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幼棠大病了一场。
金世陵来看她时,她仰面朝上,泪水划过眼角,无声无息地浸湿枕巾,浑身上下已没有一丝活气。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或许就是这样。
金世陵哭了:“小蚊子,小蚊子你别吓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别憋坏了自己……”
可没有回应,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应。
直到金世陵颤巍巍地走出门时,身后才传来轻轻的一声:“世陵哥。”
他欣喜若狂地回头,床上的身影依旧仰面朝上,只是胸膛多了些起伏。
她说:“你以后都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比起不爱,她更害怕谎言,也再不敢轻信。
因为信则伤,不信,则不伤。
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足足养了两个月,季幼棠才逐渐恢复过来,只是眼里的生气总似少了那么些,也不再成天缠着金世陵,而是默默接过钥匙,担负起了看守藏宝阁的活。
这差事十分枯燥,唯一的好处便是可以缩在阁楼里,不用出去面对人。
金世陵这才发现,自己这回真把季幼棠伤重了,让她变成了蜗牛,再也脱不下背上的壳。
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可还没来得及好好补偿,却是又欠下了一笔
那是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当尾随虞如冰潜入藏宝阁时,金世陵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竟是要盗阁中的夜明珠!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虞如冰疯魔了般,跃出窗外,在风雨中与金世陵抢夺起来:“你松手!要么跟我一起走,要么就把我交到师父那!”
动静惊醒了看守阁楼的季幼棠,她披头散发地奔出来,刚想拉起门前的铜铃,却在看清金世陵的一瞬间,手蓦地僵住。
漫天风雨大作,一边是神似癫狂的虞如冰,一边是满脸震鄂的季幼棠,金世陵咬咬牙,左右也无退路,把心一横:“干脆一起走吧!”
骏马嘶鸣,直出山口。
三个人前后相贴,在大雨中策马狂奔,身后一尾青龙紧追不舍。
那是藏宝阁地下的看护神龙,因夜明珠被盗,它从百年沉睡中被惊醒,愤怒地直追而来。
带走季幼棠,一定是金世陵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他舍不下她,在一片混乱中,硬是将她拉上了马,却没有想到,青龙追来的危急关头,季幼棠竟不小心摔下了马,跌入了风雨中——
“世陵哥!”
那一声叫得撕心裂肺,金世陵瞳孔骤缩,回首望去,暴雨中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地上那道小小身影。
“别停下,不要命了吗!”
虞如冰抢过缰绳,根本没打算管季幼棠,反而感到一丝快意,用她绊住那青龙刚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等到金世陵回过神时,骏马已狂奔出老远,身后电闪雷鸣,一声声凄唤响荡在天地间:
“世陵哥——”
那样绝望的呼喊,犹如梦魇,在日后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耳畔,让他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念之差,一念地狱。
当年白骨堆里都没松过手的两人,就此阴错阳差,天各一方。
虞如冰盗夜明珠,不要命地私逃下山,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皇甫商。
是的,自从千方百计从师父口中套出他的下落后,她就生出了这份执念,或者说是魔障。
皇甫商,桑国太子,来天陇山求医治病,后回宫应皇后所令,开始在全国大选太子妃。
这些信息不停地翻滚在她的脑海里,那身华贵白衣也越发清晰。
于是心高气傲的虞如冰,想到以夜明珠为嫁妆,千里迢迢赶赴桑国应选。
金世陵直到一路浑浑噩噩,跟着她进了宫,到了甄选大殿,才知道她的真正意图。
他难以置信地瞪向她,双手颤抖着,脸色比暴风雨那一夜还要煞白--
便是为了这么个荒谬的理由,竟害得,害得季幼棠生死未卜!
那一刻,金世陵第一次有种想掐死身边人的冲动,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笑的傻瓜。
萌德 11
2015-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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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来不及开口,已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由远至近,带了十二分的恨意。
好师姐,我不去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当真妙得很!
所有人齐齐向堂前望去,巨大的琉璃盏下,那袭清贵白衣不知何时走出,正是太子,皇甫商。
他手边携一女子,面目秀美,转着好奇的黑眼珠打量着众人,一派孩童般的懵懂纯真。
金世陵几乎是眼皮一跳,上前脱口而出:小蚊子!
如果当日皇甫商晚到一步,恐怕季幼棠就要被愤怒的青龙碾碎在爪下。
他本已回到桑国,接受母后选妃的提议,却忽闻金世陵悔婚之事,因担心季幼棠,他不管不顾地赶回去,哪知在风雨中撞见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电闪雷鸣中,他亲眼看见虞如冰伸手一推,竟将季幼棠推下了马!
世陵哥!凄厉的呼唤划破夜空,狂风暴雨中,那匹骏马却没有停下,金世陵更没有回头,他的幼棠小妹就那样被抛下!
