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过的悲喜交加的情绪，重重地袭上心头——她活着，她竟然还活着。
击垮整个联盟的战火，都没有令她送命，成为卡什的俘虏，她却反抢了一艘飞船救了数百人逃命。而此刻，她竟然就在他的军中，就在承担他的最高指令、只许胜不许败的前锋小组之中！
他只觉得那清脆的、故作镇定的声音，却偏偏仿佛一根铁锥，扎得他的心猛然收缩。他无法抑制地想起她清瘦的脸庞、她温热细滑的指尖，她每晚在他怀里脸红瞪眼，还有她离开的那天，比星光还要璀璨温柔的双眼。
然后，他听到自己有些起伏的呼吸声，明明就在鼻翼胸腔，却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像要与频道中，那个远在太空巨石带的女人的呼吸频率重合在一起。
那么即将死去的，究竟是楚摇光，还是他身体和心灵的一部分？所以才会令多日来被他压抑心中许久的隐痛，再次重重地、钝钝地，如潮水般袭来？
他的眼中竟然泛起从未有过的湿意，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抬起头，这才看到整个作战中心中的军官们，统统看着自己。
然而秦玄戈不知道的是，在军官们的眼中，指挥官硬朗英俊的容颜已是一片森然。
军官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些内情，他们比自己的指挥官还要沉默。陆北廷抓起旁边一人的衣领就问：“她说什么？她是楚摇光是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陆北廷张了张嘴，却始终只能无声。
而楚摇光这边，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也只能沉默着。狸仔和二球眼眶湿润了，卡什飞船上的芒星不明所以，唐洛骂了声“靠”。
她再次深呼吸。她可以控制自己不哽咽出声，却无法控制自己最后一声的轻轻叹息。她不知道那一声叹息，像是羽毛轻轻地拂过指挥官的心，只令原本已狠心决绝的他，陡然仿佛一座死去的雕像，全身僵硬。
她定了定神，声音中只余坚定：“指挥官，谢谢你。我会尽力。”
我会尽力完成任务，我会尽力活下去，活着回到你身边。
而作战指挥中心里，秦玄戈的脸色越发冷，任何人此刻看到他的脸色，都能感觉到他黑夜般暗沉的怒气。任何人看到他寒冰般的双眼，都能感觉到那无端端生出的杀意。
十万雇佣军，即将面临一场恶战的雇佣军，听到他们的指挥官，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静静地、轻轻地，对最后一名女飞行员道：“摇光，活下去。”
楚摇光眼眶湿热一片，她脱掉头盔用力擦干眼泪，不让同伴们察觉自己无言的哭泣。
已经察觉到什么的少校伊岱，盯着面前数架黑色的猎豹，什么话也没说。
这里谁不是谁的丈夫，谁不是谁的爱人亲朋？而且他们已经身在这里，卡什边防队很快便会赶来，无论向前还是退后，都很难有活路。
让她光荣地死在任务里，或许比死在卡什的报复中，更加值得。
“黑色闪电小组，全体注意！”伊岱的声音坚定如山，“按照我所传输的坐标，设置超光速跳跃。在跳跃到卡什第一、第二、第三行星大气层内后，你们会遭到卡什地面防御系统最猛烈的打击。你们需要在三十秒时间内，投放十颗核弹，摧毁他们的军事工事。如果任务完成后，你们还活着，燃料也不足以支持下一次跳跃。降落到地面后，你们或许会被卡什报复杀死，或许会成为俘虏活下去。明白了吗？”
“是！”二十余人同时应道。他们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迟疑、痛苦。而楚摇光坐在一艘猎豹的主驾驶位上，她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不再让秦玄戈那低沉的声音萦绕在自己的脑海耳际，也不让死亡的威胁令自己的意志和精神有片刻的动摇和软弱。
她只剩下唯一一个坚定的念头——活下去！去他身边！
“引擎准备！各位军官准备好！”伊岱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我口令！五，四，三，二，一——准备跳跃！”
卡什居住的地方，天空常年被灰白色的云层笼罩，就像一团难以散去的烟雾凝固在大地上空，也因此，阳光难以照射进这里，阴暗潮湿的环境是得卡什在这里生活的极其艰难，因为才会拼命的向外扩张。
冰封已久的寒冷地面上，卡什正驱赶着一队队人类向深山的矿藏营地走去，一架架飞机起飞降落，为这里源源不断的送来了劳动力。
在被卡什疯狂侵占的风星和海星，不管是商人，机关人员，还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一旦被卡什士兵发现，就会被带上飞机，运到这里来，进入他们的矿藏营地充当苦力。
