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个宋筝,每一个都鲜活地印在他的心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早已忘不掉她的一颦一笑,他只是被多年来的执念蒙住了眼,忽视了心底最真切的感受
他没有骗她,他当真想过要和她做夫妻,厮守一生,只是天意弄人,一念之差,他在最错误的时间做了最错误的决定,一时糊涂中,伤害了最不想伤害的人,后悔莫及。
阿筝,春天采花,夏日捕萤,秋雨看书,冬雪煮酒,那些事我也想和你去做,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若有来世,我、我定要一心一意待你好,我姚清让泣不成声,伸出手,哭得仿佛心口被人剜去了般。
模糊的视线中,许是饮下的烈酒发挥作用了,他开始头昏眼花,还想说些什么,却是晕晕沉沉,堪堪倒在了宋筝怀中。
最后的意识里,仿佛有眼泪坠在他脸上,他听到有个声音,凄婉而哀切,在他耳边一字一句:
姚大哥,我不怪你,情之一字当真无法强求,终归最后你还能骗骗我,我也是欢喜的……
四野风过,山谷寂寂。
姚清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只大风筝上。
对,简直匪夷所思,巨大的蛟龙风筝,迎风而起,似乎活过来般,带着他直冲云霄。
长风破万里,送你上青云,起!
女子的声音响彻天际,下面牵线的人,正是狂奔不停,指尖鲜血汩汩而流的宋筝。
记载在《鸢经》中的秘术,只有每一任鸢姑才会,但百余年来,却鲜少有人做,只因要做出那犹如活物的风筝,须耗费心头血,风筝愈大,所耗心血便愈多。
如今蓝天之上,那只摇头摆尾的神龙,宋筝是以耗尽全部心血为代价,用生命催动的。
她为岑不语讲了十二夜的故事,借机拖延时间,暗中启用秘术,是早做好了牺牲自己,将姚清让送出去的准备。
岑不语说得对,女人傻起来真要命,痴情的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但她有什么办法呢?从将兔子风筝锁在木匣里的那天起,她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眼眶湿润间,身后传来匆急的脚步声,宋筝回头,是岑不语带人追来了!
阿筝丫头你在做什么,快把那厮放下来!
远远地,岑不语气急败坏地喊着,人潮汹涌逼近。
时间刻不容缓,宋筝深吸口气,继续抓紧线,发力狂奔,声声高喊划破山谷:长风破万里,送你上青云,送你上青云--
大风烈烈,吹过她的衣袂发梢,鲜血从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漫出,染红了她一身衣裙。
半空中的姚清让瞧得分明,泪水肆流,拼命挣扎间,却抵不过酒里的药效,只能撕心裂肺地冲下面喊着:阿筝,阿筝
那狂奔的身影像朵赤云,掠过山谷中,凄美而惨烈,看得身后追来的岑不语都脸色大变:阿筝你疯了吗!
天上蛟龙飞舞,地上人影狂奔,风声飒飒中,宋筝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像从血水中捞出来一般,满目凄色,却还在坚持地催动着:
送你上青云,送你上青云
天上的姚清让早已哭成了个泪人:不,不要,阿筝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是真的喜欢上了她,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
他每年的生辰都在鸢城,都是她陪着过,他最开心的早已不是收到什么兔子木雕,而是收到她亲手扎的兔子风筝,他对她爱护有加,对她百般怜惜,不是因为同情,而是不知不觉间,他早就喜欢上她了
只是为什么明白得这么晚?晚到一步错,步步错,晚到再也回不了头了。
再见,姚大哥。
咔嚓一声,在岑不语终于率人赶到时,地上的宋筝绞断了线,血水滑过长睫,她摇摇欲坠地仰头,望着姚清让乘龙而去--
愿你重获新生,找个好女子,一生一世,再也不要被辜负。
将她抱坐在膝头的中年男子威仪天成,目光却是和蔼温柔的:你既然没有名字,朕就为你赐名怀璎,怀美玉而握兰芳,望你他日为有用之才。
她用力地点了下头:那我以后便叫怀璎了。
男子笑了起来,抱她下地:那么怀璎啊,你去看看这些人里头,可有昨夜到过侍郎府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男子的语气变得有些森冷,她眨了眨眼,向那一排人跑过去。
就是他杀了大人!稚嫩童音,描述的却是一桩血腥的刺杀,而她所指眉目俊朗的少年他正抬起头,无比惊愕地看向她
这天早上,怀璎从噩梦中惊醒。
定了定神后她望向窗外,但见黄鹂鸣翠,正是春时应有的光景。
又是三月了,她还清楚记得多年前三月的那一天,她和另一个人的命运都被彻底改变。
虽然已经告过假要出宫,但她还是去重华殿转了一回,一路上想着十日前的那道谕令,心情沉重。
从去年秋天开始帝君就缠绵病榻,医官们虽然全力施为,但病情总是反复,到了春时,私底下帝君也说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霎时间,确立储君便从禁忌变成了首要大事。
其实天晟帝子嗣不少,但早年一次夺嫡之争折损了好几位年长的皇子,从此帝君就一直不肯再立储。
但眼前不得不断了。
于是十日前,天晟帝赐了五名已成年的皇子每人一道谜题:题中所指之处皆藏有诏书一道,其上只缺一个名字,以尔等的心智必能寻得,只看谁更快些。谁第一个将诏书送到朕面前,朕就立他为储。
口谕是她代为宣告的,从帝君那里初闻之时她惊得跪倒,这种竞争会招致怎样的腥风血雨不用多说,但天晟帝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别担心了怀璎丫头,他们自己清楚要坐稳君位,就不能背上残杀手足的罪名
帝君如是安抚她。
也就是说,只要人没死,其他怎样都行。
回过神,怀璎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里真冷。环顾四周,巨大青石所砌的墙面不见天日。
明明已是仲春了
难为你在这里待了久。挑亮灯火,她握住眼前人的手,目光扫过他英武俊朗的五官只是长年不见阳光显得异常苍白。
最可惜的是那对曾经如黑曜石般灵动的眸子,如今却是呆滞无神。
不过也好,若你此刻在外头,势必也要参与这夺储之争她捋过他鬓边的一丝乱发,又或者,你宁可是那样呢?
男子的手动了动,然后反握住了她的手。
太医说,他能有所反应是好事,可见她对他的照顾他并非毫无知觉。
手暖了一些,心里却是悲从中来。
对不起,泽寻
十二年前吏部李侍郎家遭人一夜灭门,本要密呈帝君的贪墨案证据也不知所终,只有当日侍郎夫人自街上带回的孤女逃脱一劫,事后那孤女指认了六皇子泽寻为凶手。
他本是天晟帝最宠爱的儿子,当年在侍郎府中即便只有惊鸿一瞥,她也依然记得那个少年是怎样的英姿焕然。
可他终因这一指控被禁入了宗事府。
而她则得到天子赐名,从此教养于宫中。
随着年纪日长,她意识到自己当年可能是被人利用,但她没有证据,天晟帝也没有证据,泽寻就只能年复一年地被关押在宗事府的大牢中。
直到三年前,陷入了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