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军队重文抑武许久,在戎狄的攻势下节节败退。三个月后,戎狄大军兵临城下,大势一如叶舟之前所料。在这样的武力威慑面前,很快大部分的朝臣纷纷弃城逃跑,有的干脆投降了敌人。
奇怪的是这批大军围住京城以后,竟然再无动作。一时间,城内城外一片死寂。
纪铭已经有三个月未曾踏入皇后寝宫,后宫里也不是没有人瞅准这个机会爬上纪铭的龙床。只是昏黄的灯光之下,纪铭总是忍不住回想起那天坤宁宫光线暗淡,那人一袭端庄朝服,却像是木偶娃娃那样坐在血色之中。
每每将怀中的妃子推开,纪铭这样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还未放下叶瑶罢了。
可是每天清晨醒来,他却总是下意识地去寻找那张被淡然晨光笼罩的素颜,想看到那张脸上一如既往的安静与柔和。
那本来就与叶瑶璀璨逼人的华光截然相反。
纪铭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这些纷乱的思绪纠缠得他快要崩溃。
他与叶舟的再度相见,是在太后的弥留之际。
叶舟雪青色装束,面色苍白如雪。纪铭冷眼瞧去,只觉荒唐。
朕都快被你逼疯了,你在这里憔悴什么?
他因着记恨皇后,连当初还给他凤印的太后一并记恨。太后似是歉疚自己当初的无意之举,本来是想促和两人,到头来却让皇帝皇后形同陌路。她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老树般的手触上叶舟脸上狰狞的疤痕。
叶舟毫无起伏。
太后的另一只手抓住纪铭,努力想要把纪铭的手和叶舟的手放在一起。纪铭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力抽回自己的手,转身离去。
当天下午,太后殡天。
陪在她身边的人,唯有叶舟。
她在最后说了什么?纪铭对着叶舟的背影,努力心平气和地问道。
叶舟淡淡地跪在灵柩前,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纪铭终于忍不住踏上前一步,抓住叶舟的肩膀怒道:朕在问你话!
他真讨厌她这张清淡的脸。明明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为什么到头来反应激烈的倒是自己?
叶舟缓缓地转过头来,端详纪铭。
她还能说什么?太后临死前说千万不要让纪铭知道真相,他会承受不了的。
叶府派出去寻找叶瑶的密探终于有了消息,叶瑶就在城外。
就陪在那个戎狄的耶律大将军身边。
叶舟想她原先也真傻,居然猜不出来叶瑶的下落她妹妹看上的人哪里会是凡人,而耶律不恰好是戎狄的国姓?
而她怎么能告诉纪铭这一切?
叶舟想瞒着纪铭,但是她根本忘了,叶瑶就在城外。但凡稍微打听一下,城外谁不知道手握重权的耶律大将军的心头宝掌中珠叫什么名字?
更何况当天下午叶瑶就命人往皇城送了劝降书。
十分眼熟的簪花小楷,还是她当初在纱窗下一笔一画教给叶瑶的。
信中言辞恳切,无非是劝纪铭举城投降。在末尾话音又是一转,殷殷切切都是叶瑶写给叶舟的零碎,说自己逃往他乡之后一直挂念姐姐,但获悉姐姐一向过得安好。这次南下攻城乃是国主下的令,但她知道阿姐还在皇城,她不愿意在流箭飞矢中误伤了阿姐的性命,便一直让士兵围而不打。阿姐若是肯弃城投降,她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军中没有一个人敢欺侮于阿姐。
纪铭从头到尾看完了,很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感到绝望。
叶瑶与他为敌,这件事所带来的心痛,甚至还比不上皇后这一年多来一直对他的欺骗。
叶舟伏在九重丹墀之下,温婉地问他:陛下不知作何打算?
现在朝臣散尽,宫女逃亡,也只有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唤他一声陛下。
纪铭走过去,下意识地想扶起皇后,临了却收回了手。为了掩饰,他故意放慢脚步从皇后身边走过,这才清咳两声问道:皇后的看法呢?
叶舟似是不敢相信纪铭会主动来问自己,纪铭大声问了两次,后面才传来皇后的话语: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叶家世代忠良,只有战死,从不投降。
果然。
明知是亡国关头,纪铭却露出一丝笑来,这丝笑容太过浅淡,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纪铭其实早已备下鸩酒,他亦有为人帝王的尊严,不肯沦为他人阶下囚。这一次只不过随口一问,然而她和他想的,依然一模一样。
她从来就是一个柔中带刚的女子啊。
说来也奇怪,知道自己结局已定,纪铭反而轻松下来。反正若论死,他一年之前缠绵病榻的时候,早就该驾崩了。
而那个时候,陪他走过死亡境地的人,是
纪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微微一动,那句话未经大脑,便低声问出来:她只叫你阿姐,但我想问的是你叫什么名字?
他等了很久很久,身后却再无一丝动静。
纪铭回过头,正看到叶舟在怔怔地看着自己,额角的伤还未痊愈,面上的疤痕尚在,提示着他那一天的惨烈。
也难怪,她是有足够理由怨怼自己的。
纪铭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额角:还疼吗?
其实叶舟右耳早已完全失聪,这几日的奔波也磨钝了她的左耳听力,她平日里都在细细留心旁人的口型,才没有露出破绽。
这次她看懂了纪铭的话,他是在问她疼不疼。
怎么会疼呢?
再疼也疼不过那一声声的瑶儿,生生地在隆冬天气里把她割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七
城破的那天清晨,叶舟跌跌撞撞地去找纪铭,最后她在太和殿上发现了他。
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眉目宛然如生,那双眼睛,却是永远地闭上了。
叶舟看了好久,抱着纪铭的尸体,登上了最高的城头。
她曾有无数次做好了同纪铭生死与共的准备,但是到头来纪铭却一次次将她推开。
为什么你不愿意让我陪着你?
叶舟浑浑噩噩地想,你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只为你自己准备了一份鸩酒?
我想要的其实不多啊。
但终究是得不到。
叶瑶一眼便看到了城头上一袭正装的姐姐,那朝服的红与黑都是极其庄严的正色。她焦急地大声呼喊,想告诉她纪铭私下里已经给她传了信,让心腹带叶瑶平安出宫。
而叶瑶平静地看着,低头对纪铭微笑道:你看,你最喜欢的那个人就在对面,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看看她?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纪铭的回答,自顾自道:纪铭,这次叶舟来陪着你,可好?
只是三生石畔,奈何桥头,纪铭,你可愿意,唤我一声叶舟?
叶舟抱着纪铭,一脚踏空,从三十丈高的城头笔直坠下,衣袂猎猎。恍惚中她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问她:她只叫你阿姐,但我想问的是你叫什么名字?
她满足地笑了:我叫叶舟。
一叶情障的叶,风雨同舟的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