卡什的洞穴一般都建在山中，从山脊中挖出的窑洞，可以遮挡大部分的风，因此温度要比空旷地区温暖许多。军事工事和工厂，一般都建造在平原地区，便于源源不断的运输和制造。
只是对于卡什来说，已经十分寒冷的温度对于人类来说，已经是低到了恐怖的地步，生活在风星海星的人们绝大多数都没有御寒的衣物，往日光鲜的西装套裙此刻已经遍布泥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从机场到劳工营的这段路程所有的人都冻得皮肤青白嘴唇发紫，幸好还都是青壮年，此刻还没有人倒下。然而当它们进入逼仄简陋的露天劳工营时，却看到已经有卡什工人拖着一具具冻的僵硬的人类躯体，像丢弃垃圾一样向外拖去，丢到了不远处的生活垃圾场。
人群无声的沉默着，愤怒着却又无可奈何着。格利泽最高贵的种族，此刻却被这千百年来都唾弃的卡什踩在脚下，肆意的践踏蹂躏，往日的尊严竟然都已经荡然无存。
此地的掌管者是一只红黑色的爬行卡什，体型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大，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危险的小山丘，四肢的爪子闪着凛凛寒光，锋利的犬牙好不吝啬的向人展示着他的危险，他就蹲在营地门口，身后站着一队卡什士兵。
“服从！绝对服从！”它用生硬的人类语言喊道，“人类与卡什，和平共处！将来都是王的子民……”
粗硬的声音戛然而止。它抬起头颅，棕黄色的眼睛有些疑惑地望着天空。它听到了一声低而尖锐的嘶叫声，就像空气，被什么东西撕裂了。
卡什的听觉比人类的发达很多，此时统统抬头，引得人类也抬头看去——
空寂昏暗的高空中，不知何时多了数个墨色渺小的战机。它们像是离弦的黑箭，骤然划破平静的天空，一头扎向目力可及的最远处。
数道快速消逝的痕迹，从高空坠落地面。而当某个遥远的地方升起第一朵璀璨却恐怖的蘑菇云，地面上无数的防御工事仿佛从梦中惊醒，无数炮弹仿佛蝗虫般瞬间布满天空，袭向那些突然出现的战机。
地上的卡什开始奔走惊呼，一架架卡什战机快速陆续升空，朝那些猎豹消逝的方向追去。人类劳工们，则被远处不断传来的核弹震波，震得统统跌倒在地，头晕恶心。
“是我们的军队！”有人在说，“一定是！来救我们了！”
在卡什强大的地面防御系统面前，七架猎豹，一架接着一架被击毁击落，只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道浓浓的烟雾，就此粉身碎骨。
然而他们圆满完成了任务。他们在几十秒的时间内，投放了至少三十颗核弹。这些核弹摧毁了行星大半重要军事工事，包括前期锋刃军们侦察已知的机场、武器制造厂和防御系统控制中心。这意味着本土的防御力量几乎全部瓦解。
地面的人类陷入混乱。他们开始尖叫、惊呼，开始往猎豹飞翔的方位逃跑。他们重新燃起求生的希望，尽管他们还没看到任何援兵从天而降。
随着升空的战机一架架返回，地面总指挥很快通告全军——所有入侵的人类战机全部被击毁。
逃亡的人类迅速遭到卡什的驱赶和镇压。尽管在混乱中，劳工营的人类几乎全部逃散，但不断有人类被卡什士兵抓了回来。出于女王的命令，它们没有屠杀这些人类。但是鞭打、饥饿和寒冷，正等待着这些人类。
伊岱少校的战机是最后坠毁的。在被卡什炮弹击中机腹时，他欣喜地听到另外两颗行星的负责人告诉他，任务已经完成。
战机坠落的过程中，他以最平静的语气，最简短的语句，向蓄势待发的总部报告了这个消息。
当他的声音轻轻地在通讯频道响起时，作战指挥中心里，并没有像历次战役那样欢呼庆祝。因为在伊岱报告之后，通讯骤然失去信号，再无任何人的声音传来。
“跳跃！”秦玄戈清冷的声音响彻通讯频道。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作战指挥台前，俊朗的脸上一片沉稳的厉色。
早已等待多时的各舰舰长立刻下达命令，地勤们来回奔走，飞行员们列队站在甲板上等候登上战机。多达上百艘战舰倾巢出动，经过两次连续跳跃，直逼卡什居住地的大气层外。
战争一触即发。从那一刻起，秦玄戈一直驻守在作战指挥中心，从未离开，也再无半点笑容。龙纹上所有人都知道，指挥官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上了前锋战争。
已经是早上八点钟光景，劳工营西侧是一片低矮的山脉，远远望去幽深得像是一条蛰伏的龙。卡什的民居沿着阳面山坡修建，一直延伸到平原地区。
昨天的空袭造成的混乱基本已经平息，只有三三两两的人类被卡什士兵从公路上驱赶着回到劳工营。
云层外的光亮开始再次闪烁，这光亮令楚摇光心定了许多。
昨天跌落地面后，楚摇光身上多处严重摔伤。她给自己简单粗糙地包扎后，立刻开始逃亡。也许命不该绝，她在路上碰到一队人类反抗军。虽然人数很少，但至少遇到了同伴。
他们艰难地在这里跟卡什展开游击战，拿着从卡什士兵手上缴来的武器。
“飞机停在什么地方？”楚摇光问道。
