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昏睡般的唐洛仿佛忽然苏醒，短发遮住了他的眼，他满是鲜血的嘴角却慢慢弯起，依然是那个又讥讽又悲凉的笑容。淡淡的银光一闪而逝，他和那只卡什，都一动不动。
几乎没人看得清他的动作。然而楚摇光已经看过他的身手——他不知又将刀藏在了身上的哪里，躲过了卡什的搜身——他杀了那只卡什。
楚摇光再无迟疑，瞄准芒星身后的五只卡什，“砰砰砰”开了数枪。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声，楚摇光的手下们同时激动地抬枪射向二楼的卡什们。而瑞贝卡和唐洛也遥遥地看了过来。
混战持续了十分钟。
在楚摇光以往经历的战斗中，虽不至于次次投机取巧，但更多凭的是智力和心眼，己方伤亡很小。然而上次在卡什运俘虏的飞船上，她的身旁已经倒下数个热血的年轻人。今天，倒下的更多。
她靠坐在劳工营西面房屋的矮墙旁，芒星拿着从卡什房屋里搜出来的医药箱，一边掉眼泪一边为她处理腿上的伤口。唐洛则半死不活地躺在她身旁，由人群中的另一个医生为他处理伤口。
“你应该躺着的。”芒星哽咽道。
楚摇光被她哭得自己也差点儿掉下泪来。然而她知道眼前这五百多人都指望着自己，她不能露出半点软弱。
已经是中午时分，人群依然挤在空地上。与之前不同的是，地上有二十多具卡什尸体，还有五只卡什被俘虏跪在地上。
人类尸体有五十多具。跟着楚摇光过来的十来个年轻人中，有大半都躺在了地上。几个约莫是他们的亲人朋友，趴在他们尸体旁，无声地哭泣。
楚摇光不敢看他们的死状——她从来都知道胜利需要代价，可当这血淋淋的死亡一次又一次在她手上发生，她很难受。
但还是胜利了。五百来人都巴巴地望着她，期望这名女军人，带着他们回到天空，回到联盟。只是楚摇光的话让他们失望了：“我们只能等待联盟的救援。”
她派人搜过整个营地，找到了卡什的武器库。她点出几个曾经跟着她的年轻人，让人群分组跟着他们，拿着卡什的武器，守在营地的各个方向。
“长官，你不再继续保护我们了吗？你要去哪里？”有人问道，所有人都看着她。
“我要去救自己被俘的同僚。”她答道，“虽然大半的守卫已经撤走，但是武器还有不少。除非大队卡什过来，不然你们守个几天没问题——到时候战争已经结束。”
“如果联盟战败怎么办？”有人问，“我们的抵抗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不会败。”她干脆利落地答道，仿佛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一定会赢。”
他一定会赢。
然而搜遍了整个营地，却没发现传说中的两架猎豹和飞行员俘虏。倒是一个年纪大点的男人提供了线索——他昨天没有逃跑，看到猎豹被一辆大车拉走了。
“他们被运往王城了。”那男人道，“不知道为什么。”
“你确定是王城？”楚摇光问。
“对。虽然我不认识卡什文字，但是卡什的王旗，任何人类都认识。”
那是女王之眼王旗。
可是根据她之前飞行时看过的地图，王城离这个位置十分远，怎么可能派车直接来回？
一定不是去王城。那是去哪里？
楚摇光想了想，在芒星的搀扶下，走到半死不活的唐洛身旁，低头问道：“你怎么亵渎卡什尸体了？”
唐洛的脸都被凌乱的发遮住，嘴却弯起：“你不是都看见了？困在巨石阵里，难得找到点消遣……”
楚摇光想起之前卡什愤怒地丢下的那堆碎肉，明白过来。
等等，唐洛？唐…唐？
不会吧，这么巧？想起关于他的传闻，她心生恶感。可是玩刀玩到出神入化，还会在危机重重时，有兴致去解剖卡什尸体的，舍唐先生其谁？
但她又无法对眼前这个人立刻讨厌起来——从事实上来说，如果没有遇到他，她的求生之路或许要艰难很多。
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改了口：“唐先生，如果有卡什再来进犯，请你务必把他们全部剖掉。还有，这五百人都是我的，一个都不许动。”
唐洛——唐先生似乎对她猜出自己的身份完全不惊讶，满不在乎地道：“我现在也没体力……你想让我干什么？”
这个我行我素聪明英俊的男人，真的是那个喜欢施虐喜欢活活解剖女人的变态吗？楚摇光留了个心眼，提醒自己要提防他，同时也要提醒芒星盯着他。
不过现在，她认为他才是普通卡什最害怕的人。她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五只卡什：“拿起你的刀做做样子，它们怕你怕得要死。我必须让它们告诉我，同僚和战机到底被运去了哪里。”
唐先生哼了一声，单手刀光一闪：“拖它们过来。”
楚摇光还想着语言不通如何打手势逼供，未料五只卡什被扔到唐先生面前，他先手起刀落，在一只身上插了几刀，只插得那卡什以一种近乎崩溃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嘶叫。然后他喘了口气，微笑着对其他几只用卡什语言说了起来。
楚摇光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这人是医生，还是军火商？甚至还懂卡什语言。只可惜是个变态。
