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百川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人,被大寨主等人灌了酒后,众人都有了醉意,反应缓慢。
他皱眉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税册拿给大寨主过目。”
大寨主不识字,牛夏上前确认了税银数目。
周围的雾气越剧越浓,天色也暗沉下来。
祁百川望了望天道:“少寨主身体不虞,我们便不多打扰,收了银子便离去。”
银子?哪来的银子?
人已经弄进寨子里了,大寨主根本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还在牛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条狗,祁百川本能地向后错了半步。
牛春上前来大吐苦水:“大人,我们不是不交商税,是真没钱交。寨子里也在积极筹措,可那几十文钱想必您也看不进眼里。我们清风寨近几年当真是流年不利啊!”
买粮种被骗,买到了假种子,一年颗粒无收;赶集卖货遇上山洪,积攒了几个月的山货被水冲跑了;大寨主几年不进城,前几日竟然惹上了官司,被人讹诈了一百两。生活是真的惨。
牛春一副不堪生活重担般地垂着头。
祁百川颇为同情,围着他转了一圈,从他袖子上捻下一根动物毛发,对着日光瞧了瞧:“雪貂。”
他拍了拍牛春的肩,很为对方着想一般道:“本官给你出个主意。由本官出面,在税课司前给你们筹办次义卖,广邀家境殷实的富户,你们将山货拿来卖,帮你们扩大了销路,又清缴了税款,一举两得。”
牛春一听便恼了:得什么得?只有他得了名,又得了税银!小白脸脑子转的倒是挺快,还打起山货得主意了。
他哭丧着脸道:“大人啊,我们哪儿有山货啊,上次大寨主的货不都被您扣了。”
见他们当着不想缴税,祁百川亮明了底线,他此番来必须要带走一千两,手一抬,“搜!”
当真让他搜?几个姑姑们立刻便急了,如此仓促绥绥不可能把东西全都藏好,大寨主那那楠木的寿材还在后院摆着呢。
牛春冲几人摇头,让他搜。
祁百川走在小路上,观察着两边根据山势搭建的宅子,大火后新建的寨子很容易辨认,很多空置的老宅没贴楹联,再难等到主人的归来了。
祁百川一间屋一间屋地看,来到忠烈祠前,不仅被供桌上的牌位震惊,他点了香朝着牌位拜了拜。此处并没有能藏东西之处,他便要人继续搜其他宅院去了。
众人在寨子内一通翻找,除了两袋子陈年谷子和两坛劣酒,一无所获。诺大的寨子,牲口圈是空的,鸡窝是空的,除了一副寿材,就没找到什么值钱的玩意。
祁百川心里有数,刚刚太太们在半山腰拦人,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衙役们翻出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晒谷场上,破铜烂铁也值不了几个钱。
张渠看着衙役往外搬东西,摇了摇头,向祁百川道:“泥腿子真是没什么钱,搜出来一堆破铜烂铁,还有发霉的谷子,怕是要白来一趟。”
祁百川不语。泥地上有杂乱的牲口蹄印,他俯身摸了摸,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应该是临时赶进山里了。
吉春府冬日寒冷,为了储存粮食和蔬菜几乎家家都有地窖。粮食和药材类的怕雨水,不可能弄进山去,只要花费功夫,一定能搜出来。
杀一儆百,只要清风寨交了税,其他寨子的难度自然降低。
“让人去搜地窖。”
为了方便生活,地窖都不会离屋子太远。众人没费太大的劲,从地窖里搜出了绑的结结实实的若干只鸡和大鹅,还有两头绑了嘴的羊羔。
衙役们又搜了一遍,再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邓虎贼头贼脑四下探看着,此番他是带着任务来的,需要借此机会查清这些泥腿子神神秘秘在搞什么名堂。可是这已搜了一圈,他一无所获什么都没看出来,回去怕是不好交代。
祁百川一个人在寨子里土路上走着,在一所宅子前站住。
这宅子房前屋后长满荒草,门上都长了青苔,可是锁上没有锈迹,说明这屋子时常有人出入。
邓虎也在一旁瞧出来了些门道,顿时来了精神,急吼吼道:“来人,开锁!”
