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得全身作痛,甚至有一次脑后着地险些丢了性命。十年之功,万千苦痛,才换来今日的身轻如燕,婀娜多姿。
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上,借着那些微的浮力于水面起舞,想来若当真龙女现世,她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
起舞的间隙我望向夏廊,只见天子击鼓,贵妃弄弦,宁王则吹奏随身的玉笛,而那四位当世首屈一指的乐工分执了方响、觱篥、箜篌、拍板正在和声。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舞这一曲《凌波》,问天下还有谁能得此殊荣?
没有人,前无古人,亦将后无来者。
一曲终了,我轻身一跃点落廊下,向贵妃献上随手折下的菡萏,说:“人言世上至美至纯者,无非太液芙蓉未央柳,而今两者并奉,也不及娘娘倾城之色。”
她愣了愣,放下琵琶接过菡萏,又向我一笑,随即褪下臂上金粟装臂环放到我手中:“此舞绝妙,想纵是龙女再世,也难胜之。”
此情此景,天子开怀大笑,当场颁旨,赐我内侍省列册,享正五品俸酬。
乐伶至贵,无过于此。
这天回到梨园时已经很晚,显然消息早已传来过,十二娘见了我脸上是说不出的怨愤之色,连仅剩的那一声“师姐”也没有了,她快步自我面前走过,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不过是不甘心,过一阵就好了。”师父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轻咳着走到我身边来,替我解下宴席上沾了酒污的袖带。
“阿蛮,你做到了……我知道你会做到的。现在……”她轻轻摸着我的心口,“是不是觉得这里,空空的?”
我无言以对,因为师父所问,一语中的。
(四)
既然列册,但凡宫中欢宴我就要随侍,一连几天不回梨园也是常有的,李瑁几次寻我不遇,大约是急了,一天竟硬是在精舍门外候我到了深夜。
“殿下。”我看他眼下青黑,心中不免有些怜惜。
“阿蛮。”看见我他显得很高兴,“总算和你遇上了,你今非昔比了,本王要私下见你一面都难。”
那是当然的——因为贵妃的关系,他已多时不曾入宫。
我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夜深露重,殿下还是早点回府安歇,在这风口里坐着,若是感了风寒,阿蛮岂不是罪过……”
他露出迷惑的表情来,皱起眉头:“阿蛮,怎么这样……生疏?”
我开门入内,不想再多说,可他伸手拦着我不让我关门,我们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各自一言不发,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问:“是不是你列了正五品,本王已经没了利用价值?”
到底还是问了——我在心底叹息,他有这样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初时浓情蜜意,一旦发迹便冷若冰霜,谁受到这样的对待,都会觉得自己只是受了利用和玩弄。
“殿下怎么这样说……”我轻抚他的脸颊,“可知贵妃娘娘心中一直都思念着殿下,圣上对殿下亦是愧疚有加……”
贵妃所赐的臂环中有一个手刻的“瑁”字,我猜那本是他所赠的礼物,深宫之中,她的思念无处排解,只能深深刻在这贴身之物上,聊慰情思。
我所言所语,不出意料地让他变了脸色。其实这些话的弦外之音任谁都能听得出来——正是因为对他怀有愧疚以及其他复杂的感情,所以无论是贵妃娘娘还是天子,都会想尽办法来补偿他。
甚至天子对我赐封,贵妃的好感,也都是因此而起。
“阿蛮,你……”他诧异地看着我,“你变了。”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这世上的芸芸众生,如我,如殿下,还不都一样要顺势而为?”我慢条斯理地说过,拉下他拦着门的手,最后说一次,“殿下,夜深了,回去吧。”
然后合上了门,将所有一切的纠缠难解,全部挡在了门外。
此夜之后,他再不来找我。
过了不多久,天子颁下诏书,为寿王再聘韦氏佳人为妃,新婚燕尔,我想他也该有所宽慰了。而对于我,宫中的恩宠倒也未曾断绝,天子时时召见,贵妃呼我为友,梨园中我声名大振,比起师父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我从未觉得这如蜀锦一般繁华富丽的生活能够长久,我总是觉得隐隐不安——天子对贵妃益发的宠爱,为博她开怀不惜倾国之力。我不懂什么军国大业,也不曾读过圣贤之论,只是每次我看见那些盛在金盘中仍旧散发着香气的荔枝,就会忍不住想——
无论多美多好的女子,恐怕都没有福分消受这浸满了民脂民膏的爱情。
安禄山起兵,中原大祸临头,这一切似乎都是可以预料的,却又来的那样突然。
冲入华清宫的驿使带来的不再是香甜鲜美的荔枝,而是一封又一封城破失地的急报,所有人都惶惶不安。
直到潼关破,长安危,我心里明白大唐的盛世恐怕就此到了尽头。六军护着天子逃离了长安,昔日繁华的万国之都一片混乱,到处可见散逃的百姓和抢掠的歹民,而在歌舞升平里长成的梨园中人,在此时除了用他们美好的嗓子悲号一番,所能做的也只有逃命了。
这时师父缠绵病榻已有数载,我与十二娘轮流负着她,千辛万苦逃出长安,一路向我的老家临潼而去。要说这场战乱还有什么好的地方,就是逃亡的生涯中与我冷战数年的十二娘又开始喊我“师姐”,她以手中双剑和那些原本只是为了好看的剑艺拼命保护着我和师父。
途中,我听到了自马嵬坡传来的消息——六军不发无奈何,将士们说贵妃是红颜祸水,天子为定军心,不得不赐死了她。
我觉得天子可怜,他贵为万民之主,却一生都无法守住自己的爱情。
然后我又想起另一个人,贵妃死去,他可会觉得伤心吗?
抵达临潼后,我和十二娘还未来得及感慨这番变故,上天便向我们展示了它的无常,师父再一次病重,药石罔效。
她躲过了战乱,却躲不过天命。
弥留之际,师父召我一人单独说话,吩咐了一些她的身后事,要我无论如何完成,随后才让十二娘入内,却不再说什么,只是望着我们两人笑了笑,合上眼,与世长辞。
虽然她亡于乱世之中,死时却是平安和乐,我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战火还在大唐的疆土上蔓延,不时就有军队自临潼经过,或许是这地方已经贫瘠得榨不出油水,倒没有什么烧杀抢掠的勾当在这里上演,我与十二娘互相扶持着,度过艰难却还算平静的时光。
偶尔,她还会在漫天星光之下舞起双剑,与我一同回忆当年大明宫内如梦一般的岁月。
当然战事还是不断传来,有时是唐军的胜利,有时又是乱军的胜利,还有安禄山称帝,又或是天子退位,新帝登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至德二年的初秋,先后有两个风尘仆仆的人敲开了我们的小院讨水喝,第一个是行旅的客商,他带来了安禄山被杀的消息,凶手正是他的儿子安庆绪,这一点也不奇怪,权力旋涡中的父子,本就没什么亲情可言。
而第二个客人,却是我怎样都没有想到的,看清他的样子时我吃惊得甚至打翻了手中的水碗。
十二娘听见动静便从屋子里出来,看见那人时她也不禁愣住了。
那是裴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