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医院里，夏至在病房收拾行李，男生褪去青涩的婴儿肥，原本稍长的头发剪短了些，看起来清爽又精神，人也长高了，有个成年人的样子，走出去再也不会被人认为是个高中生。
他办完出院手续就去周鸣的办公室，周鸣拿出一袋子药给他，叮嘱道：“给你开的药跟之前的不同了，这个每天一颗，这个一周一颗就行，如果有身体不适联系我，记得……”
夏至将药放进背包里，“不要吃辛辣和过咸的食物，你跟我说很多遍了。”
“你每次都说记得，还是管不住嘴巴，要不是我去找你，你指不定什么时候被人发现。”周鸣换下白大褂，眼镜后面的眼睛散发出点点火气，说道：“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长记性，你这病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你的右耳已经完全没有听力了，你还想左耳也听不到吗？”
自从六年前夏至在地铁站晕倒之后，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最终确诊美尼尔氏综合征，这个病治不好，不会要人命，定期吃药一般没什么问题，如果休息不好或者过于劳累，就会有耳鸣头晕和呕吐的症状，下不了床，走不稳路，每次发病会持续一周以上，发病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没事的话跟正常人无异。
第一次发病后，原本有一半听力的右耳就彻底失聪了，庆幸的是左耳的状态还是很好的。
那段时间夏至瘦了十多斤，还得了轻微的抑郁症。
夏至上个星期没忍住忌口，怀着侥幸心理，在同事聚会上吃了点辣的菜，他已经好多年没碰辣椒了，想着吃一点没关系，没想到隔天就犯病。
刚好周鸣来找他，知道他人在里面却不开门也不接电话，便发觉不对劲，幸亏周鸣之前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状况让夏至给了他家钥匙，开了门见人躺在沙发上叫不醒，才将不知道晕倒多久的人送去医院，足足吊了一周的水，两边手背被针扎了好十来个孔，正片皮肤乌青色的。
周鸣一直是他的主治医生，几年下来成为了朋友，因为他不忌口导致病发，气得周鸣想揍他。
夏至为了感谢周鸣的救命之恩，要请他吃饭，周鸣定了今天出院的日子，吃完顺便送他回家。
“知道了。”夏至跟着周鸣出了他的办公室，向地下停车场走去，“我会谨记周医生的医嘱，以后吃水煮白菜加白饭，对了，还没问你，你去我家找我干嘛？”
“……”周鸣一时语塞，而后才说：“作为你的医生，去看你有没有按时吃药，这不，救了你一命。”
夏至将信将疑，上了周鸣的车。
夏至刚发现这个病的那三四年比较难熬，学业方面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休学一年复学一年，又休学一年又复学一年，在身边仅有的几个朋友的帮助下才成功毕业。
刚分手那会儿，他就辞去了‘夜曲’的工作，他不想再沾沈放的光，以前给他修琴的冯青学长毕业之后开了家培训班，教小孩子学习各种乐器，便聘请夏至做个兼职老师，等他毕业后就彻底做全职。
培训班的钱特别好赚，父母都愿意往孩子身上砸钱，收入还算可观，可是在房价居高不下的嘉阳市凑个首付还是很难，早几年父亲就说过要给他一笔钱做首付，不过夏至没要，他已经选择脱离那个家，可以回去看看父亲报答养育之恩，不愿再受恩惠。
夏至目前是租房一个人住，这对于年轻人再普通不过了，但是对于他而言比较大的弊端就是像之前那样发病了也没有人知道，所以在周鸣提出要他家钥匙，他很爽快地给了。
夏至请吃饭的餐厅是周鸣定的，是一家气氛安静优雅的西餐厅。
菜是周鸣点的，全部是根据他的医者专业角度，按照夏至能不能吃的标准，还特意嘱咐服务生要少放油盐糖。
为了能跟夏至顺畅聊天，周鸣特意不坐夏至对面，而是坐他的左手边。
对于周鸣处处显露出来的细心关怀，夏至不是没有想法。
好歹以前也同样收到过某人无微不至的关心，最后被引诱进陷阱里，摔得分身碎骨，那点觉悟还是有的，然而夏至也清楚，那是某人，并不代表所有对他好的人都心怀鬼胎。
那场恋爱使得夏至面对感情总是小心翼翼，更确切的说是不敢触碰，或许是有点感情上的PTSD。