牛春一直在几人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见要开锁,立马追了上去。
“大人啊!这就是废宅,几年前有位婶在梁上上吊,不吉利,日常都是锁着的。里面哪有东西啊!”
祁百川不理会他,很快锁被打开了。
屋门被推开,陈腐气息扑面而来,桌子积了厚厚灰尘,床幔已经朽坏,墙角遍布残破的蛛网,镜子已经脏的照不出人影了。
屋子的确是弃之不用许久了,屋内梁柱有烧过的痕迹,墙上也有大片烟熏得黑色。祁百川目光一一扫过,落在了墙角的两只箱子上。邓虎一见,立马蹿了过去踢翻了箱子,里面只有些破衣裳,怪就怪在,这些衣服并没有发霉的味道,而是清洗的干干净净,还残留这皂角味儿,分明是刚放进去不久。屋内到处是灰尘不假,可是榻上过于干净了。
朽烂的窗子被风吹开了,发出嘎吱的响声,一股阴风穿窗而来,想到牛春说这屋子不干净,衙役们都觉得背脊发凉。
祁百川扫了眼窗棂,他真正在意的是窗台上的一只碗。
捻了点粘在碗璧上的的黑色闻了闻,像是某种树的汁?
张渠看着被火燎黑的墙,感叹道:“三年前清风寨的那场火烧得太大了,几十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时雨水多,不至于烧如此大的火啊。”
说来也是蹊跷,火势都是由正屋起,烧向两侧的厢房。
屋角还堆放着一些陈年的文稿和画卷,张渠好奇捡起来一张,拍干净上面的灰。
是张诉状,墨迹很新,应是写完不过数月。
邓虎冷眼瞥了眼诉状上的笔迹,已经确认了心下所想。
他已经知道清风寨这些泥腿子神神秘秘在鼓捣什么了,还想着给三年前的失火案翻案呢。做梦吧!
邓虎将那诉状折好收入袖中,冷笑道:“林平潮屡试不第,整日喝得醉醺醺的,失手打翻了油灯才引起的火势,他自己也烧死在火场里了。”
牛春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愤愤道:“这就是林二叔的房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敢不敢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邓虎猛地推开他,不屑道:“说一百遍他也是个废物。”
世间百样米养百种人。林平山武学造诣非凡,有责任有担当,而他弟弟林平潮天资聪颖却不喜读书,结交三教九流,出入歌楼伎馆,招猫逗狗不干正经事,邓虎当年也是他曾称兄道弟的人。
众人在屋内一无所获,忽然听到远处有叮当叮当的铃铛脆响。
有人大喜道:“牛!寨子里的牛!”
众人走出来举目四望,果然在山坡上的树林里看到到了牛群的身影,想来是清风寨的人忙着赶牲口上山,没空理会,牲口又跑回来了。
牵走几头牛比抓鸡抓鹅值钱的多,只要拉了牛众人就能交差下山了。
衙役们两眼放光,做这种事他们最拿手,撒丫子就往林子里跑。那几头牛被追得蹚过小溪扭头往林子里钻,衙役们兴奋地在后面追。
过一座石桥时,浓雾弥漫。桥上站着位身着青色古朴长裙的女子,长裙委地,长发披垂,不施脂粉,头上也毫无饰物,满头青丝被风吹得扬起,她手里一柄团扇挡住了脸,眼神冰冷地望着众人。她脚下放着一盏灯,周身被灯映得惨绿惨绿,胆子小的退了一步。
雾气散去时,女子身形也消失了。牛铃铛的声音再度响起。
张渠向来害怕鬼神,边退边问:“刚刚那是人是鬼?”
祁百川拎着他的领子将人拽回来:“是人是鬼都不能抵税,找牛。”
铃铛声似乎就在耳畔,牛影子都没见到一只。
周围的树越来粗,头顶的日光越来越暗,众人觉察出了不对,似乎走得太远了。
头顶的树遮天蔽日,他们摸不清方向了。
那几头牛也失踪了。
林内幽暗,有人点起了火折子,“老李,你不是山户吗?快找条路!”