几分钟后，唐先生体力也有些不支，苍白着脸对楚摇光道：“你过来，我告诉你它们的供词。”
楚摇光不疑有他，低头靠近。谁知前一秒还半死不活的唐先生，忽然又生龙活虎起来，一把扯住她的领子，满是血腥的嘴重重压在她脸上，胡乱一阵亲。
楚摇光一把将他推开。周围瑞贝卡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唐先生嘿嘿一笑：“尝尝秦玄戈的女人是什么味道。”
楚摇光瞪着他，赶紧用力擦脸上的血污口水。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道：“向北十公里有个山谷，里面住了个卡什大人物。你的同僚和战机，都被运过去了。”
半小时后。
楚摇光不知道，与劳工营相隔不远的地方，竟然还有这么漂亮的一片地方。也许是地热的原因，这里的山是翠绿的，仿佛春天依旧停留。山谷下方的溪流还在流淌，清澈的溪水中甚至还有几尾鱼在游动。
与天空的激战和地面的混乱相比，这里宁静得像天堂。他们一路过来，沿途公路不断有卡什的战车经过，显示出天空的对战依然激烈。
楚摇光带着十来个人，包括芒星和唐先生。芒星因为是医生，如果有伤亡可以及时抢救。唐先生则是坚决表示自己可以走，不肯让楚摇光丢下他。好在一路都是开车，下了车之后，他被人扶着倒也没拖后腿。
一行人沿着山路慢慢向山里探。一路竟然有许多温泉冒着热气，没有任何人，也没有卡什，只看得众人心中感叹不已。这个地方，大概算是卡什最好的宝地，到底是什么大人物住在这里？远远已经看到一座白色的房子矗立在山涧的丛林中。十来个卡什持枪闲散地守在房子门口，一柄蓝色的王旗插在房顶上。这样的标志，足以让任何卡什退避。
两架属于锋刃军的猎豹，果然就停在那房子外的空地上。
虽然只有十几个卡什，但那不是普通的卡什。它们是巨型兽，每只体积几乎相当于一辆小卡车，粗壮的肢体、黑色锐利的尖钩，还有铁皮一样全身的装甲，棕黄色的兽眼每一只都有一个灯笼大，冷冷地看着周围环境。
楚摇光听说过，这是女王的近卫军——王兽。它们每一只都扛着重型机枪，这样的小队，在战斗中足以消灭十倍敌人。
“长官……”有人忐忑起来，“我们不会撞见女王吧？”
“乌鸦嘴，你想见那个女魔头？”另一人插嘴，“女魔头当然是在太空指挥战斗。听说她也是全军元帅，怎么会有空来这里度假？”
楚摇光有些束手无策，如何干掉这些王兽？只怕手雷都不管用。她想了想，脑子里渐渐形成声东击西的法子。
正想着，旁边的人却碰了她一下。她抬头一看，愣住了。
一个人，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那房子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脸低垂着，走得很慢。然而他低声说了句什么，王守，们似乎有些犹豫，但是又没办法。过了一会儿，那队王兽竟然拿起武器，起身离开了房子门口，一直沿着山路走到山涧入口，这才放下武器继续驻守。
那男人这时才抬起头，往这边看了看，拄着拐，转身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因为隔得很远，楚摇光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可看体形有些眼熟。只是那男人看起来身体并不好，举止气质与她遇到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这个男人，难道就是卡什的大人物？一个人类，为什么能指挥一队王兽？
楚摇光带着人，沿着树林潜行向那屋子的后方。
房间的窗户大开着，其他人静静地蹲在房子后面的林中，楚摇光和一个身手灵活的先行上前，贴在窗户旁，能感觉到房子里的暖意一股股往外流动。她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便看到装饰华丽的厅中，两个熟悉的身影，双眼紧闭躺在屋内的地上——伊岱和狸仔！
两人显然遭受了不少折磨，身上的宇航服已经破破烂烂，浑身是血，一脸青紫。
“嗒嗒”几声轻响，那个拄拐的男人从房屋一侧走了过来。他背对着楚摇光，走到伊岱二人面前，低着头似乎在打量。
“联盟军？锋刃军？”他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问道。
然而这一声，于楚摇光耳中仿若晴天霹雳般，她的呼吸骤然加重。然而那男人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慢慢地转过身来。
“谁？谁在那里？”
低沉而平和的语调，与记忆中的那人，有了很大不同。然而依然是那个清润好听的声音，只是过去这声音里总带着几分洒脱和愉悦，而现在，仿佛一汪死水，波澜不惊。
窗户边的楚摇光不躲不闪，正面迎上那人的容颜。曾经的痛心记忆，短暂却深厚的袍泽之情，还有他曾经给予的偏袒和爱护，仿佛潮水瞬间没过她的心。
他活着！他还活着！
可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慕枫！