周鸣不一样，周鸣做出的所有举动至少是真心的。
可是人就是很奇怪，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管他是只应天上有的骄子，又或者是路边乞讨的可怜虫。
如果沈放不曾欺骗，就算他是个能力只能糊口的人，或许夏至也会花一辈子拼了命去喜欢。
夏至扪心自问，对周鸣的情感只能停留在友情的位置，如果周鸣不打破双方现下的友谊关系，他会当个糊涂鬼。
这么多年了，夏至还是保持着内敛的性格，不怎么会处理人际关系，某一段关系存在变化，他就手心冒汗束手无策。
他有点预感，周鸣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要准备捅破那层窗户纸。
夏至在心里坚定，等下一定要用最委婉，最和善的话语回绝，以后继续做朋友就不会尴尬啦。
“夏至，夏至？”
周鸣喊了他名字好几次，夏至才从自我的精神世界里回神过来，“啊？怎么了？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到。”
夏至以耳朵听不见开脱。
“在想什么呢？嫌味道淡”周鸣将一份意面放到夏至面前，“你吃这份，身体刚好就先吃清淡点。”
“我在想明天的课，明天是周六，小孩子扎堆来上课，等下要早点回家准备。”夏至说，卷起意面吃进嘴里，垂眸看着面。
他想吃快一点，早点回家。
周鸣放下刀叉，扶了扶眼镜，盯着埋头吃面的夏至，说道：“夏至，你是知道的吧。”
“啊？我，我知道什么？”夏至反问。
他这不是装糊涂，是确实不知道周鸣说他知道什么事。
“我喜欢你。”周鸣大大方方说出：“你是知道的吧，我对你。”
直线球直击夏至脑门，他嘴里还在慢慢咬着早已烂透的面，忘记吞咽的动作，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另一个层面来说也算是默认拒绝。
因为他知道周鸣的心意后采取默认而不是回答同意的反应。
周鸣尴尬一笑，“看来一直是我单恋了。”
两人各自沉默了会儿，夏至就怕这种尴尬的场面。
“初恋都是美好的，我以前也有过一个刻骨铭心的初恋。”周鸣说：“分手的时候折腾得不轻，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彻底放下，像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挑对象要特别严谨，总是与不同的人分分合合，很容易成为别人口中混乱的人，我是冲着要过一辈子去挑的，夏至，你不说，我能看出你心里一直藏着个人，人生很长，或许他只是你人生里的过客，你为什么不试着放下呢？或许会好受点，还是你要等一个不可能回到身边的人，等一辈子？”
夏至将嘴里的食物吞下，眼睛不安地看看碗碟，看看茶杯，看看一双乌青色的手背，一直低着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周鸣的一番话莫名地戳心，他不想承认那些事实。
“你这样弄得像是我在训你。”周鸣突然覆上夏至放在桌上冰凉的手，后者并没有抽出，“夏至，我看见你一个人病倒了没人知道，我就特别心疼，我想照顾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夏至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顿了顿，突然起身，“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夏至抽出手，走之前又说了一句，“先让我想想。”
周鸣放开他的手，有点窃喜。
他能请求让他想想，证明还是有机会的。
夏至进了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让脑子清醒些，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周鸣说得没错。
跟沈放的感情不就半年而已，为什么要让一个仅仅是人生的过客牵绊一生，那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不一样割舍掉了，半年的感情凭什么无法割舍，凭什么他要一直记着。
