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盈死在冬末的深秋。
那夜下着大雨。她家门外的梅花开得正好,病了许久的她突然有了精神,边央求着小她八岁的妹妹将她抱出去,坐在摇椅上,静静看着梅花。
妹妹撑着伞站在她身后,带着哭腔要她回去,她却是瞧着那开的正好的梅花,眼里有些模糊。不知怎的,她那时便就知道,她到时候了。
病了这样大半年,她终于是走到了尽头。
人生这最后的时刻,她本该想写有意义的人事,然而她莫名其妙的想起那人来。那时候她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身体健朗,冬日的时候,她会摘了梅花卖到大户人家,而那人则是她的雇主之一。
他是京中最有名气的英年俊才,长着一副好相貌不算,家世、学识、脾气却都是顶尖的好,嘴角一弯,变就是京中大半女子梦中郎君的模样。十六岁高中状元进入朝堂,一路平步青云,不过二十四岁,便已是官拜正三品的御史大夫。
他与她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有一日清晨,她去他府上送花时,恰巧遇到他出门。彼时他远远瞧见她送花来,便向她招了手。她恭敬地向他走去,他从她手中接过那还带着寒露的梅花后,温和地对她笑了笑道:“姑娘家,冬日要多穿些衣裳,不然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那是他对她唯一说过的话语。俊美的容颜,温和的言语,于是十七岁的她猛然间就对那人有了那么些意思。
后来她便年年过冬都给他送梅花过去。
她常常是穿了她最好看的衣服,早早就过去,抱着梅花守在他门口,看着他从大门出来,看着他上轿,在看着他远去。等他走远了,她才将梅花送入他府中。
当然,一直到她死,他都没有再向她招手要过梅花。然而她还是心心念念地等着他,盼着他,望他哪一天能再对她再笑一次,再说一句话。可惜最后她是没等到。在她二十一岁的年纪,她得了伤寒。这本不是大病,但她却是因没钱诊治,延误了病情,最终成了绝症。
她想着那人的模样,看着面前的梅花,眼皮越来越重。
旁边的妹妹趴在她身上哭,大声喊着她,然而她却是再也支撑不住了。
“阿妹……”她低低唤着妹妹,用尽全力,才将那句话说出来,“那梅花……开得正好。帮我……帮我送一枝……给左大人……”
“姐……”阿妹大声号哭起来,她却是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笑,还有,那人的名字。
她第一次喃喃出他的名字来。
左言。
她这一个人,一直极其乐观,哪怕做鬼也一样。
那日她死了,然后她便感觉到自己轻飘飘地浮起来,等她反应过来时,她便看到一个诡异的景象——她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没了气息,妹妹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
以她的聪明才智,她瞬间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知道,她必然是一缕魂魄了。
按理说,魂魄大多就应该会有阴差来引,然而她在空中浮了半日,却都无人前来引领,于是她只能痴痴站在一边看着她的小阿妹抱着她的身体号哭的模样,琢磨着如何才能显形安慰阿妹一番。然而她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什么法子来。毕竟是个新魂,很多东西都是不懂的。
阿妹哭了许久,待到回过魂来时,已经是五更十分。阿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猛地站起身来去摘了一株梅花,然后一路哭着向左府走去。彼时下着大雪,她一面哭着,一面迎着大雪往前走,然后不顾仪态的敲响了左府的大门,接着看见了正欲出门的左言。
他穿了雪白的狐裘皮衣,内着朱红色官袍,清俊的容颜上带着些疲惫,抬眼看向门口下跪呈上梅花的阿妹时,眼里仍旧带了温柔之色。
下人怒喝着她的阿妹,然而那个小姑娘却是哭着死跪在门前,死活要将那株梅花呈上去给他。
“大人!”阿妹大声呼喊着他,“这是我姐姐临终前要我给您送来的梅花,望您亲手手下
对方不动,审视着阿妹。
他如今的职位,已是不复当年。官拜正三品的御史大夫,心思百转千回,然而他却只是静静注视着阿妹,许久许久,慢慢道:“她……去了吗?”
