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一直都知道叶瑶生得很美。
叶瑶的美,不俗艳不寡淡,眉梢眼角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矜持与张扬。哪怕她犯了天大的错,只要她软软地扯着你的衣袖,对你露出一个甜甜糯糯的笑来,任谁都会在这样的笑容里丢盔弃甲。
叶舟宠着叶瑶不是没有理由的,她从小看着妹妹长大,当叶瑶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叶舟就已经会摇摇摆摆地走到妹妹的摇篮旁,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戳戳叶瑶的脸。
妹妹含含糊糊地咬住她的手指,磕磕绊绊地喊她姐姐,那时叶舟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叶舟是府中长女,母亲死后,叶将军便将叶瑶的娘亲立为正室,叶瑶为嫡女。大概是幼年失恃导致的内向,叶舟不大爱说笑,也不大爱走动,她无论对谁都是一张温和的笑颜,彬彬有礼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爹娘怜她丧母,每次府上发放月钱衣帛,总先让叶舟挑走最好的那一份。
叶舟细细地挑过之后,总会偷偷地把妹妹叶瑶叫过来,将自己的份例换给她。
父亲问她为什么,她想了想说道:妹妹生得好看,应该打扮得好些。父亲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逢人便说她懂事。
叶舟唯一不纵容妹妹的地方就是念书。叶瑶抱怨说自己看见经史子集就头疼,叶舟就向夫子申请把她和妹妹的闺塾放在一处。两个粉嫩的小女孩,叶舟充其量只比叶瑶大两三岁,却硬是摆出一张老成持重的脸来,严肃又认真地握着小竹板,一旦叶瑶走神就会被她打手心,声音听起来很大,落下去却是不轻不重。
姐姐不求你母仪天下,也不求你光耀门楣,只求你明是非,懂大礼,然后一世平安喜乐。
那是太后亲自来叶家求婚的第二天,叶舟握着叶瑶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上面那样的话。
她当然知道自己血缘至亲的妹妹嫁进宫去是什么情况,皇上日薄西山,说句大不敬的话,叶瑶相当于是嫁了个活死人,说不定几天后就得随葬皇陵。
而叶瑶还这么年轻, 正是二八少女,灼灼韶华。
她也知道皇上为什么看上了叶瑶,除了叶瑶那众口称赞的美貌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叶瑶出生的时候,背上胎记状似凤凰,好事之徒便传言那是皇后之兆。
太后亲自来下聘,而叶瑶当众摔了礼部送来的一对并蒂羊脂玉莲花。大概是想不到自己家中最重礼教,却偏偏出了个这样不知礼数的女儿,叶将军气得手都在发抖,照着叶瑶的小脸便要给她一耳光。
叶舟恰好进门,看到父亲扬起的手。她想也不想地扑过去,抱住她已经吓得呆住的妹妹,那一耳光便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叶舟右边的脸颊上。
老爷子戎马一生,这一耳光是实打实的分量,叶舟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只觉得右耳处有腥热的液体细细流下。
叶瑶在哭凭什么要让我一个人为你们去送死之类的话,可是叶舟听起来只觉得朦胧而模糊。
大夫来了,说,叶舟的右耳怕是被将军打聋了。
见到血以后,叶将军终于冷静下来。送走了太后,他转头将叶瑶关进了她的闺房。
而叶瑶则决心要逃走,皇帝纵使高高在上,她却早已为自己选定了命中的良人,那是她十五花灯节时偶遇的翩翩少年,许诺会带她远走高飞。
叶舟想,罢了罢了,到底是她最心疼的妹妹,她护了她十六年,不在乎多护这一次。
她变卖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兑成金银缝进妹妹的包裹里,趁夜色打开了叶瑶房间里的锁。
叶舟在举国欢腾中披上了嫁衣,嫁进了皇城。
她没想到自己这样一张寡淡如水的脸,竟然真的可以李代桃僵。彼时圣旨尚在门外,而家中叶瑶已经杳无踪迹,叶舟跪在父亲面前,老将军再没有力气发怒,只得任她代嫁入宫。
大娘流着泪为她梳洗打扮,只需要挑起眼角带出天然的矜持,唇边张扬出与生俱来的骄贵,眼波流转间谁敢说这个姑娘不是名满京城的叶瑶?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坤宁宫中,迎着圣上的目光,一点笑意清浅。
