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皇帝口中的杜小姐,便是那位原本已拟为正宫殿的杜太后侄女。
“你怎么这般胆大,连梓宫也敢轻易打开。”
眉砂道:“皇上又怎么死而复生?”
朱竑瞻一把抓过她的手,狠狠按在自己心口,玩笑道:“正宫殿不若摸一摸,朕的心还跳着。可不是一场梦,虽人人都当我是死了。躺在床上,我却一声也发不出……由着旁人把自己装点到棺材里……”他不知不觉地换用了我,喃喃着,神色渐渐冰冷。
眉砂见他沉静中敛着戾气,与先前微笑的人又不大一样:“入了这地宫,活人也会变作死人的。”黑暗中她渐渐冷静下来,语气不紧不慢,温柔沉顿。
朱竑瞻只觉这女子与他从前所见过的一切宫人都不同,她侧坐的模样,她失措的神色,她在黑暗中发问时的迟疑,皆是他喜欢的样子。
他慢慢道:“朕十三岁就开始给自己建陵寝,当年选址还是内阁的王震,难为他一片苦心了。”他说的是永昌六年的旧事,眉砂却知道那位王首辅修陵之后,便因一干琐事发配西南,几年后病死。呈贡求诰的正是顶替他而上的新任首辅杜朝元。
“皇上知道怎么出去?”
“地宫中有一条密道,就在梓宫的金砖下。外人看不出,连匠人也并不知道。”
隐隐地预感到某个波澜壮阔的转变将从此开始,眉砂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中年轻皇帝的侧脸。她呼吸深稳,而朱竑瞻神色平静,牵住她的手,温和道:“朕怕这一路走的不稳,你记着扶朕。”
暗道的一侧便是伪造的金刚墙。快走到墙角时,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冥室中堆放的珠玉珍宝,自嘲:“朕这一死,倒把大半家当都带进了地下。”
眉砂也忍不住笑了。
朱竑瞻问她:“你笑什么?”
“逃过一死,生而如幻。”
朱竑瞻也微笑:“这条暗道是王震命人砌的,你猜猜通往哪里?”然而不知怎么的,他心情大好,不待她猜出便俯在她耳边说了一个地名。
眉砂眼中果然露出惊诧之色。
“待出去了,不知是什么时辰,入了夜京中便有门禁,只能在宫外待一夜。”他说来口气平淡,仿佛对一场山雨欲来的帝国风波毫无察觉。
眉砂定了定心,笑道:“不妨,谁叫我京中长大的。”
“那么你便说些幼时的事给朕听吧。”
密道这般长,从京外的伏趾山直到京都前首辅王家巷后。眉砂一路从容说来,从青衣巷口做麻糍的老妇,到春祀时在淇水畔卖莲灯的小贩,父亲给自己糊的纸风筝,碾胭脂用的石磨。
朱竑瞻敛着气,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朕幼时每日要做上许多功课,天不亮就由司保带去练字。春夏秋三季每天写一百字,冬日每天写五十字。写完了,由上书房师傅检查过,方去两宫请安。”
“所以皇上写字这样好。”
“你见过朕写的字?”
“皇上常给年轻宫人递条子。”
黑暗中朱竑瞻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咳嗽一声:“正宫殿,这是许久前的事了,那时朕尚在东宫,为着方便溜出去,总得讨这些姐姐们的好。”
“哦。”眉砂忍住笑意。
朱竑瞻也微笑:“你倒是与别人不一样。”
眉砂看着他,朱竑瞻说下去:“你不怕朕。”
“皇上不是眉砂的夫君么。”她低下头,垂下的长睫遮住某些复杂的神色,“天底下,哪有新婚妻子怕自己的夫婿?”
朱竑瞻行走的步子忽然停住,前面宛如永无尽头的密道,后头便是死里逃生出来的冥殿。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端柔的脸庞,终于一笑:“是。”
永昌十三年肃冬,百官迎立幼帝元慎继位。因着天启帝年轻无子,两宫太后商议毕,从宗谱中挑出最小的孩子,成宗皇帝的宗孙继位,国丧未毕,而禁门大开,六部之臣皆恭持于朝道两旁。
是冬,改号元。
后来的太监回忆,这不足八岁的孩童,连一身龙袍也撑不起,便被人摇摇晃晃地抬入了禁中。同岁,太皇太后因病前往比京中气候更为温暖湿润的南行宫养息。九重宫厥,便只剩太后杜氏一人权势无双。
一生只居副相之位的老臣杜朝元,熬过了被两代君王猜忌的朝代,迎来了权势的最高峰。而天启帝年间曾经历任内阁首辅的太傅徐浦则被放逐,索性告老还乡。
初冬日光迟懒,早梅初开。一连几天皆是放晴,碧波澄澈的湖面,锦鲤跃跳,行藻交错。到了这时,却忽而飘落几丝雨丝。而这撑伞抵住飞来的蒙蒙细雨的年轻人,却是一身檀色织缎深衣,外披银珠灰大氅,拥着新婚的妻子,正中站在曲栏桥上,望着这南京郊外的远山出神。
这对年轻夫妇在徐宅中打扰已久。仆人们只知撑伞公子姓王,站在他身旁那从容温婉的女子姓沈,两人新婚不久,远游至南京。
因着两人待人接物无不和气温柔,又生得眉目姣好,倒十分讨徐府下人的喜欢。私下无人不赞,真真一对壁人。
眉砂见鲤鱼跃岸,只说:“梅花都开了,南边儿的天气真是暖和。”
朱竑瞻忍不住微笑:“从前朕在东宫时,南花房中的梅花是阖宫中最早开的,朕请徐太傅去一同赏梅,哪知叫他知道原来是大保命人特意熏了暖龙,倒给训了一顿。朕到如今还记着他的话呢,说什么‘劳民伤财,非君之德,岂见伐纣于无道’。这回到了他南京老家,才知道太傅分明是物多不以为奇。”
“老先生清贵自矜,倒是难得。”
“正是。”朱竑瞻脸上的笑意渐淡。
眉砂心里一动:“皇上心里有事?怎么一直向北边望?”
“北边是京都的方向,算一算,王肇的兵马也快到了。”
眉砂想了一想:“这位王肇小将军,可是当年建陵后被发配西南的王首辅家的公子?”
“言官都是杜家的人,当初朕实在争他们不过,只能由着王震被发配。幸而他这小儿子,却是个最刚正不阿的人才,文作诗,武提枪,只少历练。朕命大保悄悄拟了诏,让他随父一同去了西南做安守。”
朱竑瞻缓缓说来,眉砂不由紧紧握住他的手。想来陵寝建毕的那一年,他亦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受尽夹击下,忍气吞声,做尽了一世的打算。
“王震走的那夜,朕心中十分难过,让大保提着灯,陪朕登上宫楼远望。这京都的万家灯火,没有一家是为朕所点,朝中最刚强正直的老臣就这样眼睁睁地被污蔑。可朕一点儿也没法子。后来,两宫不知怎么知晓了这件事。太后心中不安,命人拟了单子,要为朕再配良嫔。”
“朕这半辈子,竟连自己喜欢的人,也不能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