洋跑去。车帘拉开，符六爷面带微笑探出身来，原本意欲和明洋打个招呼，却惊恐的见到自己这未来姑爷，已如冷尸般卧倒在了雪地里，只有口中不断飞腾出的滚滚热气，昭示着其依旧鲜活。
“孩子！你这是咋的了！”
符六爷和春生一人一胳膊将明洋拽起，急急跟过来的长顺恰到好处的托起了其背颈，三人表情各异，却皆是满眼惊恐与焦急。
“咳咳……六叔，是你啊！”
“啊！是我呀明洋！你干啥这么着急呀！摔着哪没？”
明洋看着满脸诧异的符六爷，莫大的失落涌上心头，眼前此情此景使其有些恍惚，巨大的落差又让千思万绪在其心中飞旋着。
“额……六叔，我没啥事，只是跑得急了。你咋这时候来了……”
见明洋确是无碍，符六爷才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精致的洋表，有些懊恼的说道：
“嗨！我来给你这小寿星送本命礼呀！谁成想半路车子陷了，耽误了时辰不说，真快冻死个人啦！”
话不多说，几人赶紧钻进了车厢里，瞬间超载的马车在厚实的雪地中更难前行，悠悠颤颤隐没在了黑夜中。
马嘶辙响间，明洋有些呆滞的与符六爷对视一眼，目光匆匆闪离，心中一丝不安在浓重的雪夜中升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