沈放这些年说不定身边佳人成群，他也可以寻找真心爱自己的人。
夏至双手撑着洗手台，嘲笑镜子里这么些年不肯放过自己的人。
好像一瞬间所有东西都释怀了。
是时候该走出来了，周鸣也许是个好选择。
夏至出了洗手间，经过一排包厢的走廊，他经过某个包厢门前，那门突然打开，出来个人，他们就撞上了。
“啊！对不起。”夏至还没看清对方的样子，先道了歉，他低头捂着被撞疼的脑门，只看到对方西装革履，身形很长。
心中暗想那人的肉可真硬啊，撞得脑瓜子嗡嗡的。
“夏小至？”那人说。
夏至瞬间以为是脑子撞蒙了还是犯耳聋听错，那一声像是从六年前飘进过来，从前就是这个声音每天在喊他‘夏小至’。
是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吗？
喊他这个名字的只有一个人。
夏至不敢看，又控制不住抬头，对上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视线。
果然是沈放。
夏至想象过以后有机会重新遇到沈放的话会是在什么情况下，要说些什么，想骂他，想打他。
真正到了这一刻，夏至却什么想法都没了，那张脸依旧是人群中的亮点，他嘴角稍稍露出温和的笑容，一身西装和整齐的背头尽显商业精英的气质。
夏至的心跳漏了一拍，差点忘记呼吸，甚至像个哑巴似的不知道怎么说话，他恨自己这副软弱的劲儿。
“好久不见，真巧。”沈放说。
为什么他还要温声和气地说话。
正当夏至准备摆个冷脸给他看，包厢里又出来一位西装男，他说：“小沈……”总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沈放抢话说道：“老板，遇到了个老朋友，老板您要的酒我很快就让人送进去，请稍等片刻。”
沈放对那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下属面对上司的和善笑容，只有那人知道，这笑容里有杀气。
何助理今天陪小沈总出来应酬，看到他在门口站着，便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听见上司转口喊自己老板，何助理瞬间毛骨悚然，他何德何能啊，视线在沈放和夏至之间往返几圈，一看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这位老朋友的存在一定不简单。
身为助理当然是个十分会看眼色的人，何助理立刻挺直腰杆，摆出领导的架势说道：“咳哼，小沈啊，快点，客户都等着呢。”
说完便迫不及待闪进包厢内，何助理的心还颤抖着。
演得应该还好吧，小沈总回头不会找他算账吧……
然而夏至心如明镜，看那两人的双簧唱得破绽百出，暗暗翻了个白眼。
他又在装模作样了。
夏至想要拆穿他，转念一想，不如装作不知道算了，就陪他玩玩呗，以前被他玩得团团转，如今反回去看他的笑话，等玩够了再拆穿他的真面目，夏至已经开始期待那时候沈放的窘迫样子。
“你……这些年还好吗？”沈放说。
夏至不想承认都不好，幸亏他这些年的心理防线强大了不少，沉住气扯了个好看的笑说道：“我挺好的。”
沈放欣慰点了点头，“那就好。”
互相沉默片刻，沈放又问：“你现在身边有人吗？”
夏至在考虑怎么回答。
回答有，让沈放知道他这些年确实很好，反正今天有周鸣在，沈放演了一出，他也可以演一出。
回答没有，如果他来求复合，或许会很好玩。
“夏至。”远处周鸣走过来，他的喊的声音比较大，周围有人看过来。
他等了好久见人没回去，以为是被他的表告白吓逃走了，看到夏至和一名男人站在走廊不知道在聊什么。
男人遇见对手都有很强的直觉。
沈放回头去看周鸣，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无形中掀起电光石火的心理战。
周鸣问：“这位是……”
夏至不想介绍他们互相认识，半推半拉着周鸣就要走，“朋友，聊了几句，你吃饱了吗？我得回家了，明天真的很忙。”
沈放回头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眸深邃，蒙上一层冷冽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