等到救出她时,怀中人已去了半条命,浑身血淋淋的,混着他的热泪,触目惊心。
青龙被赶来的菩提老人制伏,但他却没有办法治好自己的小徒儿,只能给她服下一种丹药,延缓她离去的脚步。
是的,季幼棠虽然活了下来,却在丹药的影响下,心智倒退回稚儿水平,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十岁、九岁、八岁等到心智退回原点时,就是她离去的一天。
皇甫商不信这残酷的结果,执意将季幼棠带回桑国,遍寻名医,却终是绝望地伏在她床前,哭成了个泪人。
他无法挽救她的生命,只能在肝肠寸断中,命匠人赶制嫁衣,让她做他的太子妃。
她被人无情辜负,没穿上心心念念的嫁衣,他便要许她一场盛世大婚,让她风风光光地做新娘,一生圆满地离去。
而她走后,他不会再娶任何人,世间陪伴他的,只会有天上的月,袖间的风,以及回忆中她的那声皇甫大哥。
虞如冰被撵出皇宫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只是不久后,有人在窄巷里看见一个疯女人,她怀里仿佛抱着什么,闪闪发光,映亮她痴痴的一张脸。
而金世陵却留在了宫中,只因他对皇甫商说了四个字,以命续命。
暮色四合中,那道纤秀的身影高高地荡在秋千上,笑声飞得很远很远,看得花丛间的两人也不由得扬起嘴角。
金世陵与皇甫商并排站着,夕阳投在他们身上,勾出一圈暖黄的金边。
皇甫商幽幽开口:你真的决定了吗?
金世陵点头:决定了。
欠了她一辈子的东西,如今终于可以还了,只是唯一遗憾的是,她仍旧记不起他。
或者说是,受过伤的潜意识中,执拗地不愿记起他。
这许是老天给他的报应,他再也听不到那声世陵哥,但却心甘情愿做她的药引。
是的,他的小蚊子并非无药可医,师父不说那法子,只是因为世上没有哪一个医者,会甘愿做病人的药引,牺牲自己来救活对方。
但是,我愿意。
金世陵扭过头,定定地看着皇甫商,有风拂过他的眼角发梢,他笑得泛起泪光。
他说:我的姑娘就交给你了,请你好好待她,别像我一样。
风掠长空,皇宫里下了一场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准备妥当一切后,金世陵见了季幼棠最后一面。
雨后的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湿意,季幼棠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抱着个红彤彤的石榴,吃得正欢。
金世陵过来时,她护住石榴,身子向后一退,眼神里明显带着戒备。
还是这样,不管他怎么亲近,怎么示好,她始终对他抗拒不已,倒是会勾着皇甫商的脖子,甜甜地唤他:太子哥哥。
今非昔比,风水轮流转,但这一回,金世陵却不再介怀。
他只是随手捡了个树枝,含笑上前,当着季幼棠的面,在雨后松软的泥地上,缓缓画出了三个字--金世陵。
他抬头望向她,像哄小孩一般,目光柔柔:记住这个名字。
仿佛还是昨天,金府的后院长虹贯日,他握住她的手,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他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笑得眉眼弯弯:小媳妇,记住这个名字,他可是你未来的夫君。
那年两个总角孩童,青梅竹马,无忧无虑,霞光下的身影依偎着,以为会是一生一世。
她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而是他的,但在多年后的今天,她却连他是谁都忘了。
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他是你的夫君。
雨后的花园里,金世陵仰头强调着,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秋千上的季幼棠怔怔地看了许久,却叫金世陵没有想到的是,她忽然一跃而起,狠狠地将手中石榴砸在了那个名字上。
才不是呢!
汁水四溅中,季幼棠抢过树枝,孩子气地往地上画去,不仅画花了金世陵,还在一旁歪歪扭扭地写上了另外一个名字--皇甫商。
这才是我的夫君,太子哥哥,是太子哥哥!
季幼棠高声纠正道,叉腰望向金世陵,充满敌意的眼神分明在说,你这个骗子!
今非昔比中,她会写的第一个名字早变成了皇甫商,再不是那遥远记忆里的世陵哥了。
面对气哼哼的季幼棠,金世陵愣了许久,忽然向后一倒,哈哈大笑。
如果没记错,她如今的心智,是在六岁。
曾经那个六岁里,他们在白骨堆下都没松过手,现在她却瞪着他,言之凿凿地说:这才是我的夫君。
金世陵捂住脸,笑得身子直抖,有什么却漫过指缝,氤氲在风中。
为什么真正的心意,要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才明白过来?
小蚊子,小蚊子他胡乱喊着,已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却再没人应他,只有季幼棠站在他身前,俯下头奇怪地打量着他,似乎在疑惑--
这个人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永昌九年,桑国太子皇甫商登基为帝,一生只有一位皇后季氏。
季氏贤良淑德,性腼腆,说话时细声细气。
她在后宫中照看着一大块花圃,时常流连其中,一日,帝至,揽其入怀,听其在耳边低语:陛下,今年的月季花开得真好。
复凝视,皱眉:可总觉得,像忘了什么似的
帝不语,风过也,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