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的几句“不在乎”,醉醺醺地飘在夜风中,叫司慕南听得心头酸楚,更是隐隐明白了萧冉为何原本不愿做他的师父。
因武曲星的命格而遭受了那么多不公,任是谁也不会甘心接受,总会在极度的压抑中产生逆反的念头吧?
是的,当年的萧冉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在山庄被父亲,勒令不许出席时,一个人忿忿地跑到后山,遇到傻不愣登的司慕南,说要给他做师父。
既是一时兴起,更是万般赌气。
他们要他以后教太子,他偏不,他就是要擅作主张,随随便便地给一个小毛孩当师傅。
“可是还真他娘的巧,我撞来撞去居然还是撞上了你,兰国师那神棍果然有两把刷子,心算盘上命定的轨道,是我的,躲也躲不过……”
长长叹息的语气中,萧冉打了个酒嗝,冲司慕南嘿嘿一笑:“还好小徒儿识趣,省去我和老头争吵的许多麻烦,不然还真未必老老实实进宫这个师父……”
他说着顺势在司慕南脸颊上捏了几下,捏得司慕南各种呲牙咧嘴,最终却按住他,忽然冒出一句:“会一辈子吗?”
他定定地望着他,夜空下四目相对,有风掠过,一字一句:“一辈子做我师父?”
萧冉愣住了,好半天,伸手摸向腰间,醉眼迷离中,吃吃笑开:“能陪我一辈子的……估计只有甘蔗。”
司慕南面不改色:“比起甘蔗,能陪你在这喝酒闲聊的徒儿不是更知冷暖?”
经过萧清多年的一番教诲,他伶牙俐齿多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结巴太子了。
夜色下,萧冉望了他许久,终是哈哈大笑:“行,那就一辈子,说好了,谁也不许变!”
两只手在夜下一击掌,氤氲了心跳,震碎了漫天繁星。
承平十五年,皇后秦氏开始为司慕南大选太子妃。
但司慕南却常常和萧冉厮混在一起,他们去驾马、去练枪、去弯弓射箭,看落日西沉,晚霞无边……风中望向彼此的眼神,心照不宣,只为曾经击掌共同立下的那个约定。
每每不知醉倒在皇宫哪个角落,都是萧清提着灯笼寻到他们,不动神色地为他们隐瞒遮掩下来。
但到底有风言风语开始传出,在秦氏与萧丞相各自都察觉到什么时,司慕南被请去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
出来时有冷风迎面而来,空中落下三三两两的雪粒子,不知不觉间,竟然已是初冬了,难怪会觉得冷呢。
太子妃人选很快定了下来,不是别人,正是有南齐第一才女之名的萧清。
萧家一片欢天喜地中,萧冉连夜进了宫,找到在凉亭独自饮酒的司慕南。
当他难以置信地再三求证后,终于颤抖着手,嘶声开口:“为什么?”
“我明明比她先认识你,你一身武功还是我教的,你说好要当我一辈子的徒儿,一起学到老,玩到老,你为什么要骗我?”
司慕南握着酒壶,唇边含笑,清俊的脸颊泛着红晕,静静听完了萧冉的质问,头一抬,一指他腰间别着的甘蔗,笑得醉眼朦胧:“你不是有它了么?”
一句话如冷水浇头,萧冉半天没缓过神来,过了好久才像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喜欢她么,那张脸吗?“
他眸中已有泪光闪烁,语调从未有过的发颤:”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她呢?“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争赢过她,原以为除了甘蔗外,好不容易还能多个一个永远相伴不弃的小徒儿,却原来说好的”一辈子“那么短,眨眼就到头了,而抢去的竟还是她……
月下亭中,司慕南始终含着笑,星子落入他眸中,碎成一片荧荧微光,他忽然对萧冉道:“啊冉,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这是他第一次没叫他师父,而叫他啊冉。
鹅毛般的雪花落入手心,轻轻盖住,他问:“啊冉,你猜有什么?”
