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所着吉服是深鸦色,红如血衣,令人一望而颤。
眉砂穿上御织署所制的冥服时,那宫人在她身前垂手:“老奴已经多年未见这吉服了。”这宫人脸皮枯干,已是历经三朝的垂垂老妪,说起上一回见它,却仿佛是昨天的事:“那是成英四十三年,成宗皇帝崩天,举宫陪葬。其中便有一位年纪极小的嫔人,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可她不是元嫔,只能算是为冥中所立贵妃,穿着这吉服,便如初嫁的小姑娘,脸白衣红,谁也想不着,这车拢将她一抬便抬进了地宫。”
眉砂的脸色并不苍白,因为涂抹着厚厚的胭脂,透出一层异样的柔媚。那时谁也想不到,这个被抬进玄宫陪葬的女人会有一天重新站在这九重宫厥深处,御织署日夜轰锁的踩机声,只为了做出玄美无二的华衣给她。
而那天眉砂只是任人给自己穿好最后一重衣,带上元嫔所用凤冠,在累累垂珠面帘下,由十二个宫人牵着,俯身踏入车拢中。在漫长的等待后,在最深最深的绝望中,被轿夫一路抬至天启帝竑瞻停灵的大殿。
大殿冷寂,宫人手持素灯相迎,乌压压跪了一地。从百重阶下抬步而上,最上层是天家威严持重的蟾檐。阴阳有别,因此灵殿另点长明灯。
廊下两具朱棺正迎面抬出,眉砂出声:“等一等。”
她慢慢地走到巨大的朱红色棺椁前,抬手抚摸着冰冷的椁缘:“这里头是谁?”
司监不答,眉砂示意:“打开。”
她手握着当今太后的授文,是天启帝理所应当的元嫔,因此无人敢驳。棺椁被人慢慢地打开,因为是粗棺,尚未入陵,并无任何纹饰。渐渐地,露出女子的乌发,一张惨白带着紫色的脸,被人强行合上眼睛,妆点出惨淡的容姿。正是前几日和眉砂一同入选,沈庄容口中哭花了妆容抵死不从的那位良嫔。
眉砂探近看着,一股阴冷的属于冥间的气息霎时扑面而来。仿佛这一瞬间,被掐着脖子按进棺椁死去的妙龄少女正是自己。她猛地抬起身,脸色变为苍白,扶着棺不敢再看。几位司监颇为同情地看着她,命人赶忙抬走。
进入灵殿,只觉空旷无比,阴冷之色四面扑来。绕过灵壁便是天启帝所停棺椁,因四角所点的长福灯,透出一丝黄晕,无端令人觉得温暖了一些。这空空大殿,除了一个已死的皇帝,便只剩她一人。
眉砂面无表情地望着那燃得快尽的烛火,忽然间一阵冷风吹来,纸声微响。她抬头朝里间望去,所摆的全是天启帝生前的爱物。
眉砂忽然停在了那一幅黄绢画像前,是竑瞻十六岁时的模样,真正年少端美,眼神中含着疏淡的笑意,被刻意抿起的唇角掩饰住,手中握着一张弓,在一片春深如海中骑射归来。有晋以来三百四十一年,十六位皇帝,他是真正生的最好。
所以英年早逝留下的除却唏嘘,竟也有一众宫人的惘然。六岁被立太子,便入讲阁受其时群英授教。他的老师中有三朝元老,也有初进的状元。至二十岁登基前,仍记练字,由专门的侍书副导,春夏秋三季每天写一百字,冬日每天写五十字。所复奏折一度被内阁几经赏叹,迟按不发。
如今,再好的字绢也一并送入了了玄宫,等着经年累月的腐烂。
她坐回灵壁后的位置,靠在棺椁前。在这个从没见过一面的年轻夫君面前,眉砂漠然的伤心着,这伤心仿佛并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这个早逝的皇帝。到底是为了什么,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萌德 11
2016-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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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四周是永恒的静。仿佛前年万年地永恒着。眉砂竭力忍住发抖,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倚着那梓宫,等待着活祭的无边孤独与残忍。到了这时,她才真正羡慕起那些被宠爱的女人们。她们所拥有的尊严,使得即使活到最后一刻,也能体面安然的死去。
饮尽玑房上所置的早已准备好的鸠酒前,眉砂忽然想要亲自看一眼那梓宫中从未见过一面的夫君。
年轻的皇帝去得突然,下陵也十分仓促,想必仍是生前的模样。
梓宫封藏的十分完好,眉砂幼时在青衣巷长大,胭脂铺旁便是脱了官籍后卖灵柩的匠人,仍藏有先辈的工谱。照着记忆中的印象,她抬手慢慢摸索着,找到一处使尽全力撑开,棺板终于一点点地挪开。
快了,快了,铺陈其中的珠玉光辉使得整个祭殿一霎间亮如白昼。
珠玑玉衣之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容,深深的眉,苍白的唇,比画上见到的更和气一些。大行皇帝口中含着玉珠,安安静静地躺着。眉砂伸手拂过他的脸,忍不住握起大行皇帝冰冷的手。
那手上有年少游猎持弓磨出的细茧,手指纤长。眉砂不知道,这只手在很久的将来还会执起闺中女子侍妆的眉笔,替自己深一笔浅一笔地描着眉。而此时她只是轻轻地握着它,仿佛要凭借这个与大行皇帝意志相投。
幽暗的珠光中,有什么忽然动了动。
眉砂未曾察觉,侧身出神地望着从殿顶投下的一束夜明珠幽光。她没有转过头,因此不曾看见年轻的大行皇帝躺在棺木中慢慢睁开的双眼。
朱竑瞻的气息极差,只是睁开了一瞬,便不得不闭上,重新养着气。大约过了半刻钟,他再次睁开眼,攀住椁缘,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地坐起身。玉白色隐纹中衣上是玉丝华美的光泽。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侧坐着出神的沈眉砂,良久,才在她身后轻轻开口:“你……是谁?”
她转过身,睁大眼,脸上退了血色的瞪着从梓宫中坐起的年轻皇帝。
朱竑瞻见她的神情,虽然气息弱得只有断续一脉,却忍不住笑了一声,打量着她庄重繁复的吉服凤冠:“看来是两宫为朕纳的正宫殿。”
眉砂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手指下意识要去攀那椁缘的机关,朱竑瞻看在眼里,大声道:“别动!”
他一时间力气用得太大,眼前一黑,竟虚弱地断了气脉。
不知过了多久,眉砂看了一眼自己并没有动过的毒酒,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冥世的幻觉,她还活着。而大行皇帝竟然并未崩天。
朱竑瞻重新安静地卧跌回去,没有一丝生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臆想。眉砂慌乱地爬回了半开的椁缘边,探进身,使劲地拍打着他的脸:“你……你没死是不是?”
她的手指握得他手心生疼,朱竑瞻口中含着养气的玉珠,终于慢慢地睁开眼,望着她慌乱的神情,轻声说了几个字。她俯近认真地听了良久,才发觉他说的是“别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朱竑瞻的脉搏渐渐地变稳,幽暗中他轻声地问她。
“沈眉砂。”
“眉砂?”他竟笑了,“鸳鸯两字怎生书,画眉深浅入时无,倒是应景。”
眉砂未料他会说出这般轻佻的话来,怔了一怔。
“是京中人?”朱竑瞻已抬手替她锊起垂下的前发,他咳嗽着自嘲,“官话讲得这样好。朕还以为进来的该是那位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