他穿着洁白无尘的白色衣服，质地比她见过的任何布料都要柔软而富有光泽。然而他的脸，却比以前消瘦许多，苍白的手紧抓拐杖，仿佛这样才足以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
而在那棱角分明的年轻容颜上，乌黑的长眉下一条白布，将他的双眼轻轻缠绕。他看不见楚摇光，这才是他需要拐杖的原因。
“慕枫。”楚摇光慢慢拔出枪对准了他，“我是楚摇光。”
“摇光？”仿佛有些艰难地吐出对她的昵称，慕枫的薄唇慢慢弯起，那是个真心的笑意，带着一种看透人生悲喜之后的温柔暖意。
似乎想到什么，他的笑意慢慢逝去：“你也活了下来……为什么也到了这里……你也被卡什挟持了？”
“算是。”楚摇光翻过窗台进了屋子，瞄准他慢慢绕到伊岱二人身旁，“你投降了卡什？”她扣紧扳机，心里却像被一座大山死死压住。
“不。”他轻轻笑了，“我从未投降。”
楚摇光护住伊岱二人，继续问道：“为什么？”
慕枫的脸色越发苍白，他避而不答：“摇光……我让卡什送他们过来，是要保他们的命。我房间的地板下藏有燃料，你弄醒他们，开外面的飞机走。”
他的话说得极慢，语气却极为真诚。楚摇光几乎就要全信——不然他为什么要支开门外的王兽？
“你究竟怎么回事？”看着他脸上恍惚的笑容，她心里一疼。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摇光，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
楚摇光不动。
他呵呵一笑：“上一次逃跑的时候，眼睛被子弹擦伤，无法再恢复。”他慢慢地道，“我和你一起走，哪怕是死在太空里。摇光，我永远记得自己的誓言，忠于人类，忠于联盟。我活着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即使死，也想死在自己的国家。”
一席话说得楚摇光心头大震，联想到门口的王旗，她几乎要猜到那人的身份。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走到他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我带你走。”
慕枫平静地笑了笑，长臂一伸，扔了拐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许久，他才有些不舍地放开她。楚摇光将拐杖递到他面前，扶他在桌边坐下。他的双眼始终被白布蒙住，可楚摇光分明透过那层布，看到他眼中温柔和平静的光芒。
楚摇光差点儿掉下泪来，走到他房里找到燃料桶，他还是一动不动坐着。楚摇光狠狠道：“她太狠心了。”
他没出声，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你怕吗？带我走，或许会遭受卡什最猛烈的阻挠。”
楚摇光不答反问：“你怕吗？我的技术比你烂多了，搞不好让你报废在巨石阵里。”
他低声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停住。
与此同时，门外楚摇光的人传来低低的鸣叫，示意情况危急。
他侧耳认真听了听，神色变得有些冷漠：“黛……女王来了。”
楚摇光大惊——女王怎么会来？她不是应该在太空指挥战斗吗？堂堂女王，卡什族的统治者，竟然会在战事激烈时，来到这个小地方，来见慕枫？
或者……战事有了变化？她心里一紧。
“你立刻躲到我房里，锁好门关好窗——她能闻到你的味道。”慕枫将她一带，推向房间方向。他的大手快速一错，竟然像看得见一样，从她手里拿走了枪。
“无论如何，不要开门。”他叮嘱道。
楚摇光咬咬牙，立刻给窗外探头的同伴打了个暗号，然后提着燃料转身冲进房间。
门外传来一阵极为密集而整齐的脚步声，听起来竟然人数众多。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轻轻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不同于卡什步伐的跳跃和沉重，来人的声音很轻盈，听着倒像是人类。
楚摇光不敢探头往窗外看，怕被人发现。然而只是紧贴着墙壁匆匆瞥去一眼，竟看到屋外的空地上，已密密麻麻站满了王兽，粗粗估计竟然有上百只。它们全部蹲伏在地上，身披蓝色近卫军军服，扛着重型武器，仿佛一架架坦克，护卫着它们的王。
完了，跑不掉了。楚摇光紧咬牙关。既然卡什嗅觉灵敏，那屋外的十来个人，简直就是活靶子。
怎么办？
然而王兽们似乎得了命令，并没有马上行动。
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那是个极低沉柔和的女声，人类语言标准得不可思议，甚至还带了几分格里泽的方言味道。
“阿慕……”她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孤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