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我家门前的男人快死了。
我满心欢喜地在他身前洒了酒:“安心去吧,我会为你收尸的。”
他抓着我的腿,满眼猩红,看得我发怵。
他说:“明昭昭,这次你若还是将我卖了,我一定拉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我当场就乐了。
01
阿爹酗酒厉害,以打我为乐。
他常喜打完我后看我身上的淤青,他说这些伤痕雕刻的鬼斧神工,甚好。
阿爹高兴,便会扔给我几两碎银给我买糖。
直到那夜阿爹醉酒,我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烛台,阿爹打我的手忽然停了下来,迎着火光仔细打量了我,夸我乖巧可爱。
后来,我每日坐在街巷寻好看的同伴,将他们带回家。
阿爹和叔伯们个个笑得眉开眼笑。
我对此乐此不疲。
我尤记得阿爹送这些孩子回家时,我分给他们的糖果,他们大都扔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便是这般。
后来,我杀了人。
我逃狱那日,被十几条锁链禁锢的反贼首领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爬到我脚边目光哀戚,“带我一起逃。”
他浑身是血,喘息极重,像是爬到我的面前已经用尽了他全部力气。
看起来尤其可怜。
谁又能想到曾经执掌一方权力的沈确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俯身覆上他颤颤巍巍的双手,看着不远处零散躺着的狱卒腹诽道:“沈大人,你是不是忘记一个时辰前,我差点因你一句话失了身。但还是谢谢你的伏法,这才有了陛下普天同庆共饮美酒,我才有了逃狱的机会。”
我深知很少有女子清白地走出大牢,投案自首的那天,我自觉地滚了泥,抹了灰,穿着邋里邋遢。
待我暗自舒气狱卒选了同牢的女子后,挂在铁架的男子破天荒地开了口:“看你们选女人的眼光便知道,你们只能俯首哈腰地待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做一辈子狱卒。若是我,定会选择她。”
那人便是我。
我狠狠地掰开他的手掌,“我这人记仇得很,沈大人自求多福。”
他盯着我忽地痛苦地笑了起来,撩起散发凑到我眼前:“你也记仇?那你可记得我?”
我觉得他想逃疯了,乱认人。我哪有什么好运遇上他这样的人。
可他将怀中带血的帕子展开后,我只记得我毫不迟疑地打晕他,独自逃了。
逃命路上我摔了许多次,脑里全是那时追着我满街跑的小乞丐。
离别那日我递给他糖果,他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欢欢喜喜地对我说:“昭昭,等我以后富贵了,我给你开许多这样的糖果铺。”
02
我瞧着面前气虚微弱的沈确,他看起来快死了,却还不忘威胁我。
“明昭昭,这次你若还是将我卖了,我一定拉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我当场就乐了。
我坐在一旁看着膀大腰圆的兄弟们将他围堵成圈,朝地上血迹斑斑的他吐沫。
我笑得开花:“瞧瞧,下地狱的人只会是你,不是我。”
他着一身血衣半倚着门槛,脸色惨白,一副病态美人的姿态惹得我还有些小愧疚。
我晃了晃神志,重新对上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笑了起来。
阿爹在时,我也是这样坐在街巷口,也是这样笑。
就是这笑,骗了许多孩童,养活了我全家。
那些孩童之一,便有沈确啊。
可我没想到十年后他成了权势滔天的权臣。
哦,此刻他是反贼。
坏人不易死这话,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可谁不想活着呢?
