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痊愈,云祁城主赠了柄宝剑,向他致歉:“云辞,我对执素管教太松,她那骄纵的性子是我惯出来的,她做出这般出格的事,我不敢奢望你能谅解。只是希望,你能宽宥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过分溺爱。”
执素的娘亲怀胎时被仇家下了毒,诞下孩子后撒手离去。执素打小身子弱,云祁城主请来的神医都说,这个孩子有着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恐怕活不过二十岁。
于是云祁城主给了执素所有的疼爱,执素想学武,他悉心教她;执素喜欢禇云辞,他借故留下这个少年。可云祁城主最后发现,他对女儿的溺爱,已经伤及那个无辜的少年。
他为自己的失责向禇云辞道歉,因为他笃定这个良善的少年会原谅他与执素的过错,诚如他所想,长身玉立的少年揉了揉眉心,道:“无碍,执素小姐年纪尚幼,不知事罢了。”
云祁城主却没有看到他隐藏在眸中的狠戾。
不久,云祁城主遣人送禇云辞回寒叶城。禇云辞离开的那天,是个雪天。
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任性而又刁蛮的执素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在城门前等了她很久,想见她一面,他深知此去一别,再无相见之期。大雪纷飞如柳絮,禇云辞等了半个时辰,执素没有出现。
驶离云祁城很远后,车外传来“嘚嘚”的马蹄声,有声音穿破风雪而来:“禇云辞,你停一下。几乎是在刹那,禇云辞掀开车帘,看到紫衣的执素,策马拦在马车前,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淡然:“执素小姐,可是有事?”
执素深深看着他,眼眸一弯,笑着道:“我只是想来……送送行。此去一别,还望后会有期。”言毕,策马让开。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道别,可他心中却无端生出酸楚的滋味,游离于四肢百骸。马车驶过身旁那瞬,执素朱唇轻启,悄悄问他:你还会回来的,对吗?
禇云辞默然,心中却想,他还会回来,越过尸山血海而来。
褚叡早有退隐之意,禇云辞甫回到寒叶城,接管大半政务,同时应允下一桩婚事——寒叶城第一商贾颜家的幺女,颜衾墨。他见过颜家姑娘数面,她的容色不输给执素,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温婉端庄,恰是他年少时幻想过的妻子的模样。
他身边有了温顺乖巧的姑娘,而执素身边,想必也有长身玉立的少年相伴,此生他们都不会再见,于是他将那个性子恶劣的执素,抛在脑后。
未及两年,云祁城主病逝,匆匆册立执素为少主,部下林权掌控政局,寻了个事由,把执素软禁在城郊。
执素的部下想起了禇云辞,写密信向他求援,禇云辞看着信,夜色渐渐沉下去,昏黄的烛光里,执素的模样渐渐爬上他的心头,她的面容已有些模糊,他曾经竭力想要忘记她,可因为一封信,却又再度拾起这段回忆。
禇云辞前往云祁城,暗中见了执素一面,那时已是黄昏,暑热尚未散去,她坐在庭院前摇着团扇,随从告诉他,这院子里原是有很多梧桐树的,林权怕她爬树逃走,下令将树砍光。不仅如此,林权还给她下了蛊毒,封锁她的心智,以便更好地操控她。
执素放下团扇,他终于看清她如今的容貌,一道细长而又狰狞的疤,从右额骨到左嘴角,将她的脸,生生劈成两半。她刚被囚禁在别院时,几个侍卫垂涎她的姿色,夜里闯入她房中,她当场击杀一名侍卫,又将自己的脸划破,这才镇住他们。
她什么都没有了,容貌、地位、自尊与骄傲,如果他再不带她走,执素的命运会与她突然重病离世的父亲,如出一辙。
仅此一面,他就心软了。
禇云辞回寒叶城后,去了一趟应玉山,同褚叡说:“父亲,我后悔了,我不应该把她丢弃在云祁城。”褚叡捧着茶,淡淡道,“寒叶城如今由你掌控,两城相交的事宜,理应由你决定。”
回城当夜禇云辞回复了执素的部下,信中道明一切谋划部署。
寒叶城的将士在云祁城郊接应,一艘小舟载着数人迅速驶来。
禇云辞一眼认出坐在舟尾的执素,她穿着件斗篷,看不清模样。小舟停岸,不过须臾,河对面亮起一溜火把,嗖嗖羽箭射过来。
他迅速将执素揽入怀中,下令支起盾牌,将漫天箭雨隔绝在他二人之外,她瑟缩着想要逃离,禇云辞大力制住她,对护送她逃出的部下道:“诸位辛苦了,到了寒叶城,禇云辞必定好生款待诸位。”
执素不再发抖,问道:“禇云辞在哪里?”
禇云辞略有片刻失神,询问随行的云祁城人:“她当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吗?”一位姓徐的长者回答他:“城主其实还记得少主的名字,老臣们这才想到向少主求援的。”风在无尽夜色里温柔呜咽,他用力拥紧执素。
进入巫灵山,众人停下休息,执素躺在山坡上,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禇云辞伸出手,指腹触上凸起的疤,轻柔而又缓慢。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犹带睡意的双眸,忽然,执素尖叫着推开他,双手捂面泣道:“这么丑了,以后禇云辞见到了会讨厌的。”
脸颊的温热尚在指尖,禇云辞看着她啜泣,他见过意气风发的执素,见过骄纵的执素,唯独没有见过,这么悲伤的执素。执素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唯独还记得他。
他缓缓地握住她的手:“执素,禇云辞他不会的。”她挣扎着想要抽出手,却被他紧紧攥着。
寒叶城少主禇云辞贸然救走执素一事,在云祁城掀起轩然大波,执素的拥立者们争相奔赴寒叶城,一时间禇云辞门下谋士骤增。
即使每天服药解毒,执素的病情依旧恶化,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已入春,万物荣盛,执素精神好的时候,禇云辞带她去踏春,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独自坐着,对身旁的花草鸟兽毫无兴趣。
与禇云辞记忆里的执素截然不同,此刻的她就如一株寂静的植物,却在春日里静静枯萎。
寒叶城的名医治好了执素面上的疤痕,对这种怪病束手无策,那日禇云辞勃然大怒踹翻案桌,一山羊胡子的老大夫小声道:“邙……邙山的血莲,或许可以解这种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