当今的天子眉宇苍白宛然若病,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眼神却是炽热入骨。
叶舟努力回想着叶瑶平时的笑靥,尝试着甜甜糯糯地唤他:陛下。
猛然间她被拥入一个怀抱,那人在她耳边说:瑶儿我终于,终于盼到你了。
叶舟的笑容有一瞬间的仓皇: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他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耳畔,我叫,纪铭。
珠灯氤氲出一片朦胧暧昧的光晕,光晕中红裳翩然坠地,如梦如水,投映出那女子背上凰凰于飞的胎记。
然而宫灯的光线终究是过于昏黄了,否则纪铭定然可以看出,那胎记经过重重掩盖,依然带着磨之不去的烙痕。
叶舟向来反应迟缓,在第二天醒转过来的时候,她才有工夫回想昨天晚上自己有没有哭。
大约是哭了的吧。
她是真的害怕,叶舟原本就不是多么刚强的女孩,她害怕这九重宫阙,害怕深夜里伴随着壶漏声葳蕤而生的寂寥,害怕举目四望孤身一人再无依靠。
然而从此以后她就要将属于叶舟的一切付之一炬。九重华裳之下,她是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叶瑶,端着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面具,恭谨克己迎来送往。
叶舟自嘲地想,原来入宫之后,才发现当皇后乃天下第一的苦差事。
为妃嫔之间的钩心斗角劳心劳力也就罢了,她怎么能忘了自己的妹妹,半个月前还曾当众忤过太后娘娘的面子?
本是前来请安的叶舟跪在慈宁宫殿外,满地的并蒂莲碎片硌得她膝盖生疼。叶瑶当初一时冲动摔了礼部的聘礼,估计也没想到到头来太后会喝令自己的姐姐跪在那碎片上面认错。正午阳光正烈,叶舟头晕眼花,然而不敢有片刻的晃动。
纪铭拖着病体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一直暗暗喜欢的那个姑娘如木雕泥塑一样跪着,发丝尽被汗水打湿,一张脸苍白无比,裙下碎片零落,浸了一地血红。
纪铭是孝子,无法顶撞太后。他沉默地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叶舟,叶舟虚弱地对纪铭笑道:这里日头正烈,皇上还请回避,臣妾无碍
正当她说到臣妾无碍,纪铭忽然一撩袍子,在她身旁跟着跪下来。他抿了抿发白的嘴唇,脱下外袍盖在叶舟头上,对她笑道:瑶儿,过来,我给你挡着太阳。
太后惊闻皇上的举动,到底不愿为叶舟伤了纪铭,没片刻便令人传话出来,让叶舟回坤宁宫去。纪铭打横抱起叶舟,他的脚步并不算很稳,身材也不见得多么魁梧高大,可是叶舟蜷在他清瘦的胸膛前,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是抓着某种依靠。被罚跪的时候她没有哭,膝盖鲜血淋漓她也没有哭,只在那一瞬间忽然泪落如雨。
纪铭还以为她是疼得狠了,当天下午便留在坤宁宫,搜肠刮肚地给叶舟讲皇宫里发生的趣事,恨不得将自己过去所有的经历都灌输给她。
其实我没想到你真的肯进宫。纪铭抵着叶舟的额头,身上带着草药的清苦气息。他呢喃道,十五元宵那夜我微服出宫,荷包不慎被贼人偷走。那时你、还有耶律大哥出现在我的面前,热心地帮我抢回了荷包,你们还请我喝酒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请我喝酒,第一次有人无拘无束地对我笑……
那种蓬勃活泼的生命力,是叶瑶留给纪铭的第一印象。所以在病榻上,母后问他可还有想见的人,沉疴已久的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叶瑶。
天知道他对那种明亮盎然的笑容,是多么的渴望。
我知道你喜欢耶律大哥,所以原本也没抱多大的指望,可你居然来了反正我也不剩几天,等我死了,我就颁一道圣旨放你出宫,让你清清白白地去找你的耶律大哥
叶舟靠着纪铭的脸颊,眼睫拂在他的面上,半天眨巴一下,让纪铭知道她是在听着。纪铭有些惊讶于她的安静,但是转过头去,就见那张甜甜糯糯的笑颜一如既往,唇边扬起两个小小的梨涡。
纵使经年未见,她还是他那曾许飞扬不许愁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