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差什么了,女孩最后从果蔬冰箱房里拿过两瓶新鲜的橙汁,端着早餐盘就上了楼。
“喜欢看你吃早餐。” 女孩调皮地趴到床头,抬眼看着一侧的向威廉,纯净澄澈地笑。
女孩早上不喜欢吃东西,只喜欢空腹地喝满满一大瓶橙汁,而向威廉随便喝了两口还有剩下的,都会被女孩抢过来,一饮而尽。
明明是一样的东西,可似乎,经过向威廉嘴里喝过的那一瓶,总会格外好喝一样。
向威廉把所有家里、公司里、收购过的平台,都设置了关键词和网页屏蔽——确切一点说,是在他可掌握的范围内,李苹果本人曾失足坠亡的消息,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他的小可爱离开后,他炒了所有人。
现在,机器克隆体来了,他又换了一波人。
他还告诫包括自己家人在内的所有人,不准有人对他提起李苹果不是真人,真人已经死去,而他已是机器克隆人的事实。
谁提,那就不仅仅是当场解雇或者断绝关系,那么简单的事了。
还有,向威廉在通往天台的门上,加装了防爆防火防盗的红外线和电磁感应报警门。
那个地方,成了所有人,都不允许有胆迈出半步的禁忌之地。
“为什么不让我去天台啊。”
皎洁月色高高地,从天外照下来,倾泻在两个交缠的人身上。
“嘘。那里闹鬼。”
“什么鬼啊?”
“那里,死过人。”
“什么人啊?”
“好奇宝宝。”
“什么人嘛?”
“一个喜欢喝酒的女仆,在一场政商联合的社交宴会上不好好工作,偷酒喝,结果喝醉了被看见的主管训斥地走到了天台边缘失足摔了下去。后来呢,她的家人想让我对他们进行高额赔偿,还想讹我,给我泼脏水,还说要打官司,扬言要让我身败名裂,说我对员工不善。对我和集团这么不利的事情,不提也罢。”
“明明是对方玩忽职守,有错在先,你根本就没错。那他们,没得逞吧?”
“没有。我现在不是好好地么?”
向威廉啄吻着女孩柔软的唇,轻柔搂住她的后脑勺,根本不敢用力,只怕撞开机关。
讽刺地是,若是以前,他是不会那么温柔的,只会任性而为,喜欢激烈和刺激。
如今,对方已变成了刀枪不入的坚硬钢铁之躯,他却反而会像呵护幼儿一样周到细心。
每次都会特别注意,要把她放在轻软的各种垫子上,不是担心她的脖子扭到,就是担心她晚上落枕,要么就是沉迷于为她买连帽衫,一年四季狂买各种款式的帽子,说她吹到冷风头会疼。
也许,这就是对他当初面对真正的血肉之躯时不够温柔的报复和惩罚吧。
他要自己完全忘记她的真相,可始终忘不了。
每次当他在黑暗中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就会想到——就算摘除掉她全身那些附着的生物克隆组织,只剩下那副高科技合成的金属骨架,那副骨架照样会不痛不痒、情意绵绵、完好无损地跟他说着情话。
“后来,那个天台上就开始闹鬼。再后来,又有一个女仆因为看见了鬼,就疯了。我怕这样的异常情况越来越多。就装了会自动报警的钢门,禁止任何人上去了。不然,平白无故,万一再出个什么状况,又要制造烦恼,全都借着当初这一桩丑事上,翻旧账,赖在我头上,纠缠不休。”
“嗯。是该封掉!”女孩也跟着义愤填膺地说。
“所以,人人都心照不宣。我现在告诉你,你自己知道这件事就好了。我早就说过,以后谁提这件事,小命都得没。”
可是,向威廉的坦白,并没有完全消除女孩心中的疑窦。
她总是会在睡着又猛然醒来的时候,在眼前出现一些未知的幻景。
半夜,她总是会看见心爱的人正一动不动地冲她大睁着眼睛,那对眼睛就像是中世纪宗教题材画上毫无生气的平面人物那样,是陶瓷白的眼白和空洞无物的漆黑眼珠,而向威廉的整个人,也像是变成了贴着碎瓷片和琉璃的假人,冰冷僵硬。等李苹果紧接着去晃一晃脑袋,或者用手敲一敲脑袋,眨动几下眼睛,再定睛一看,才看清——向威廉的双眼其实根本没有睁开,是紧闭着的,他一直安然无恙地有规律呼吸着,侧卧在枕上。
向来,李苹果的心愿很简单,从来都满足于当向威廉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哪怕她深知自己有出色的美术天才和造诣。
许久之前,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向威廉把她从学校“飞走即升”的助教竞聘讲师的艰难厮杀中捞了回来,抢过她手里神奇的消愁药剂,一把拥抱在怀里,语带笑意安慰她说:“这个讲师,不当也罢。他们竭力打压有天赋的人,是他们的损失。为我的芯片和系统设计美术吧。我唯一的缪斯女神。”
上个世纪风靡一时的祖师爷乔布斯,亦是迷恋于构建科技美学,试图融合文理,将冷冰冰的逻辑和数字硬件套上一层具有感性漂亮而使人心情愉悦的诱人外衣。现在,这个不成文的传统,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在科技圈优良的企业基因里传承了下来。
除了半夜里关于向威廉的异象,李苹果还总是在光线晦暗的晨昏交界时分,以及晴雨转换气压骤变,或者天气温度忽升忽降的时候,察觉到其他的房间里,总是会时不时地飘过一团模糊的黑影。
女孩也总是喜欢凝望着大约有一半多的房间墙上,壁橱上,还有桌子上,那些全是自己的形形色色的照片和肖像画。
李苹果完全记不清楚了。在她依稀古老的印象当中,向威廉是个极端自恋的人,哪怕她确信自己是他最爱的人,可她总隐约觉得奇怪——因为向威廉是绝不会允许把恋人的照片挂得到处都是的那类人。
难道,自己毫无疑问地,就是那个他心甘情愿独宠着的幸运儿吧?
