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忙扶起她,朝地牢外走。然而,出去只有一条路,那条路上被泼了酒,如今燃着烈火,地上的青砖都烤红了。
他没有多想,弯腰抱起了她,冲进了大火里。
步履不知何时已被烧得残破不堪,他赤着脚,踩在烧红的青砖上,每走一步,扎在他心上的针便更深一分。钻心的痛意撕扯着他,他似乎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在一片烟尘中,清晰得可怕。
到最后,他渐渐麻木,双脚再也没有一丝感觉。
他似乎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不单是脚下的大火,还有他怀中的姑娘。她昏睡着,额头抵在他的颈间,如此乖巧地任由他抱着,这辈子,怕是只有这一次了吧。
楚辞醒来的时候,痛意席卷着她的身体。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得衣物。
周围的一切太过陌生,不是程府。
她抬了抬手,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她有些惊慌失措,一个暗卫,若是失去了武功,就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缓缓推开。
她抬起眼,看到逆光中的程衍渐渐出现她的眼前。
不一样的程衍。
坐着轮椅的程衍。
他笑:烫伤了,过几日便好。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掩盖了他所承受的生不如死的痛楚。
他笑得极为清淡,脸上再也没有那些刻意表现出来的猥琐下流,玉冠青衫,唇红齿白,璞玉一般。
他轻轻地牵起她的手:阿辞,我们终于可以离开晋阳了,以后我们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没有权势,没有争斗,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烟花三月,西湖断桥,流水人家,他想了十九年的自由,还有他喜欢的姑娘。
这是这世间再美好不过的一件事,他想着就觉得开心。
可是,一把清冷的声音传来,让他的心凉个透彻。
给我解药,我要回暗卫营。
他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不知是笑还是怒,最后淡淡道:阿辞,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明知道你是有目的才会嫁给我,可我仍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陪你演戏。
万贯家财,也只有他当作儿戏,拿程家百年家业,陪她演一出折子戏。
阿辞,如今我等了那么久才有机会等到你,你觉得我会放你离开吗?
轮椅咕噜咕噜离远,她闭上眼睛,心中冰冷一片。
她总觉得,他是个胸无点墨下流无耻的纨绔子弟。第一次见他,他当街调戏妙龄少女,被人摁在地上打,当真是惹人厌。
她一直觉得他平庸无能,可到今日,她却觉得他才是这世上最精明的人。他将自己伪装得那么好,到头来他算计了所有人。
他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答应程父接受程家的生意,明明知道她做了什么却依旧云淡风轻,而且故意抖搂给程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制造一个他们死在地牢中的假象,然后从密道中悄悄离开。
到头来,她和自由,他都有了。
以前她对他的所有轻视和鄙夷,现在想想,竟是那么可笑。
她躺在床上,不吃饭,不说话,他来看她,她也不愿睁开眼睛看他。
她置气,他便陪着她耗;她绝食,他便陪着她不吃饭。
过了五日,年迈的大夫告诉他:公子,少夫人身受重伤,若再不进食,怕是性命堪忧。
他坐在她的床前,抵着她的额头,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他是不是错了,将自己逼成这样,将他喜欢的姑娘逼成这样。
他不过是喜欢她而已,他不过是,想陪在她身边而已。
他不想她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哪怕是哭,哪怕是难过,也比这样静静地躺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要好。
他想她开心,想她学会笑。
可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却是他这辈子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奢求。
再这样下去,他会逼死她,也会逼死自己。
他认输了,从他喜欢上她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一定会输给她。她可以对自己狠心,可他却做不到对她狠心。
阿辞,我知道你想要我父亲勾结三皇子蓄意谋反的证据。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程家可以毁,但你必须保我父亲一命。
阿辞,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娶别的姑娘,你想离开可以,但走之前,你必须给我程家留一个孩子。
迟来的洞房花烛夜,身下是他喜欢的姑娘。
他那么开心,不住地呢喃:阿辞,我喜欢你
是吗?她说,那你的喜欢真让人恶心。
她眼中的恨意如一柄利剑直直地刺入他的心,他心中一痛,低笑着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一夜又一夜,他忍受着她的恨,对她做着这世间最亲密的事,他又何曾不痛苦。
终于有一天,大夫笑道:恭喜公子,少夫人有喜了。
那一刻,他的眼眶微微湿润,连手指也有些颤抖。
而她,缓缓抬起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样的眼神,程衍只觉得后背泛凉,就像是被一道利刃划过。
