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明白的,你也好我也好,其实都无所谓愿不愿,而是不能。所以……何不安于天命?”
“够了!”这次轮到她怒喝,“什么天命!分明是你懦弱!”
她真是恨死了他,恨他为什么不敢对若兮说出心意,恨他为什么就不敢抓住那一点可能会争取到的幸福,恨他为什么放任若兮入宫来与她争宠!
真是枉费、枉费她……
她咬牙切齿,而宋风奇则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我绝不放弃!”她面向他的背影。
然后痛苦万分地想起自己愤怒的缘由——
枉费她苦苦压制了所有的情愫,带着宛如死灰的心踏入宫门。他们居然未能终成眷属,若兮……居然抛得下。
那明明如此珍贵的,她曾经愿意以一切去交换的,宋风奇的感情。
之后宋风奇绝迹宫中。
而纵然恼,纵然恨,事已至此,她当务之急就是再为自己找一条生路。即便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也要尽全力保证自己做一个迎风踏浪的弄潮儿。
其实要从若兮那里分一点宠爱过来,她也不是毫无胜算。
毕竟自幼就在王府厮混,她知晓的事情远比旁人以为的多得多。比如定南王那秘密的藏宝阁,她就溜进去过好几次。还记得那阁中最抢眼的羊脂白玉樽上雕刻的龙,掐金丝以描鳞,嵌红宝而作眼,腾云驾雾,气势斐然。
那玉樽质地之佳、做工之细,恐怕连此刻珺文帝手中那一只也及不上。
今日珺文帝宴请云中国的使者,是以后宫嫔妃皆要列席,她远远地看着珺文帝将玉樽递与若兮。
“若兮你摸摸,此玉真是温润如卿。”帝君口中调笑的话,羞得若兮晕红了脸。
云后脸色极难看。
她心底暗笑,借敬酒之名上前去,口中说着吉祥如意的好话,珺文帝倒也还赏脸喝了一杯。但见她不住地看向若兮手中的玉樽,忍不住问:“容嫔以为此樽如何?”
“天子所有,自然是绝妙的。”她笑答,“臣妾记得在定南王府中也见过一只玉樽,与这只倒像是一对儿,可见帝君与柔妃乃是姻缘前定,天作之合。”
“哦?”天子的神色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她抿嘴一笑便退下了,转身时瞟见云后微微挑眉
与珺文帝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云后比她更清楚帝君的善妒与多疑,自然也能轻易明白她这番话中的挑拨之意。
但她相信云后不会介意她这点争宠的小伎俩。
至于珺文帝,天生唯我独尊的性格定然会驱使他即刻派人去定南王府上查看——甚至于今夜便过府,看看他的臣子是不是真的早已拥有可与天子相匹敌之物。
他容忍不了这个。
即便那只是一只玉樽。
当然,一旦他发现那玉樽上,雕刻着只有天子能够使用的五爪龙纹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她就不能保证了。
但那毕竟只是一只玉樽不是吗?
天子或许只会冷落若兮一段时间。
但那就足够了。
她只需要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她只是想要如此而已……
只是前人常说:世事难料。
当她意识到千重阙中的气氛变得凝重,亲眼看到若兮所居的含凉殿被团团围住时,已是三日后。
此时事情的详细也已传入宫中——如她所愿,那日晚宴后珺文帝便带着柔妃去了她的娘家,指名道姓地要看那只白玉樽,定南王言辞闪烁。天子疑心之下索性令人查抄,却不想搜出的不止是违制酒樽而已。
更有龙袍玉带,千重阙的详细地图,以及一个藏着大量兵械的密库。
任何一件,都是意图谋反的铁证。
龙颜震怒。
若兮被侍卫押出的时候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哭叫着被侍卫一路拖行。
此情此景太过恐怖,她吓得跑回了容芝斋,躲在被中颤抖。
傍晚的时候,珺文帝驾临。
“帝君……”强自压下恐惧,她在天子面前盈盈下拜,想着自己可能有的下场——深究起来,她的父亲也曾攀附定南王不是吗?