被叫到名字的人四下看了看,“山与山可不能比,这种山也就清风寨的人敢进。”
众人不敢太分散,四下找着出路。
头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听得人毛骨悚然。
邓虎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身旁飞过去了,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什么都没瞧见。
突然,他脸上被什么东西扫了一下,他猛转身,头顶树枝上挂着个大头朝下的女子,一瀑黑色的长发倒垂着,他若再向前一步,就要撞上她的脸了。
他惨叫一声,瞬间女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林子里都是飘忽的影子,忽远忽近的笑声从头顶飘来:“春坟空鬼唱,遗恨小泉东。”
邓虎听到这两句吓得脸都青了,抽出刀冲着上面道:“别装神弄鬼!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大雾中,一个穿古朴黑色衣裙的女子赤足凌空而立,长发披垂,依旧用扇子挡着半张脸,黑色的指甲锋利如刀,手掌扫过处周围树枝尽断。
张渠抱着祁百川的胳膊不松手,哆嗦道:“索、索命!女鬼!”
当年清风寨的那场大火烧得莫名其妙,枉死的人如今来复仇了。
祁百川嫌弃地将他撕下来,拎着他站好,道:“你瞧瞧她身上的玉佩,可值百两?”
那玉佩的款式不常见,玉质也不错。
张渠瞠目结舌看着他,“鬼的东西你也惦记?”
也是了,听说前几日木材商李家为了不交税,将金银珠宝封在了刚刚去世的太夫人棺中,这都被他开馆将财务搜走了,何况是孤魂野鬼呢?燕子从头上飞过,都要舍弃半身的毛。
张渠藏在他背后,偷眼盯着玉佩,赞道:“不下百两。”
祁百川点点头,指间摆弄着捡来的碎瓷片。
几步开外,邓虎挥刀四处乱砍。
“装神弄鬼!老子行得正坐得端!”他已看出这女鬼是针对他的,只围着他转。他快步跑向衙役们,众人一见他过来,立马后退闪避开来。
黑衣女子身形飘忽,邓虎直觉脖子发冷,那声音贴着他耳畔说:“是你纵火,你背叛了好友。”
她飘在空中与邓虎脸对着脸,说完一抬扇子,团扇下是张异常惨白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却无口鼻。
胆小的衙役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往祁百川身边爬去。
邓虎朝周围胡乱挥着刀子,“胡说!林平潮是失火烧死了自己,关我何干?”
黑衣黑发再次快速掠过身边。
“你是帮凶。你是内应。你真该死。”
声音时断时续,时远时近,雾气让一切变得更显诡异。邓虎突然发现众人表情惊恐地看着他,他脖子上竟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挂上了条白绫,白绫越收越紧,他挣扎着道:“大人救我!”
祁百川盯着上方的巨树,猜测她身形轻盈如飞是怎么做到的。
邓虎名义上是他的手下,总不能就让他这么死了。
眼见着他已被勒得翻了白眼,祁百川反手抽出身边人的刀,一刀扔出去割断了绫子,邓虎烂泥一样摔了下来。
头顶树枝齐颤,地上落叶翻飞,黑衣女子的身影围着众人快速旋转,像是鬼神发怒一般。
祁百川感受着风的痕迹,指间的碎瓷片冲着一个方向突然弹出去,黑影身影一顿,瞬间失去了踪迹。
啪嗒——半空中掉下来一枚玉佩。
他捡起来在掌间掂了掂,感慨道:“是只好鬼!临走还不忘替子孙交税。”将东西递给张渠,嘱咐道:“登记入册,折抵一百两。”
正当众人惶惶之际,牛春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提着风灯走了过来。
“祁大人,是您吗?山里虫蛇多,容易迷路,诸位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众人跟着牛春走出林子,邓虎被人架着面如死灰。
雾气已慢慢散了。迎面刮来什么东西,邓虎用一抓,竟然是幅画。
他展开一瞧,画上是位花间静立的黑衣仕女,衣衫古朴,两手捧着团扇,青丝飞扬,只有眼目没有口鼻,跟众人在林间瞧见的一模一样。
有人瞧见落款道:“是林平潮的画。画成精了?”
画从邓虎手中掉在地上,他吓得面无人色,转头向祁百川道:“卑职刚刚扭了腰,要先下山医治。”
说完也不等祁百川应允,翻身上马向着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