可他又那样开心,他抱着她,手轻轻抚上她的小腹,低声道:阿辞,你感觉到吗,这里有我们的骨血,有我的孩子。
阿辞,我好欢喜。如果是女儿该多好,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不,还是儿子吧,这样他就能替我照顾你了。
楚辞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放在他背后的手紧紧攥着一支发簪。
他那样激动,连话也颤颤抖抖说不清了。
楚辞瞥过他的腿,小腿微微蜷缩着,已经畸形了。
那场大火,烧掉了他的双脚,烧毁了他的双腿。
此生,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她扬起的手,缓缓放下。
程衍那样期待这个孩子,每日陪在她身边,给她讲一些趣事,逗她开心。而她一直神色淡淡,没有一丝情绪。
他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那一日,他像往常一样揽着她,她突然说:我有东西想送给你,在书房里,你去拿吧。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说话,第一次送他东西,他微微一愣,而后激动地连声说好。
他刚拄着拐杖踏出房门,却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哼。
他跌跌撞撞跑回去,却见楚辞倒在地上,全身颤抖,身下流出的血水渐渐染红了她白色的绣裙。
妖娆而又刺眼。
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轻轻笑开:你的孩子,没有了。
她终于肯对他笑,他却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像她这么残忍。
怒火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紧紧掐住她的脖子,那么白净纤细,只要他稍稍一用力,这个不断折磨他的人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楚辞!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伤害?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要遇到你。
他松开了手,踉跄了两步。
看,这就是他用尽生命,用尽一切去喜欢的姑娘。
他突然低笑,眼眶微红: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永远不要遇到你。
永远不要喜欢你。
一个白色瓷瓶滚到她的手边,他说:这是解药。
执着这么久,他终是要放弃了。
锦娘找到楚辞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当初接到命令,楚辞化身一家农户的女儿,而她以楚辞奶妈的身份进入了程家。
程家富可敌国,若是和三皇子勾结在一起,那便对东宫极为不利。
她们进入程家就是为了毁了程家给三皇子买的兵器火药,然后找到他们勾结的证据。可是有些消息太隐蔽,必须成为程家人才能得到,所以她让楚辞嫁给了程衍。
那个自小在暗卫营长大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是情,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女子嫁人意味着什么,让她嫁,她便嫁了,能陪到她最后的,只有她爱的那柄长剑。
这几日,晋阳城里人心惶惶,人们都知道,程家公子程衍私自购买兵器火药。说来也怪,揭发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触犯皇权,被判斩立决,尸体吊在城门处三日,以警醒世人。
人们都不明白,那时他已经离开了晋阳,为何还要回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在最后再为喜欢的姑娘做些什么。暗卫完成不了任务,是要受鞭挞之刑,那个清冷干净如月光一样的人,他怎舍得让她沾染血腥。他的父亲勾结三皇子,父债子偿,死的只能是他。只是他那样不孝,没能给程家留下一个孩子。
马车一直朝晋阳城外驶去,路过城门处,锦娘看着身边的女子,道:你不去看一眼他吗?
楚辞低头瞧着手中的剑:有什么好看的。
她突然想起,他们从相遇便是一场欺骗,那时她接到命令,去接近程家的公子,趁机拿到程父结党营私的证据。
那时她看着令牌许久,脸上木木的,有些困惑,该如何去接近程家公子,直接将人揍一顿绑过来吗?
其他的暗卫哄堂大笑,纷纷逗笑道,英雄救美就很不错哦。
那时他们的意思是,让楚辞故意扮柔弱,然后被程衍救下来。
哪知道,木头一样的楚辞会错了意。她低头思索了许久,然后跑到街上,跟了程衍几日,才遇到程衍被一群人揍。
她看准了时机,想着这就是英雄救美的最佳时刻,于是她拔剑出鞘,转身之间将那些侍卫砍了一地。
她不是英雄,可她认为程衍是美。十九岁的青衫少年,长得略显稚嫩,唇红齿白,包子一样。她呆呆的,情不自禁朝他伸出了手。
她不懂什么是爱,不懂什么是喜欢,不懂为何寻常人家的姑娘遇到自己的良人会羞红了脸。自小在暗卫营长大的她,没有像一个姑娘一样活过一日。
她突然想起,她应该也曾害羞过一次。那时在地牢中,他将奄奄一息的她抱在怀中。她悄悄地将额头抵在他的颈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一刻,她心里似乎真的有一种不同的感觉,只是那种微乎其微的感觉,在她还没有发现就是心动的时候,都被他之后的所作所为扼杀得无影无踪。
她不想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她能记得的是,当初在晋阳街头,那个浑身脏兮兮鼻青脸肿的青衫少年,他拉着她的手,笑得有点腼腆:在下程衍,敢问姑娘芳名?
一切仿若昨天。
她突然静静地笑了,低头抚了抚温暖的小腹,低喃道:暗卫十五,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