可珺文帝却亲手扶她起来,眉眼弯弯,温存款款。
“爱妃。”
天子加封她为容妃。
她惊疑不定,却见珺文帝和颜悦色地说:“那天,在宴席上……你故意提起那只玉樽,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
帝君大笑,“你与朕真可说是心有灵犀……朕喜欢知道自己所求为何,并愿意不惜代价去争取的女子。”
她恍然大悟。
想来天子早就觉得定南王碍眼,是以才任由其送女儿入宫,做个专宠惑主的样子,为日后铲除定南王埋个伏笔。而宴席那晚她提出了白玉樽一事,正好让天子引为借口向定南王发难。
总之……无论是她正好撞上了君王铲除异己的时机,又或是君王果真对她有意一直在暗中观察等待她动手——
她绝没有拒绝君王此刻示好的道理。
“谢帝君赞赏。”再度拉着珺文帝的手起身,她忽然想起曾几何时,天子也是这样牵着若兮的手,一步一步地,将她带向死亡。
——定南王所犯谋逆大罪,满门抄斩难逃劫数。
说不定那也会是她来日的下场……可她不在乎,就算他日落得身首异处,她至少要抓住今朝与天子执手相看的这份尊荣。
她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这天夜里,她却将自己独自关在房中,看着刚刚赐下的玉册,忽哭忽笑,似乎看见了来日无可限量的前途,又好像听见了定南王府满门枉死者的哭号。
最终她抱着玉册,满面泪痕地睡去。
次日天色初明时醒来,她浑浑噩噩地步出容芝斋,却在薄薄晨雾中,看见了鬼魂。
那是宋风奇。
她初时惊恐,但片刻后便叫着他的名字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来索命也无妨,就让她葬身在这照晴池中,随他而去也好……
却听他说:“娘娘自重。”
异乎寻常的声音,不似往日低沉。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抱着的是温热的实体,惊得即刻松手,一退数步,然后以更加惊惧的目光看着近在咫尺的宋风奇:“你……还活着……”
没错,他还活着。
但或许死了更好——
宋风奇穿着内侍的服饰。
她记得往昔珺文帝也做过这种事,判了胆敢忤逆天子的人宫刑,让那人做了宣令的内侍,日日在承运殿中对着百官呼喊。
天子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可以让胆敢反抗他权威的人生不如死。
霎时间,她只觉无法承受宋风奇的注视,下意识偏过头去。
“我……不是故意的。”
她没有想害死王府满门,她没有想要害死他的心上人,她更没有想过要让他落到这般田地!
一片寂静中,她听见宋风奇紧咬牙关的细微动静。
“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她终于抬起头,绝望地问。
却见他慢慢垂首。
“一切都是天命,娘娘。”
你我,各安天命。
春寒料峭,薄雾霭霭。一片朦胧中只见她与宋风奇都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两尊千疮百孔的泥塑木雕。
只要一碰,就会碎不成形。
珺文帝说她襄助除逆有功,于是赏她一个殊荣——在百官上朝的承运殿举行她的册立仪式。而显然是出于示威的目的,那天帝君让宋风奇在殿前宣令,当时她珠冠玉带装扮着,无比尊荣地坐在帝君身侧,却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要落在七尺外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人世苦痛,如是磋磨。
一晃,十载。
又是一年春来早。
“娘娘,皇后娘娘差人送补药来了。”宫人禀奏,苧罗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忽然拿起金剪,剪去了鬓边的一根银丝。
她居然也生了华发。
也是,转眼十年,她都从容妃变成了容皇贵妃。
韶华远逝也是必然的事。
好在珺文帝或许是真的喜爱她这与己相似的品性,多年对她的宠爱却始终不衰。
然而这种风光,在帝君缠绵病榻的当下似乎没那么喜人了。
这种时候,云后送补药给她?
她沉吟不语,直到宋风奇的身影也出现在镜中。
惊讶地回头,然后她挥退了其他人。
起身走到宋风奇身前,看着他躬身垂首,小心翼翼地捧着汤药:“你何时开始为云后办事了?”
她问。
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动。
她皱了皱眉,细看起他来——虽然同在千重阙中,但她能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也不便硬将他召唤到自己面前。所以每次照面,她都会这样看他。
比上回见时又清瘦了些,长年躲避在宫檐下的生活令他十分苍白,神情也是不见一丝波澜。
真正是安于天命的麻木。
她咬了咬牙,忽然拿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咣!将空碗丢回托盘里,她恨恨地抹过嘴边的药汁:“你可满意了?”
若是在他眼前被毒死,说不定还好些。
然而数刻过去,预想中的腹痛并未到来——药没有问题。
她无力地坐倒在地,近乎崩溃地啜泣起来。
真的不知要怎样才好了,究竟要怎样,才能弥补当日之过?如今珺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云后虎视眈眈,她日后还不知有怎样的命运。
是不是至死都不能得到原谅?
埋头饮泣,忽然她觉得有人牵住了自己的手,塞了什么东西给她。
赶紧抬起头,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却只看到宋风奇的背影,和四周景物一样是朦胧不清。
大约是觉得耻辱的缘故,成为内侍后,若非必要,宋风奇很少开口说话。
这天夜里,她翻来覆去地看那张展开的纸条——
云后赠药,若非经吾亲手,切勿饮之。
竟是警告。
也不仅仅是个警告,她不禁要藉由此物想象他为云后效力的理由。是为了……护持她吗?
她不敢想。
却又忍不住凝视纸上苍劲有力的楷书,贴近了感受仿佛与墨香萦绕在某种熟悉的气息里。
直到宫人打断了她的神思——
“主子,皇后娘娘那里正在用刑,说是宋内侍他……”
她几乎立刻就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