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在举国欢腾中披上了嫁衣,嫁进了皇城。
她没想到自己这样一张寡淡如水的脸,竟然真的可以李代桃僵。彼时圣旨尚在门外,而家中叶瑶已经杳无踪迹,叶舟跪在父亲面前,老将军再没有力气发怒,只得任她代嫁入宫。
大娘流着泪为她梳洗打扮,只需要挑起眼角带出天然的矜持,唇边张扬出与生俱来的骄贵,眼波流转间谁敢说这个姑娘不是名满京城的叶瑶?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坤宁宫中,迎着圣上的目光,一点笑意清浅。
当今的天子眉宇苍白宛然若病,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眼神却是炽热入骨。
叶舟努力回想着叶瑶平时的笑靥,尝试着甜甜糯糯地唤他:陛下。
猛然间她被拥入一个怀抱,那人在她耳边说:瑶儿我终于,终于盼到你了。
叶舟的笑容有一瞬间的仓皇: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他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耳畔,我叫,纪铭。
珠灯氤氲出一片朦胧暧昧的光晕,光晕中红裳翩然坠地,如梦如水,投映出那女子背上凰凰于飞的胎记。
然而宫灯的光线终究是过于昏黄了,否则纪铭定然可以看出,那胎记经过重重掩盖,依然带着磨之不去的烙痕。
叶舟向来反应迟缓,在第二天醒转过来的时候,她才有工夫回想昨天晚上自己有没有哭。
大约是哭了的吧。
她是真的害怕,叶舟原本就不是多么刚强的女孩,她害怕这九重宫阙,害怕深夜里伴随着壶漏声葳蕤而生的寂寥,害怕举目四望孤身一人再无依靠。
然而从此以后她就要将属于叶舟的一切付之一炬。九重华裳之下,她是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叶瑶,端着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面具,恭谨克己迎来送往。
叶舟自嘲地想,原来入宫之后,才发现当皇后乃天下第一的苦差事。
为妃嫔之间的钩心斗角劳心劳力也就罢了,她怎么能忘了自己的妹妹,半个月前还曾当众忤过太后娘娘的面子?
本是前来请安的叶舟跪在慈宁宫殿外,满地的并蒂莲碎片硌得她膝盖生疼。叶瑶当初一时冲动摔了礼部的聘礼,估计也没想到到头来太后会喝令自己的姐姐跪在那碎片上面认错。正午阳光正烈,叶舟头晕眼花,然而不敢有片刻的晃动。
纪铭拖着病体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一直暗暗喜欢的那个姑娘如木雕泥塑一样跪着,发丝尽被汗水打湿,一张脸苍白无比,裙下碎片零落,浸了一地血红。
纪铭是孝子,无法顶撞太后。他沉默地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叶舟,叶舟虚弱地对纪铭笑道:这里日头正烈,皇上还请回避,臣妾无碍
正当她说到臣妾无碍,纪铭忽然一撩袍子,在她身旁跟着跪下来。他抿了抿发白的嘴唇,脱下外袍盖在叶舟头上,对她笑道:瑶儿,过来,我给你挡着太阳。
太后惊闻皇上的举动,到底不愿为叶舟伤了纪铭,没片刻便令人传话出来,让叶舟回坤宁宫去。纪铭打横抱起叶舟,他的脚步并不算很稳,身材也不见得多么魁梧高大,可是叶舟蜷在他清瘦的胸膛前,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是抓着某种依靠。被罚跪的时候她没有哭,膝盖鲜血淋漓她也没有哭,只在那一瞬间忽然泪落如雨。
纪铭还以为她是疼得狠了,当天下午便留在坤宁宫,搜肠刮肚地给叶舟讲皇宫里发生的趣事,恨不得将自己过去所有的经历都灌输给她。
其实我没想到你真的肯进宫。纪铭抵着叶舟的额头,身上带着草药的清苦气息。他呢喃道,十五元宵那夜我微服出宫,荷包不慎被贼人偷走。那时你、还有耶律大哥出现在我的面前,热心地帮我抢回了荷包,你们还请我喝酒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请我喝酒,第一次有人无拘无束地对我笑……