“这又是我什么时候留下的照片呢?”
她长时间地望着墙上的某个不起眼或巨大的方框,努力回忆上面呈现出来的事件,那些照片上发生的时间、地点、场景、人物。
最后,还是慢慢地全都回忆起来了。
可不知为何,她在试图回忆时,总是能听到异样的声响,后脑勺的同一处地方,还会隐隐发烫。
那些黑影,频繁出现在李苹果出入、途径于那些有照片的房间之时。
一开始,她想到那很可能是那个死去的女仆的鬼魂,为了不让向威廉说她小题大做,笑话她又是来自艺术家的过敏感受,也就没对向威廉讲过她会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曾看到神秘黑影。
时间长了,李苹果对那团阴影司空见惯了,还能跟他和平相处后,就对那团阴影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
有的时候,李苹果一整天都心情明媚,或者向威廉在家的时候,那团阴影就会躲起来,不会出现。
可等到她心情一低落、沮丧、消沉,那团黑影,就会如期而至。
她也懒得去分辨,那是一个人体的身影,还是其他什么奇形怪状。
但是,一个台风入境前夕的闷热午后,原来还算明亮的白日在他短短一个午睡之后醒来的霎那,就变得昏黑如夜,她还是被逼得与那团黑影当面对峙。
向威廉为李苹果开辟了多达十余个主题画室。
由于李苹果喜欢在家里工作,向威廉随时随地为激发她的创作灵感,提供了最全面的支持。而他也正打算为向威廉公司新上市的一款产品,继续深化设计一系列的营销美术包装。
“你究竟是谁?”
“你不该问。” 那团模糊如气团一样没有边界的黑影,正坐在李苹果放色彩颜料小桌子的另一侧,懒懒地把双腿分开着,放松地把直立起来的后背靠在无人的椅子上,完全把那里当做了自己家似的。
“你的死是意外,不要再纠缠我们了。”
“哦,是么?我可不认为那是意外。” 黑影说着,翘起了二郎腿,“你瞧瞧你画的这一团垃圾。要是在我的巅峰时期,仅仅半个小时就搞定了。瞧你那握着画笔的笨拙样子,要是能有我一半的敏捷,都不可能冥思苦想地连续搞了两天,还只得到这样的 piece of shit 。”
“你究竟是谁?!” 李苹果拿着画笔的手,在颤抖。
按照以前的经验,只要她不搭理那团不请自来的黑影,过上一小会儿,那团黑影感到无聊了就会自动消失。
这下子,她的内心被勾起了无限的怀疑,已经无法无视他了。
“这个问题,你该问你自己才对。”
“什么?!.....” 李苹果强咽下一口恶气,耐心等那团黑影接下来又会说些什么混账话。
“对,问你自己。你是谁,又为什么来这里。”
“我是李苹果。我是向威廉最爱的人,他是本世纪最厉害的神经元意识芯片创始人,注定会载入史册的人物。”
黑影忽然开始狂笑了起来。
“不,你不是李苹果。你只是她的影子而已。”
“你信口胡说。什么叫做我不是李苹果。我不是李苹果,那也绝不会是别人的影子!”
“你就是影子。 ”黑影掷地有声地说,伸手摆弄起了桌子上的颜料。
即便,那团无形的黑气对实物根本产生不了任何物理影响,那些颜料只是纹丝未动地保持原样。
“哼,你刚刚还说我,你看看你自己那无能为力的样子,连一块小小的颜料,也拿不起来,还说我是别人的影子,你自己才是什么人的影子才对。”
李苹果看着他,冷哼了一声,嘲笑地看着黑影与真实的世界那徒劳无功的互动。
“你爱他么?” 黑影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划弄着画板上颜料。
那些被画笔抹开了的颜料,只见随着时间流逝的干涸,并无其他的变化。
“你不要转移话题。这是我的私事,跟一个破影子没任何关系。”
“看来我不用再问了。你爱他。而且特别爱,爱到.......”
黑影欲言又止地停下了。他要留着未来在最合适的时候,说出真相。
“爱到怎样?”
“早晚你会明白一切的。” 黑影语调凄凉地笑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仅仅是一团人形的黑气,黑影的脸上或许会有悲伤、不甘抑或其他更加复杂的神情。
“你别再来骚扰我们了,影子!”
李苹果强调着黑影来者的身份,看到黑影对自己和客观环境根本就造不成什么威胁和杀伤力,语气就嚣张了起来。
“准确地说,我只骚扰你一个人。”
“那你这就是承认,你根本就是我的影子了?不然,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会看见你?”
“是,也不是。” 黑影比起刚才,更加张狂地笑了。
“你笑什么?”
倏忽间,黑影已经瞬移到了李苹果的眼前,跟她是一模一样的身形,正用模糊不清的面容,那并不存在眼睛的地方,盯着李苹果。
末了,他发出令李苹果五雷轰顶的一句话。
“我才是李苹果。你不是。你只是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