萧冉与司慕南比肩站在亭外,头顶星空,脚踏雪地,他闷闷地答道:“总之不会是甘蔗。”
司慕南哈哈大笑,两只合住的手一用力,在萧冉眼前打开,答案揭晓:“你看,什么都没有,我把雪花变走了。”
多无聊的把戏,雪融成了水,从指缝间流去,什么都不会有,一如浩浩天地间,没有光没有希望没有尽头,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司慕南对萧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啊冉,世间千般万般求不得,你何必执着?”
风掠四野,萧冉在那一瞬间,脸色尽白。
第二年春暖花开,萧清以准太子妃的身份搬入了东宫,不日完婚。而萧冉则怀揣一根甘蔗上了战场,归期无定。
萧家一文一武两颗星辰,开始各散光芒,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发挥着最大的作用。
婚期前一个月,萧冉从边关被召回,在大殿与昭帝商讨战事出来后,竟不防在御花园里遇见了司慕南与萧清。
他为她摘下一朵花,她接过别在耳后,柔声问他:“好看吗?”这画面极美,却让萧冉觉得极刺眼,他深吸口气,还来不及避开,对面说笑的两人已抬起头,同时望见了他。那一瞬,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萧冉握剑的手心在颤抖,他第一次后悔进宫太急,连身上风尘仆仆的铠甲都没有换下,也至少应该梳洗一番,才不至于在如今这照得人无所遁形的阳光下,显得那般窘迫与无措。
依旧是同样的面容,他却饱经风霜,铠甲下的身体伤痕累累,花与剑,光与夜,这悬殊的对比自小到大都是这么残酷。
在眼眶里那点藏不住的热流就要涌出前,萧冉赶紧跪下,嘶声开口:“见过殿下。”
雪地一别,不过半年,恍如隔世。依稀记得那时的他仿若天塌,冲动又绝望,他是争取过的,但在挨了父亲一顿鲜血淋漓的鞭笞后,他就被送往了战场。
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讯,他想,他约莫是认命了,不是认了兰国师为他算的武曲星命,而是认了他与他求不得,不得求的命。
所以如今再度相逢,他极力将所有情绪都收敛下去了,自始至终连头也不曾抬过。
他们问他,他便如实开口,一字一句都极清晰:“怕是没福分喝这杯喜酒了,战事告急,下臣即刻便将返回边关,唯祝太子与太子妃大婚顺利,白头偕老。”
许是萧冉的祝福不心诚,大婚没有顺利,这杯喜酒也谁都没能喝成——
边关战况紧急,敌方连破数城,昭帝决定御驾亲征,而原本都要做新娘的萧清也跟随上了战场,只因敌方擅设么妖诡阵法,而她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可能是南齐唯一能破解那些阵法的人了。
萧冉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与萧清并肩作战。一文一武,过往多少嫌隙都在这个关头尽数泯去,在战场上他们就只是配合默契的搭档,是生死共同的同袍,是解黎明苍生于水火中的文武曲星。
有了萧清的加入,战局果然扭转,她接连破获敌方数道阵法,趁胜追击,捷报频传,叫千里之外坐镇皇城等待的司慕南安心不少。
但老天爷兴许总见不得世人好,在队伍班师回朝的途中,意外发生,巨大的爆炸声响连皇宫的那片天都震了震。
是敌方战败后不甘心派出的死士,在皇城外的必经之路上埋伏,设下了一个同归于尽的死阵,连萧清都猝不及防地着了道,根本来不及解开。
轰隆一声,方圆百里瞬间夷为平地,焦尸难辨。
当司慕南率人赶来时,只看见一道身影失魂落魄地坐在废墟间,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那片已烧焦的树林。
那一瞬,他浑身巨颤,几乎是从马上翻下,踉跄上前,一把抱住那人,泪水夺眶而出。
幸存的将士们三三两两地围上来,泣声不止地唤“殿下”,而那被司慕南紧紧搂着的人,也像终于回过神来,眨眨眼,推了推他。
那人满身血污,在风中嘶哑开口:“殿下。”
她说:“陛下与二弟的人马走在前头,他们的人马……都葬身在那片林子里了。”
语调里含了哭腔,正是幸存下来的萧清,即使血污染面,也被司慕南一眼认出的萧清。
话一出,司慕南的身子便一震,双手颤抖着不能自持,但随即他却将萧清搂得更紧,紧闭的双眼淌下汹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