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队伍即将启程回宫的时候,司慕南才知道了萧冉的真正身份。
他双手被捆在马车后面,腰间别着一根甘蔗 ,脸上笑嘻嘻的,仿佛并不觉得自己闯祸惹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罚有多丢人。
倒是马车里有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 ,探出一张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是萧丞相的大女儿,萧清她一声叹息:
“二弟,莫犟路途遥远,松口乖乖,像父亲认个错,上车来吧。”
这不肯向司慕南透露名姓的“甘蔗师父”,居然是萧丞相家的二公子,难怪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后山,当下他依旧笑得三分洒脱,七分无赖:
“大小姐,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二弟身子骨硬朗得很,风吹雨淋都不怕,可不像某些人,养在深闺跟娇花似的,只会作几首诗扮乖巧,说些好话讨父亲欢心。”
呛声十足的一番话,把萧清说得脸色都白下去几分,而前方马车里默默回头,一直注视着这边状况的司慕南,耳边却不由回想起后山树下,萧冉席地而坐啃甘蔗时,对他哼哼的话:“你看到的那个多半是山野狐精,见本少侠生得妙,便画了皮东施效颦可惜再像也不是正主。”
他眨了眨眼,忽然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却是不远处骑在马上的萧丞相上前来,抽过萧冉腰间的那根甘蔗,狠狠一下就拍在了他身上。
“你啊姐一片好心,你就这么不识抬举吗?”
那一下极重,萧冉额上冷汗都出来了,却依旧笑得浑不在意,仿佛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似的,连司慕南听了都觉得疼,更别说他还认出了那根甘蔗还是自己“孝敬”的。
而气得不轻的萧丞相又打了两下,冲前头探出脑袋的萧清道:“清儿莫管他,好生坐你的车,让他吃点苦头,简直无法无天了!”
从头到尾被打的萧冉都没吭声,除却几声闷哼外,却在这时阴阳怪调地顶了句:“那是,天塌下来都还有您顶着,做孩儿的自然就无法无天了。”
他一开口,司慕南就知道不好,萧丞相更加怒不可遏,高高扬起那根甘蔗,就要打下去时,他心跳如雷,不知怎么回事,居然鬼使神差地喊了
“萧相。”
这一喊,两边目光交汇,天地间像静止了一般。
司慕南与萧冉遥遥对望,第一次以不是在后山的情况下碰面,司慕南明显看见萧冉眼睛一亮,那声“小结巴”,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说来也是奇妙,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许是怕萧冉闯祸,萧丞相并不许他出现在帝后面前,是故每到群臣列宴时,他总是一个人跑去后山,自个儿玩自个儿的,却没想到有一天会遇到司慕南。
两个君不识臣,臣不识君的半大孩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厮混成了一对“师徒”。
如今司慕南情急之下喊出那声“萧相”,待人上前询问时,倒也编得像模像样:“车里坐久了,头有些晕,左右父皇母后也在兰国师的护送下先行回宫了,咱们这一队就别太急了,沿途风光可喜,不如让车队停下来原地休息吧?”
这是他第一次在萧丞相面前说出这么长的一串话,而且还没结巴,叫萧丞相都瞪大了眼,甚是吃惊,可天知道,它藏在下面的手轻攥得全是汗。
虽然给萧丞相留下了一个“太子不仅木讷,还略娇弱”的印象,但当休息时,萧冉拖着长长的绳子,趁人不注意凑上马车前与他说话时,司慕南还是觉得,这桩“鬼使神差”做的挺划算的。
“原来你就是我爹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结巴太子呀,我早该想到的,毕竟男生女相,胆子小,又结巴的人实在不多……”
萧冉说得正兴起时,注意到司慕南嘴角的笑容略僵,赶紧反手抽了自己一嘴巴,笑嘻嘻的地弥补:“那个,好徒儿,够意思,多谢了!”
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后,当队伍再次启程时,萧冉正欲悄悄撤走,却忽然被司慕南一声叫住:“甘蔗打得疼吗?你……还会教我武功吗?”
坐在马车里的小小孩童眼眸黑漆黑,忘得萧冉一愣,阳光下四目相对,半天没说话。
直到有人开始起身走近,萧冉才快速上前拍了一下司慕南的脑袋:“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疼不疼呢,你这小鬼头倒是有情有义!”
他吸吸鼻子,左右张望下,趁最后一点时间回头眨眼:“放心,好徒儿,我一共吃了你四十八根甘蔗,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师父,你等着,我总有一天会去找你的!”
兰国十有副星算盘,擅算天机,很多年前萧丞相家的一对龙凤胎降生时,他便算出,其中一者命格为文曲星,一者命格为武曲星,一文一武,注定是要辅佐将来的君王,振兴南齐江山的。
而这个“将来的君王”,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子司慕南。
所以当日那个“师徒约定”在两年后得以兑现,司慕南在大殿中再次见到了萧冉,同姐姐萧清一起被父亲带入宫。
一文一武,他们从今日起,便是他的两位师父了。
看着跪在萧丞相旁都不安分,时常抬头冲他,挤眉弄眼的萧冉,座上的司慕南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就被身旁的母后瞪了一眼,他赶紧咳嗽两声,正襟危坐。
这一年的盛夏有蝉鸣有烈日有和风,司慕南还多了两位师傅的教导。
萧清为文,教他琴棋书画,智谋良策;萧冉为武,教他刀枪棍棒,骑马猎射。
两位师父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外,性情爱好全然不同,也带给了司慕南水与火般夹杂的奇妙体验。
往往上午他才从萧清那抚琴出来,谨记修身养性之功课,下午就被萧冉带着满马场乱跑,心脏都要飞出来。
萧清与萧冉的关系并不好,这是才十来岁的司慕南都能得出的认识,但他从不会去问,除非萧冉主动告诉他些什么。
比如几年后的一个深夜,萧冉拉着他在屋顶上看星星,抱着酒坛喝得有些醉了,忽然扭头对他道:“其实,我原本不想当你师父的。”
夜风迎面袭来,他眨了眨眼,只在萧冉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已初长成少年的自己。
他没有开口问为什么,而是听醉得满脸红晕的萧冉自己道:“他们说我是武曲星的命,注定要给当朝太子做师父的,所以从小我就得起早贪黑地练武功,风吹日晒都不能喊一声累……”
“可萧清多幸运,她是文曲星的命,生来娇花一朵,养在深闺,只需写几幅字,坐几首诗,就能得到父亲的夸赞与疼爱,而我呢,即使武功练得再好,招式耍得再漂亮,也难得见父亲对我笑一笑……”
“我们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可之间从来就没有公平过,她有的,我通通都没有,除了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说到这,萧冉扭头望向司慕南,一双醉眼笑得贼兮兮地“她居然不能碰甘蔗,一吃就会上吐下泻,浑身长红疹!哈哈,太逗了,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比甘蔗还要好吃的东西了,又能吃又能打,重要的是,它只属于我,是我独一无二的武器,我后来才不在乎父亲笑不笑了呢,我有甘蔗了,才不在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