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口气,铁青着脸进了屋,取过台上的戒尺,在满堂书声琅琅中,一步一步走向那道白胖的身影。
彼时的颜浅遥毫无察觉,仍埋头说得起劲,直到满屋书声戛然而止,耳边响起:劳烦颜二小姐把手伸出来。
她一抬头,就撞上裴彦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窗外鸟雀扑翅,她眨了眨眼,懵里懵懂,倒是旁边的顾思桐吓得脸都白了。
一下、两下、三下众所瞩目中,戒尺劈里啪啦地打下去,颜浅遥白白胖胖的小手很快就红肿了一片。
知道为什么受罚吗?打了一轮过后,裴彦冷着脸问。
颜浅遥泪眼汪汪,仰头老实回答:因为夫子心情不好。
一向脾气大,不爽,想找人出气。
裴彦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因为你在背后妄议夫子,还天天偷吃,藐视学堂规矩!
咬牙切齿间,他又是狠狠一下打去,捏紧了戒尺:回去将《淑女规》抄一百遍,好好学学女子该有的言行举止,明日送来!
裴彦是不喜欢颜浅遥的。
因为她胖、好吃、毫无淑女风范,当然,桩桩件件里,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太会做生意了。
士农工商,在官家自小耳濡目染长大的裴彦心中,商人无疑是最低等的,即使富裕如颜家又如何,还不是末流之辈。
所以继承了家族特长,能说会道,小小年纪就深谙经商之道的颜浅遥,在裴彦那里,是并不讨喜的。
更别说她还有个外号,叫金鹿,因黑漆漆的一双眼睛形似鹿眸,平日里除了食盒不离手外,随时往她身上搜去,都能搜出不少的金叶子,所以凉州城里流传着一句俚语--娶了颜金鹿,踏上富贵路。
人人都想攀上这门富贵,唯独裴彦避之不及。颜浅遥来交抄写的《淑女规》时,就正好在门外听见他与其他夫子议论,言语间嗤之以鼻:什么金鹿,简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俗不可耐颜浅遥在门外站了许久,最终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糖糕,缓缓塞入嘴中,若有所思。
裴彦与一群夫子出来时,便是看见那样一副场景
门口放着一沓抄写的《淑女规》,上面用一把金叶子压着,光芒四射,闪花人眼。
裴彦拿起来一看,最后一张显然是刚塞进去的,笔墨未干,上面画着一个小人,还画了满天的金叶子,那人站在钱雨中,正仰头伸手去接,旁边还写了歪歪扭扭的一句话--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大家顿时明白过来,纷纷憋不住笑意,只有裴彦气得脸都绿了,攥紧金叶子一把扔了出去:颜浅遥!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少年夫子的怒吼中,远处一道白胖身影探头探脑的,笑得眉眼弯弯,天高云淡下,又掏出一块白糖糕塞入嘴中,活像只地主小鹿。
许是一语成谶,遭受了奇耻大辱的裴彦,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真的要靠颜浅遥来养活。
那是在他打了颜浅遥手板不久后,学堂方面忽然要将他辞退,原因是有家长联名投诉,说他脾气坏,还体罚学生,不放心再将孩子交给他带。
裴彦其实早就恶名远播,这次不过是积累到顶点一次爆发,投诉的都是凉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学堂得罪不起,只好牺牲他了。
当裴彦抱着包袱被请出学堂时,恰巧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他身上,割在他心头。
行人四处躲避,他站在街中央,任雨丝滑过脸颊,天大地大,孑然一人,竟无处可去。
直到一把伞罩在他头顶,他怔然俯首间,对上一双黑漆漆的鹿眸。
夫子,雨大了,跟我回家吧。
跑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他的颜浅遥,踮起脚将伞举得高高的,自己却被淋得眼角发梢尽滴水。
四目相对间,寂寂无声,裴彦低头沉默了许久,却是忽然一把推开了她,恶狠狠的声音回荡在街道上。
滚开,我才不要你可怜!
颜浅遥跌在雨中,衣裙尽污,来不及想太多,便赶紧抓起伞,又追上裴彦。
她像头不知疲倦的小鹿,硬是黏在裴彦身后走了八条街。直到风雨渐大,裴彦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抱着包袱一下跌坐在地,她才举着伞凑上去,眨着湿漉漉的双眼:夫子,跟我回家吧,我雇你,雇你做我一个人的先生,好不好?
风雨中,裴彦一瞪眼,还不待开口,颜浅遥已经急匆匆地补充道:我不是可怜,我是喜欢夫子。
没羞没臊的话响荡在雨中,那一刻,天地仿佛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裴彦与颜浅遥大眼瞪小眼,鼻息以对间,依稀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裴彦到底跟着颜浅遥回了家,做了她一个人的教书先生,这一做,就是好多年。
从夫子到如今的夫君,颜浅遥感慨颇多。
这番感叹听在裴彦耳边,却是嗤之以鼻。所以当他将一套男装扔给颜浅遥时,没有丝毫犹豫。穿上跟我走。
外头烟花满天,凉州城的花灯节一向是热闹非凡的。
颜浅遥慢腾腾地抓起男装,左看右看后,抬头冲裴彦讨好地笑:夫君,我穿自己的衣裳就行,出去看灯不用这么麻烦的。
裴彦的脸一沉:谁说和你去看灯?
他无视愣住的颜浅遥,皱眉抱肩,几句话说得清楚直白:你莫是忘了成亲前说好的交易?今日是花灯节,我要去红袖馆看曲烟姑娘,你快穿上男装跟我走,咱们一道出门。
马车驶向红袖馆,烟花当空绽放,一路上,颜浅遥心情很是复杂。
新婚燕尔,良辰佳节,却穿上男装,掩护自己的夫君去窑子的,恐怕整个凉州城都找不出第二个。
她掏出一块白糖糕,郁闷地塞入嘴中,暗叹当初猪油蒙了心,这桩交易委实亏大发了。
是怎样的一桩交易呢?颜浅遥觉得,以自己做生意从不肯吃亏的性子来看,她大概真的是爱傻了。
人说怀孕傻三年,她爱上裴夫子却是傻一世。
当初那桩交易的确是她主动提出来的,一字一句现今还历历在目。
你不是缺钱吗?我有钱,很多钱,你想要吗?想要就娶我,你也知道,娶了颜金鹿,踏上富贵路,娶了我就不缺钱了。
那天凉州城吹锣打鼓,十分热闹,她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顾思桐出嫁了,她虽然把多年积蓄包了大半进贺礼,却还是哭成了个泪人。
顾思桐远嫁宋家,从此山高水长,天各一方,恐怕再难相见。
那一夜,她喝得酩酊大醉,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半夜摸进了裴彦屋中,堵在他床前,女流氓般地说出了那番话。
惊醒的裴彦回过神来后,在黑暗中咬牙切齿:颜浅遥,你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