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石玉最早的预判一样，她前去派出所报警立案的消息不胫而走，任浪涛卷款潜逃的事情被钉上石锤，小道消息成了真，坊间的谈资不再是以“听说”为开头，变成了各种人的亲眼所见，有人亲眼见到债主去联振泼油漆，也有人亲眼见到石玉要跳楼。人人经过联振时都要掩上嘴巴说几句话，然后匆匆急走几步离开，仿佛怕沾染上一些看不见的晦气。
联振从沧北的四有青年被判为黑五类分子，从昔日的高朋满座变成了门可罗雀。竞争同行们饶有兴味，饮茶时都要提到联振，道几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是现实世界的丛林，而石玉这个当事人，根本无暇顾及他人说些什么，她全力在与现实厮杀，想为身后这群跟着她的人负责。
石玉与朱郁郁一起来到联振工厂，加工区看起来还是有保持着井然有序，只是工人看起来比以往少了不少。石玉的设计师朋友那个项目出货比较急，因此前来重点询问林厂长可有问题，林厂长拍胸保证，只要辅料不出错，一定必保这个项目的优先紧急。
三人边说话边在厂区内行走，来到固废沉渣区，石玉见大理石残骸依然堆放着，禁不住问道：“听郁郁说你做了固废垃圾的样板？”
林厂长叹一口气，“别提了，后来做了耐水实验，发现蜂窝小孔吸水后主体会发生膨胀，安全性就失去保障了。”
石玉停下脚步，“可否拿给我看一看？”林厂长应声向办公室走去。
石玉蹲下身，大理石的残骸支离破碎地躺在沉渣池里，有一些被水泡着的石粉在池面漂浮，它们的标准定义已经是垃圾，究竟能否有办法将它们变为减少、重用、循环的符号？石玉想到初从上海来到沧北前的自己，怀了一腔热情，曾有意改善这里，现在一晃几年过去了，却反而陷入这里的规则与环境，忘记了初心。
她又回想起意大利卡拉拉被挖得犬牙交错的山脉，沧北沙尘卷涌、看不清蓝天的街头，这些躺在脚底的垃圾似乎在做着沉默的表达。世界每天都被人为破坏着，石玉为自己所在的这个行业生出一些愧意。
林厂长托着小样板走过来，朱郁郁看它颜色变深密度变大，忍不住呀了一声，“水泡后看起来硬度变了。”
“是，研发的前路尚远。”林厂长摇摇头。
“慢慢来吧，哪怕保持每天前行一点点，有一天回头看，也是走了很远的路。”石玉对二人鼓舞道，“样板我来拿回去仔细研究。”
石玉在工厂奔忙的时候，曼曼在上海的豪宅里才刚起床，她刚冲了个澡，懒散地用毛巾擦干头发，从雕花大理石栏杆的台阶上走下来，一眼看到大落地玻璃旁的餐桌前坐着老万，忍不住“呦”了一声，“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在家陪我吃bruncn？太对得起我了。”
老万抬一抬头，又低头开始看报纸，一边喝一口咖啡，“一会我要出差。”曼曼停住脚，“又去哪？”
“去美国，那边有个地产投资项目。”
曼曼将手冲咖啡倒进自己的杯子，将“你是一个人去还是有人陪着去”这句话咽回肚子里，“可真够远的，这估计是个大项目。”
“国内不是管控越来越严么，都在往国外跑，任总早在那边了。”老万双手捏住三明治塞进嘴里，话也说得含含糊糊。
“哪个任总？”曼曼停下手。
“任浪涛，以前上海联图那个，后来跑去个小破地方沧北搞钱，不过听说确实搞到了不少。”
曼曼的勺子叮一声掉到桌下，“任浪涛在美国？”
老万狐疑地看一眼她，“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他不是把石玉带去沧北了么？石玉呀，咱们房子的设计师。”曼曼俯身捡起勺子，努力控制表情。
“这个不清楚，老任都去挣鬼佬的钱了，我也得与时俱进。”老万用餐巾布擦擦嘴，“你自己吃好喝好，我给你买包包回来。”说完将嘴凑过来，曼曼身子向后一靠，“你赶紧走。”
老万也不介意，挺着肚子将箱子一拉走出大门，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曼曼努力端平咖啡，等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又开远，马上拿出手机拨通了石玉的电话。
石玉坐在办公室里，正在端详从林厂长那里拿来的固废样板，它看起来与砖石无异，主体上分布了密密麻麻的小孔，这种密度恐怕很难做建筑主体，石玉将它翻个面，反复端详。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随手接起。
“玉玉，最近你可好？公司可好？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曼曼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过来，一连串的问题噼啪而来。
石玉听她语气不对，觉出异样，曼曼并不是一个容易慌张的人，想一想，还是有话直说。
“我很好，公司么……最近有遇到一点麻烦。”
“任浪涛是不是跑了？”曼曼开门见山。
石玉倒吸一口气，“你都知道了？”
“老万今天去美国，他跟我说任浪涛老早已经跑到那边去了，我才晓得你这边出了问题，现在公司到底什么情况了呀？”曼曼从石玉这里得到了求证，心更加不安起来。
石玉略一犹豫，缓缓说道，“公司接的那个异型项目，被任浪涛把大部分的钱都转走了。”难怪他音信全无，原来是跑去了美国……她到底还是不敢将股金未实缴的事全盘说完，怕曼曼血压升高。
“那快报警哇！”曼曼十分着急。
“报过警，也立案了，一时半会估计靠警察也解决不了，公司还是要保持运营，好在最近又接了两个新项目，放心，我还扛得起。”
曼曼咬一咬嘴唇，情商在线的她知道再多问也无益，“那你多保重好自己。”话锋一转，“我让老万去问清楚任浪涛这个王八蛋的具体位置，让警察好抓他回来还钱，这个赤佬，气死我了。”
挂断电话的石玉知道了任浪涛的去向，只觉得现下想要找回他和钱更为渺茫，联振目前的经济情况已经处处红线，下一步恐怕只能靠四处借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