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言说,他遇见她的时候,他十五岁。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少年,背井离乡来京城赶考。
他是一个庞大家族的旁支,对于这样的家族来说,所有没有出人头地旁支都毫无意义。那时候他在京城,风餐露宿,过着清贫的生活。当时他每天早上都会去喝一碗米浆,而米浆老板的女儿,有一头秀丽的长发,左侧面颊有一个小小酒窝,笑起来的时候,便会让人觉得全世界都明亮起来。
他没有刻意去打听过那个姑娘叫什么,只是每天都去喝那么一碗米浆。
这么坚持了三个月,终于熬到了考试的时间。他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本以为胜券在握,但等到放榜之时,却是没有任何名次。他知道这是官场黑暗,一时心灰意冷,便花了剩余所有的钱买醉,最后倒在巷子里,呕了半天。
当时恰好遇到了那个小姑娘,她抱着米浆罐、背着碗筷从他面前走过,片刻后,又退了回来,蹲在他面前道:“公子,你还好吗?”
他不说话,静静瞧着她。她以为他在看她的米浆锅,想了想,便将锅里的米浆倒入了碗里,递给他道:“公子,喝了吧。大家都活得不容易,正因为已经很不容易,就别让它更艰难了。你喝酒那钱,我要麦好多米浆呢。”
他看着她,许久,接过米浆,一饮而尽。
后来,他便组织了学生一起,将这场科举舞弊案闹到了圣上面前。皇帝亲自批卷,他高中状元,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之后,家族终于找上他,他有了官职,有了家族的支持,有了钱和权。而那个姑娘不但卖米浆,还转行卖起了梅花。于是他吩咐了下人,每天让她送一株梅花过来,无论多高的价格,都要买下。
然而这是一个实诚的姑娘,她给他送了四年花,却都没有想着涨过价。每个冬日的早晨,他披星戴月往宫里赶着上早朝的时候,便能看见她穿着一件花棉袄,捧着梅花站在门口,笑得像含了蜜似的。
他被人欺辱过,濒临死境过,背叛过人,也被人背叛过,他的人生起起伏伏,然而无数次,他都在那个姑娘温和的笑容里平静下来。
那个小姑娘从来不知道,他曾无数次上早朝的时候回头看她,也曾在无数次心烦意乱时、不知所措的时候坐在马车里,卷着车帘悄悄打量她。
她将他放在心底,却始终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知晓她是谁。因为他觉得,这么简简单单喜欢一个人,便是再美好不过的事。他不需要知道她是谁,她只要记得她在他生命里,那么温柔地出现过。
可是他终究错过了。
左言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旁边夹着一块鸡肉发愣的少女。少女听到这声叹息,有些疑惑不解:“你错在哪里呢?”
而后不等左言开口,夏缘又自顾自地回答:“哦,也是,如果你当时知道阿姐,明白我们过得有多凄苦,那么阿姐就不会死了。”
“阿姐身子骨好,一场伤寒而已,如果有大夫和药,一定不至于的。可是没有,”夏缘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静静瞧着面前面色平淡的男人,“在阿姐死去的最后一刻,如此深深喜欢着阿姐的大人,却都没有出现。大人真的是喜欢吗?喜欢就是占有,想独要,是一想到如果对方会属于别人,就嫉妒到发疯。只是远远遥望着阿姐的大人,是真的喜欢吗?”
左言没有说话,他静静瞧着夏缘,片刻后,苦涩的勾了勾嘴角,又低下头去喝汤。
他面上一片平静,手却微微颤抖着,这个男人最极致的情绪,亦不过如此。他太擅长隐忍,太懂得粉饰,于是所有人都难以看出他的喜欢、他的在意。
一时之间,夏缘不知是哪来的情绪,竟是头一次,不为自己姐姐所得到的而感到庆幸,反而是有什么在心中啃噬着,让她一时间有些庆幸——她的姐姐,已经死去了。
然而意识到这种想法的片刻,夏缘不由得苍白了面色。她慌忙地站了起来,仓皇告退。等她走了许久之后,左言一个人坐在饭厅里,看着满满一桌菜,许久许久,竟是问了句:“夏盈,你能听到吗?”
夏盈坐到他旁边去,向他颤颤地伸出了手。她触碰了他一次又一次,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就这么穿透了他的身体。最后,他只能假装自己能触碰到他一般,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她低喃:“大人。”
她以为他听不到,然而被她握住的人却是忽然地抬头,呆呆瞧着她的方向,眼神聚了又散,片刻后,弯着嘴角笑了句:“怎么可能?”
宣华十三年春,左言二十八岁,有人上门来向下缘提亲。
左言没有孩子,夏缘是他唯一的义妹,想要拉拢他这一层关系,若不能从左言下手,必然就是从夏缘下手。
来提亲的是一个寒门子弟,仕途平顺,人品端正,欲许正妻之位,左言觉得很是满意,便询问了夏缘。正在看书的夏缘听了左言的话,便惊呆在那里,片刻后,有些诧异地开口:“你想让我走?”
“你是嫁出去。”左言提醒,“你也大了,该寻个好人家的。”
“我不要……”夏缘苍白着脸,好半天,方才找到言语,“我没想过要嫁出去,我就想陪着大哥,一直陪着。”
听她的话,左言终于看向她的面容。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眉目张开来,竟是和夏盈有那么几分相似。她抬眼看着他,眼中委屈的含满了眼泪。
他依稀想起来,夏盈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在冬日每个清晨来到他的门前送梅花。他没见过她委屈的模样,她始终是笑着的,穿着一件花棉袄,因生活洗礼粗糙的双手抱着一株梅花,站在冰天雪地里,笑得似乎是这个世界最欢喜的人。
然而十七岁的夏缘呢?
她穿着绫罗绸缎,会撒娇会哭闹会委屈。
和夏盈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一时间,左言似乎是明了了什么,温柔道:“你去吧。”
然后他便答应了对方的提亲,让人给夏缘备嫁。夏缘开始在家里天天哭闹,他便将她锁了起来。
夏盈一直站在左言旁边,看着这一切。
她那小妹妹,每天晚上都在哭泣,都在呼喊,然而左言确实不动声色,站在桌边,画下一幅又一幅美人图。他画得那么仔细,每次画完,都将它们放进密室,温柔地藏了起来。
夏缘出嫁的前一夜,左言坐在房间里,轻声问她:“夏盈,我做得对不对呢?”她会过得好的,过得很好的吧?”
她知道他是自言自语,因为他看不到她,也从不知晓她的存在。她只能沉默着,静静看着这个温柔的男人。
当天晚上,夏缘终于不再哭喊。她叫人将他叫进了屋里,穿上嫁衣,静静坐在床上,淡然看着他。
“我知道,”她说,“你对我好,从来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姐姐。”
“你爱她。”说着,夏缘眼泪滚落下来,“喜欢她,珍惜她,将她捧在手心,像珍宝一样对待她。她死了,你却当她活着。而我活着,你却当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