一个年轻人道：“昨天半夜我从劳工营逃跑时，就看到两架飞机停在最北面的空地上。不过那里是卡什守卫住的地方。”
“你确定看到的是黑色飞机，上面有银色十字形标志？”楚摇光追问。
“我确定。”年轻人道，“当时卡什的探照灯打过来，我看得清清楚楚。长官，是跟你一样的锋刃军被卡什逮捕了吗？”
楚摇光点点头：“劳工营守备情况怎样？”
另一个中年男人道：“原来有上百只。但是昨天空袭发生后，至少走了一大半。停在北面的卡什飞机只留下两三辆。”
之前那个年轻人激动道：“长官，是不是联盟援军来救我们了？”
楚摇光点点头，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已经在决战了。”
大家都高兴起来。楚摇光说自己要去救同僚抢飞机，其他人除了两三人想藏在山林等到援军到来，剩下的都要跟楚摇光一起去。他们要救自己还困在劳工营的亲人和朋友。
最后留下的有十来个人。虽然他们中大多数以前都没拿过枪，可经过这次磨难后，拿到卡什武器的各人竟是一脸喜色。跟着楚摇光过来的路上，甚至跟楚摇光一起干掉了路上零星的卡什。
楚摇光的腿伤依旧疼痛无比，只能用车上急救箱里的麻醉针在腿部打了少剂量局部麻醉，才能维持一瘸一拐地前行。这也令年轻人们敬佩不已。
然而劳工营周围都有监视摄像头，门口更是有两名持重武器的卡什守卫。楚摇光大胆地建议大家收起武器，佯装被卡什俘虏。这建议令年轻人们十分纠结挣扎，但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他们把冲锋枪埋在劳工营外某处，便携武器则藏在衣服下面，然后在“逃跑”的路上“撞见”了几只卡什，成功被驱赶进劳工营。一个年轻人把自己的棉衣给了楚摇光，让她不被发现军人身份。
进了劳工营，情况果然如楚摇光所料——由于守备减少，前几天的混乱效果还有后续影响，卡什们只是将他们都驱赶到正中大片的空地上，没有食物，也没有取暖设备。然后便是长久的等待和沉默。
楚摇光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她静静地打量着周围的地形——这片空地起码挤了五百个人，周围都是二层小楼。约莫十只卡什，扛着枪居高临下地守在二楼，足以威慑这五百只羔羊。而传说中的卡什自己的居住地在北面，那是一片黑色的圆顶房屋，看不清是否有飞机。
楚摇光的手下慢慢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地移动着。其实楚摇光知道，让他们一对一拿着武器，去干掉二楼的卡什风险很大。但是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被他们杀死的卡什迟早会被这个人手紧缺的劳工营发现，到那时候，想反击都没有机会了，甚至会引来更大力量的镇压。
而现在孤注一掷，或许能救更多的人。
所有人都移动到了预定位置，等待楚摇光的指令。这时候，营外传来车子的引擎声——一队卡什进来了，他们押着一个伤痕累累皮开肉绽的男人。男人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虫子们竟然又押来了好几十人！楚摇光定睛一看，心惊肉跳——芒星，还有几个眼熟的年轻人！他们藏身在巨石阵，果然被卡什俘虏了！
唐洛呢？
楚摇光的视线缓缓移到被卡什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身上，看身形和破损的衣着，赫然就是唐洛！
楚摇光握紧衣服中的手枪。
领头的卡什，一枪托砸在那男人头上，顿时鲜血淋漓。男人哼都没哼一声，像死了一样。这令空地正中心的人类不忍看下去。
“这个人类……”那卡什首领用人类语言喊道，“亵渎卡什士兵的尸体，任何真神，都不可宽恕！”
紧接着，有一只卡什将背上的包袱扔在地上，一堆碎肉骨渣般的东西，散落在那男人面前。
“我宣布。”卡什首领道，“这个罪人，将是我们今天的晚餐。现在，你们认真看我进食。”冰冷复眼环顾一周，“今后，任何人想要逃走，与他相同！”
有人低呼一声，满眼泪水，捂住自己的嘴。人群中的芒星等人忍不住想要往前冲，却被卡什的枪抵在身后。楚摇光只觉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腿上的麻药似乎失效，又隐隐痛了起来。
现在是不是最佳时刻？她问自己。
还是在卡什真正进食过程中，所有卡什都被吸引了注意的时候，才是最佳时刻？
唐洛一个人的命，和所有人更大的活命概率，她该如何抉择？
两只卡什钳住了半死不活的唐洛的躯体，卡什头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张嘴，低头。
在这一瞬间，直觉决定了一切。楚摇光脑海里死一般地寂静，她举起了枪，对准了那只卡什。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