那种蓬勃活泼的生命力,是叶瑶留给纪铭的第一印象。所以在病榻上,母后问他可还有想见的人,沉疴已久的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叶瑶。
天知道他对那种明亮盎然的笑容,是多么的渴望。
我知道你喜欢耶律大哥,所以原本也没抱多大的指望,可你居然来了反正我也不剩几天,等我死了,我就颁一道圣旨放你出宫,让你清清白白地去找你的耶律大哥
叶舟靠着纪铭的脸颊,眼睫拂在他的面上,半天眨巴一下,让纪铭知道她是在听着。纪铭有些惊讶于她的安静,但是转过头去,就见那张甜甜糯糯的笑颜一如既往,唇边扬起两个小小的梨涡。
纵使经年未见,她还是他那曾许飞扬不许愁的姑娘。
三
谁也不知道,温柔文静的皇后面具之下,叶舟已经做好了殉葬皇陵的准备。
她每天微笑着去慈宁宫请安,回来之后依然笑得客客气气地处理那些嫔妃之间的争风吃醋。她在如何顺毛这方面,从妹妹身上汲取的心得不少。再加上叶舟自认人之将死,心性就愈发的不气不恼中正坦然,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谁还能撼动她的威严?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纪铭,暗暗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因为纪铭活下来了,自己就可以多活几天。而朝廷上的气氛随着皇上的病势,一天比一天压抑。
谁也说不清那两件事是谁先谁后发生的。
第一件事,是太后在朝中彻查有没有人欲行巫蛊谋害皇帝。
而叶将军府传来消息,在将军府的后院,发现了厌胜用的木偶和祭台。
叶舟拆簪脱发,赤脚向纪铭请罪。纪铭当时已经卧病在床,却还是命
却还是命人将她搀扶坐起。他当着太后的面亲自扶起了叶舟,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前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陛下。你若喜欢,可以直呼我纪铭。
叶舟惶惑地抬头,她其实刚刚去探望过父亲,天牢里的父亲一个劲地流泪,只叹自己糊涂。反倒是大娘告诉叶舟,将军府派出去的侍卫没能在中原内地找到叶瑶的下落,要是叶瑶逃出国境还好,万一有个什么好歹
所以他们才会想到,请巫祝在后院摆下祭台,来占卜叶瑶的下落。
叶舟是特意来向纪铭解释,只是纪铭对她竟然一句责难也没有。她的中宫之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有几个小妃子妄图借着这巫蛊生事,纪铭虽然体虚,却是手段雷霆,将那几人统统贬进了冷宫。
从此后宫再无一人敢公开挑战叶舟的地位。
后来叶舟才知道,纪铭为她做的不止这些。
他撑着久病的身体,在朝廷上逐个地斥责了那些请求废后的大臣,也万幸叶舟平时在言官们心中口碑甚好,连带着叶家的风评也是极高。
再加上皇上插手,刑部到底是把叶将军的死刑改成了流徙。
我都想好了,叶将军原本在戎马行程中落下了寒症,正可以让他去温暖地热的南方。
只有在她面前,他卸去一身疲惫,再不会自称为朕。
他这几天实在过于劳累,精神一松懈下来就咳嗽不止。御医诊断说这是痨病,只是叶舟静静地靠在纪铭的怀里,仿佛那可怖的痨病根本不会感染似的。侍奉他喝完汤药,她听他温柔地问她:瑶儿,你觉得如何?
叶舟挤出一个甜糯的笑来,滴水不漏地回答:厌胜之事,本属子虚乌有之谈。臣妾当谢陛下隆恩。
那,瑶儿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吗?
她迅速地抬眼,随后低声道:臣妾相信。
因为我遇见了你。
叶舟知道纪铭剩下的时日不多了,她一方面更加体贴地照料纪铭,另一方面则是忍不住想要多接近他一些,日复一日,直到将他的眉眼全部牢牢刻进心里。
这样下辈子,我是不是可以祈求上苍,让我比叶瑶先遇见你?
可是纪铭竟然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了。
多少人都预言他们的皇上熬不过二十岁。朝野上下都谣传,莫非是叶将军嫁女真的起到了冲喜的作用,太后虽不信,但对叶舟的态度终是宽容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