阿妹捧着梅花,呜咽着开口:“刚走……”
他愣愣地瞧着她手里的梅花,片刻后,伸出手去,温柔地抚摸着梅花,然后将它轻轻抱在怀里,仰起头来,看着夏盈平日里等候他站的方向,眼神有些溃散:“她走的还好吗?”
小姑娘已经说不出话来,跪在地上,只知道大声号哭。做眼颤颤上前了几步,站定到阿妹面前,勒令:“抬起头来。”
阿妹有些发愣,还是遵照命令,抬头看向了左言。左言静静注视着她,许久后,却是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夏缘……”小姑娘完全不能理解眼前人的想法,呆呆看着面前俊雅的男人。男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似是镇定地同旁边管家道:“领到府里来吧,日后,这便是我……义妹。”
说完,不顾众人诧异,便抱着梅花往前走去。他走得这么潇洒、这么镇定,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然后临上马时,他却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周边人慌忙上前去扶他,他却是紧紧攀住了马车的壁沿,闭上眼睛,咬牙开口:“上朝。”
当天,夏缘便被左言家的人带回了左家。
夏盈死后,夏缘就是孤身一人,对于左言的安排,她倒也不抗拒。只是她不知道左眼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做了鬼的夏盈显然也没有比夏缘多知道多少。两人都默默等着左言开口,然而左眼却是从来什么都不说。
他照旧是每天上朝、下朝,然后把夏缘叫过来吃饭
下人对夏缘的态度极好,仿佛她是左言的亲妹妹一般。她穿上了从来不敢穿的绫罗绸缎,吃到了所有曾经想吃却不敢吃的东西,左言还给她请了老师,琴棋书画都有学习。于是隔了一年,她便从姐姐死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每天蹦蹦跳跳,恢复了一个少女该有的活泼。
她每天带着人出去下河捞鱼、上树抓鸟,左言却也从来不惩治她,反而是问了管家她的行踪,便带着人去接她。她常常在玩得开心的时候,一回头便瞧见他,起初觉着害怕,总是赶紧从河里蹦出来、树上跳下来,但他从不责骂她。久而久之,见着他来,她便只挥挥手,喊一声:“大哥,我在玩一会儿!”
他不说话常常只是笑着点头,然后边看着她到处玩耍。只是看着看着,目光便仿佛是穿过她,看到了谁。
夏缘看不明白,夏盈却是懂的。她常常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自己活泼玩闹的妹妹,思索着让左言这样瞧着他妹妹的人,到底是谁呢?
她从来不敢想是自己,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怎样平凡卑微的姑娘,怎么会让他有一丝眷顾。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夏缘年岁渐长,她也终于发现了。
当她完成老师布置的课业、骄傲地给左言展示。左言却对着她发着呆;当她穿上漂亮的衣衫问他好不好看时,他却不知看向哪里,夏缘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颇为忐忑地问他:“大哥,你是不是喜欢阿姐?”
当时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他们两个人坐在一个巨大的圆桌旁,上面布满了菜色。左言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着他的动作,夏盈也感觉呼吸几乎快要停止——哪怕她早已没有呼吸。
看着左言的动作,夏缘似乎有些失落,又似乎有些小小的窃喜,撒着娇追问:“大哥,是吗?是不是啊?”
左言终于恢复了神智,开始继续夹菜,没有回带夏缘的问题。于是夏盈的心便随着左言夹菜的动作,起起落落起来。夏缘等了片刻,打算乘胜追击,继续询问,只是刚张口,便听到左言询问:“你阿姐叫什么?”
夏缘愣了片刻,似乎反应过来自己猜错了什么,一时脸不由得红得像红辣椒一般,支吾道:“夏……夏盈。”
而夏盈的心,也随着左言的问题,随之落定下去。她坐在两人身边,默默微笑看着两人。然而也就是那个时刻,左言认真道:“嗯,是,我喜欢夏盈。”
吃着东西的夏缘猛地呛住,然而左言却是无比认真地凝视着夏缘,仿佛此时不说,就再没有说出的机会似的,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阿姐,夏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