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之前,顾思桐是没有患上厌食症的,她虽是江南富商的千金小姐,却并不大挑食,性子也是温婉柔和,一袭水纱长裙坐在那,安安静静得像幅初荷图。
病了六年后,她遇上宋锦夜,宋锦夜对此嗤之以鼻:“活该吧你,就为了区区一个厨子,一辈子享不了口腹之乐,值得吗?”
顾思桐摇摇头,一张脸苍白得不见血色,细声细气道:“那不是厨子,那是我的池生哥哥。”
她说这话时,宋锦夜正背对着她捣鼓新菜肴,闻言手一顿,紧接着一拂袖,转身摔了碗碟,漂亮的长眉一挑,一双眼都要瞪出来了: “顾阿囡你个白眼狼,你还有没有良心了,为你尝百味,为你洗手作羹汤,为你翻遍古籍找药方的,可通通都是我锦二少,不是你那厨子哥哥!”
一地碎瓷的响声中,顾思桐懵了懵,抬眼间,一袭月白长衫不知何时飘然而至,也堪堪怔在了门边。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宋锦夜口中不屑一顾的顾府主厨,段池生。
他长睫微颤,白皙的面孔在月下染了层清辉,默然地站在原地,目光在地上逡巡了一遍,还不等顾思桐开口,便欠欠身,掩门而去,无声息地来,又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顾思桐好不容易回过神,追到门边,脸色更白了,耳边却响起宋锦夜的一声哼哼:“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他双手抱肩,语气里含了三分嘲讽,又含了七分幸灾乐祸:“这么多年了,便是块石头也被捂热了,真不知你一厢情愿个什么劲!”
夜风飒飒,拂过顾思桐的衣袂发梢,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向了天边——那样一轮皎皎明月,当真是……遥不可及,无论她怎么踮起脚也触碰不到。
一晃眼,不知不觉,她竟然已在身后,默默仰望了他十年。
段池生来到顾府那年,顾思桐十岁,刚刚失去母亲,披着素衣,跪在灵堂,不吃也不喝,叫整个顾府上下担忧不已。
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冷风拍着窗棂,天地间黑沉沉的,让人看不到一丝光明。
便是在这样的凄风苦雨中,灵堂里走进了一袭月白长衫,他一步一步靠近顾思桐,顾思桐却没有回头,只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和的声音。
“听说夫人从前常常给小姐做蛋羹吃,可不知是不是这般模样?”
顾思桐背影一顿,有些颤抖地转身,一抬首,却在摇曳的烛光中,对上一张陌生而俊秀的少年面孔。
他手里端着一碗金黄澄透的蛋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熟悉而又让人想落泪。
顾思桐鼻头一酸,水雾弥漫中,风声雨声俱听不见了,氤氲的世界里,只有少年温和的眸。
“是……甜的?”
几勺下去,顾思桐意外地吃到了满嘴芬芳,不禁愕然抬头。
“对,甜的,加了百花蜜露。”
少年淡淡开口,遥望灵柩,眸中带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不知是说给顾思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苦过之后总得吃点甜的,人生百味,一一尝遍就不觉得有什么了,酸甜苦辣,看开就好,小姐以后就会明白了。”
那样的语气根本不像个少年人,仿佛经历了多少一般,彼时的顾思桐怔了怔,似懂非懂,却是又拿起勺子吃下几口,细细品味中,甜入心头,泪过两颊。
外头依旧凄风苦雨,却已不像初时的绝望无尽,仿佛天霁不远,而路还很长。
便是这样一碗蜜露蛋羹,叫顾思桐深深迷恋上了,并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念念不忘,怎么也做不到放手。
也许纠缠痴迷的不仅仅是那味道,更是创造出那味道的人。
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世上总有千般万般求不得,就像顾思桐之于段池生,段池生之于顾燕娘。
顾燕娘,顾思桐的姑姑,眉目如画的一个大美人,站在高楼上随手扔个丝绢,便引得城中男子蜂拥而至,半边天都要被她的艳光遮住。
有人说她风情万种,有人骂她风流成性,她却怡然自得,从不理会世人目光,如园中开得最艳丽的牡丹,特立独行也不掩国色。
这样的美人,就像毒药,爱上了就成瘾,一旦深陷更是无法自拔。
也许段池生当初进府为厨的目的,就是为了顾燕娘。
明明饱读诗书的少年,却甘愿出入油烟之地,专心研制出各种美食,一日日往顾燕娘房中送去。
也不多说什么,就静静站在那,看着顾燕娘慵懒品尝,仿佛在欣赏一幅旖旎的画。
时日久了,顾燕娘也觉得有意思,常常摇着美人扇,微眯着眼,促狭地拿话逗段池生。
“小厨子,每天这么巴巴地送过来,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段池生也不回答,只是淡淡地笑,见她吃完便收了食盒,欠身默默退下,从不逾越。
直到有一次,送点心时顾思桐恰好也在,抬头与段池生对视了一眼,心头一片酸涩。
闲聊中,她不知带着何种心情,轻轻拈起一块桂花糕,却是正要往口中送时,静立一旁的段池生忽然上前,冷不丁地一把拍掉她手中的糕点。
动作一出,满屋人都愣住了,一地碎屑中,段池生这才反应过来,一下连话都说不清了:“这,这是给姑小姐做的,怕是不合小姐口味,小姐若是想吃,池生再做一份就是……”
他破天荒地涨红了脸,明明解释着,却反而“越描越黑”,一副只为心头所爱,不容别人沾染的架势。
顾思桐瞬间就明白了,指尖微颤,苍白着脸,想要提起僵硬的嘴角说没关系,却艰涩得开不了口,反而眼中有热流涌上。
她急忙低下头,模糊的视线中,只剩下掉在地上的碎屑,歪歪扭扭的,便没见到段池生投向她的目光。
萌德 11
2015-8-28
操作
那天的场面结束得尴尬而匆忙,顾思桐借故早早离开,提裙走到门边时,却听到屋里的一番对话。
“你呀你,让人说什么好,木头似的,从不开口说喜欢,偏偏又做出这种事情,真叫我……”
顾燕娘的语气透着无奈,像在数落不懂事的小孩,却不防被一记低沉的声音打断,少年直直望向她,这一回,总算给了答案。
“上元节时,护城河边,姑小姐可还记得?”
顾燕娘一愣:“你在那见过我吗?”
她与段池生四目相对,许久,终是摇头:“全无印象了。”
对她一见钟情的人多了去了,从不差哪一个,有些人的刻骨铭心,只是另外一些人的无意经过。
世间事本就这么不公平,愿打愿挨,谁也怪不了谁。
门边的顾思桐长睫微颤,低下头,泪眼朦胧,终是快步离去。
段池生提着食盒找到顾思桐时,她正坐在长廊上望月发呆,一回头,正对上身后人漆黑的眸。
少年静静而立,身影一半沐在月光下,一半隐在长廊间,面庞俊秀,宛如谪仙。
顾思桐心头一跳:“池,池生哥哥。”
食盒揭开,玉盘珍馐,那是次无比丰盛的手艺,看得出段池生用足了心思,顾思桐瞧着却只是更加难过。
“没事的,池生哥哥,白日里是我大意了,你,你别往心里去,我以后……不吃姑姑的就是了。”
她挤出笑容摆手,也不知有没有遮掩好,只知顶不住段池生的注视,到底端起了一碗晶莹剔透的蜜露蛋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