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慕南从马上掠下,踉跄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一眼就认出来的萧冉。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能将她一眼认出,更是将她与萧清分的明明白白,就像九岁那年在后山对她说的:“因为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外,你们其他都不一样,我能分出来。”
但很快,他就知道她误会了,因为她对他道:“陛下与二弟的人马走在前头,他们的人马……都葬身在那片林子里了。”
他一愣,紧接着却是将她搂得更紧,泪水汹涌不止。
她所有的顾虑心思他了然若揭,但他却愿意将错就错,既是为了保住幸而活下的她,更是为了老天爷这份好不容易的成全。
从那天起,他便看着她成为“萧清”,成为她的皇后。
他开始饮酒,各种操劳国事,身子一日日垮下去,旁人只会以为是他没有节制好,不会联想到她身上去,就连聪明一世的兰国师与萧丞相都被他骗了,永不会知道此盛彼衰,冥冥中还是她克死了他。
但他有多开心,有她相伴的那些有限岁月,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而他又多怀念 怀念记忆深处,那个手舞甘蔗,永远神采飞扬的少年。
除此外更多的是心疼,心疼那个伪装成“萧清”的“萧冉”,余生连看都不看一眼甘蔗了。他年年送去,她年年婉拒,克制得一丝不漏,却也更叫他……心疼。
但他不会说,因为他知道她是对的,她漫漫余生只能是“萧清”了。
她是为了爱他,他是为了保她,殊途却同归。
所以当她察觉到细枝末节,鼓起勇气来问他时,他眯着醉眼,只对她道:“怎么可能,他与朕是兄弟,皇后说笑了。”
他残忍绝了她的念想,但除此之外,他后面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在骗她——
朕心中,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从幼年拜师到如今共枕,通通都只有皇后一个人。
他的皇后,是全天下人的的萧清,却只是他一人的萧冉。
他表明了心意,却是天知,地知,月知,风知,而她,永不会知。
风雪呼啸,亭中暖烟缭绕,相拥的两人做着最后的话别。
“臣妾那个秘密就是……”萧冉贴在司慕南耳边,泪水滑过嘴角的笑:“陛下永远想象不到,臣妾有多么多么爱你,从幼年到如今,只爱过陛下一个人。”
司慕南点点头,眸中水雾弥漫,他也凑到萧冉耳畔,学着她的样子,含笑在雪花纷飞中说了最后一句——
“可是巧了,朕的秘密也与皇后一样,从幼年到如今,惟爱皇后一人。”
沈眉砂是永昌十三年进宫的。
这日子她永远忘不了,别了父母,一只只大车里都挤满了她们这样的女子,垂下的帘幕,见不得外头的一点景色。那车轮轱辘声宛如老鸦泣寒般,带着一种莫名的凄凉,循环往复地响在驶入禁中的宫道上。
天色一点点暗下,暮色使车帐也染了一丝晕红。沈眉砂坐在大车中的角落,偷偷掀开一角帘,向那外头望去。一只老鸦栖在那琉璃瓦上,呜啼一声,拍着翅膀飞走。
沈眉砂忽而羡慕起那老鸦,这一墙之隔,便是生死咫尺,然而她不能怯畏。
胭脂铺的平民家女儿,被选入禁中为侍奉嫔人的宫子,这是天大的荣耀。纵使她一生终而如风中漂浮的残萍,做着年复一年的故梦,老死在宫中无人的角落,而沈氏的家谱上仍会记着,天启帝十三年,沈氏女眉砂入宫掖,是为庄容。
给嫔人们上妆梳鬓的宫子们都被称为庄容。眉砂被人称为沈庄容这一年,正是十七岁。清晨熹光微露,打铃的老宫人从她们房前快步走过,起床,梳洗,着衣,一切快而有序,司房中铜镜少,三两个少女便相顾打量对方。
眉砂是其中动作最快的一个。
因为母亲是盲女,她从初懂事的年纪,便要自己盥洗端盆。年纪再大一些,开始为母亲对镜梳妆。手脚快,心思细,青衣巷里的人们谁提起沈记胭脂铺的小女儿皆是一声赞。
教宫人们梳头的大庄容对每个人都板着脸,只有见到眉砂时,肃然的脸色才会有一丝缓和。
“你的手这样巧,总有一天,会在这宫里熬出头。”大庄容对她说。
眉砂从没想过要出头的事,她只想做一名安安静静的庄容。
朱巷中的宫铃一日复一日地响,眉砂还没等来真正成为庄容的一天,噩耗便自九重宫厥的最深处传来,颤动了整个天下。
年仅二十一的天启帝竑瞻因疾驾崩。
天启帝驾崩时,年纪尚轻,除却两位东宫时所纳的良娣,连正宫也尚在遴选之中。一时之间陪葬嫔妃甚少。钦天监请旨于两宫,拟送出两名冥宫殿入陵,而其余所有年轻宫人都照例陪葬。
大臣中人心惶惶,非但那些到了年纪的女儿被暗中嫁出,连年岁尚小的幼女也择了人家。一时间,国丧与暗中涌动的媒事成为京都的两大奇观。原本已经遴选在位的正宫杜氏乃是肱骨之臣杜朝元的独女,这时候身份尴尬至极。命元臣之女嫁给一个死人,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 况天启帝竑瞻并非杜太后亲出。
因此两宫商议后决定,从陪葬宫人中挑出两名端正庄容的女子作冥宫殿。沈眉砂的命运便是在这样一个宫廷的黄昏时分被人生生扭转。
云肩通袖凤翔柿蒂纹长袄,宝蓝织金凤斓褂裙,梳起的长发被手巧灵秀的宫人挽出云鬓,戴上玉色花钿云冠。最后为她整理衣裳的竟是素日训导宫人的大庄容。她的眼中依旧是波澜不兴的死水,倒映出眉砂同样漠然的脸。
“害怕吗?”
眉砂不作声,这个一般的年纪,却被迫去嫁给一个死去的皇帝,说不害怕是假的,惊惧愕然以后,那宫中随处可见的哀丧之乐,竟只觉得麻木。
“你比那些宫人要好一些。大行皇帝入殡后,年轻宫人们都被活埋在密道的人俑中,用泥封上,当做守陵冥使。元嫔乃是天家册封,必使善终。入了陵后他们会给你一杯毒酒,让你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同大行皇帝殉葬。”
眉砂拿着簪子的手轻颤了一下,又将它慢慢地放了回去。
“中宫殿派人来问时,我向她们请求,给了你元嫔的封号。是同陵同地宫,将来千秋万代的祭祀,子孙们都将你当做大行皇帝的正宫祭奠。”
“你知道正宫殿为什么答应?”大庄容将眉砂的鬓理齐,指尖一下下的摩挲着她光洁的额边。
“另一位良嫔哭得死去活来,上了几次妆,又将它哭花了,最后还用手指抓破了脸。中宫殿听说你从容赴死,心中十分受用。”
眉砂垂下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抬起眼时却是漠然的眼神。
她被人牵至中殿时,盛装匍匐在殿阶之下。重帘宝座后那女人的声音从容。眉砂伏在地上,听她不冷不淡地嘱咐些话。声音从深远幽高处传来,她抬起头,看不清那人的脸。
被人这样轻易地操纵着命运,像卑微的浮蚁,低到了尘埃里,只能任人摆布。眉砂忽然想,纵使不能像这个女人一样地活着,就像她一样尊贵地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