无论他是哪种身份,只要他还活着,我便不会好过。
毕竟我可是拐卖他的帮凶。
更重要的是他此刻应该在牢里等着问斩,如今却无缘无故出现在我家门外,不得不令我胆颤发凉。
他已经看起来神志不清,却还是恶狠狠地盯着我,我附在他耳边,字字加重:“后山的家狼饿得整日嚎叫,多好的归宿。记得,我明日可要看着他全身的骨头。”
03
那日后,后山的家狼全死了。
我的脸上多了几道爪痕。
小七泪眼婆娑地追在我的后边嚷嚷给我涂药,还不忘狠声骂那些狼。
“一个个的白眼狼,连自家人都咬,该杀。”
我想起那些狼张着大口前仆后继地朝我扑来,不由后怕。
我这么一个惜命的人,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脸花了,还差点没了。
我拽着大夫手捧的人参湿了眼,“这颗是千年的,你确定他需要?你可能对他缺乏了解,他身体很好的。”
大夫急得差点跳起来骂道:“好好好,好的只剩一口气了。”
我看着床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的沈确,心里恨得痒痒的。
在沈确进狼圈前,我从未动过会救他的心思。
直到他一瘸一拐走向狼口,似是服软认命,回头朝我笑:“明昭昭,你以为我如何找到你的,我死了,有你们这么多人陪葬,也不亏…”
我想过,他一个半命子的人怎样凭空到了我门前,探风的人告诉我,进山的路隐约有些许血痕和脚印,但眼下雪下得大,渐没了。
况且全天下人都知晓,沈确是个反贼,即将问斩,死不足惜。
贱啊,我还是死死抓住他的手大吼:“你自己什么身份你自己不清楚吗?我杀了你,天下哪个人不拍手叫好?”
他释然地挣开了我的手,眸光不明,“那你试试看。”
那语气,那神色,真真的,拿捏人可真有一手。
跟着他跳进去那刻,我只想到疯子。
04
沈确睁开眼便看到了我。
彼时我正扶着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喂药,见他醒了,我高兴极了。
他却一脸惊恐将我推在地上,还洒了我半碗药,张嘴便要口出脏言。
可惜说不出话。
他挣扎着起身,一手扶着脱臼的下巴,一手指向我,却重重摔在了榻上。
那可是千金的人参,全没了。
我恨声骂他:“你知道这药多金贵!”
我转身将地上的残渣捡起,挑着小块尝了味,虽苦但贵。
沈确将下巴复位,擦了擦嘴角,怒的脸色发红,看着我的动作满脸不可思议,随之咬牙切齿地说:“明昭昭,你是唯一一个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底线的女人。”
我翻了白眼,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晕得死死的,药喂不进去一点,不把你下巴脱臼了,难不成让我用嘴喂你?”
他哑口无言,表情却像是认可了我,低喃:“我又没有求着你救我。”
是没求,妥妥的威胁。
我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救也救了,说说你的阴谋诡计,你怎么就摸到我家门口了?”
他冷声:“手脚并用。”
“…”
“听不懂人话吗?我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家位置?怎么就你死,还要拉上我全寨性命!”
他借力覆上我的腰,反身将我压在身下,指着我的胸口,不屑地嘲讽我:“原来你还有心啊?”
说罢他垂眸望着我良久,“那我究竟有何对不起你,你可以那么心狠…”
他像是自言,语气却让人听着悲凉。
我将一个个同伴带到叔伯前,他们曾夸我是个杀人不吐骨头的妖精,那时的我只觉是赞扬,十分骄傲。后来它却跟了我此生。
我微微张口,想要道歉,他脸色已然瞬变。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现在连你也这么好骗…我一个人人喊打的反贼,无权无势,还能有什么谋算…”
“但是你救了我,沈昭昭,如今你就是我最大的谋算。”
沈确字字切齿,看我就像是一场笑话。
但我有些窃喜,原以为他有多老谋深算。
我捏了捏他的下巴,挑眉一笑:“那你可知道你此刻在我眼里是什么?”
他有些得意,“狐狸?”
我大手一拍,“金子。”
05
我爱财,更惜命。
沈确逃后,皇帝万金寻人,悬赏令散尽城内外。那时探子回来手捧着一叠告示激动地甩在我脸上。
万金!
万金?
我内心雀跃,激动地掂起衣裙向门外的沈确跑去,朝着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看了遍。
随后,他身上多了许多件雪貂。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向他争先恐后披衣的兄弟,“有毛病?你们自己都不舍得穿的给他?他都要死了。”
小七拿着一张悬赏令,指着万金前的两字,活的。
我心凉了。
我确实心动,但他是曾经的权臣沈确。
当今两大权臣,一是世家魏子玉,另一是沈确。不同于魏子玉以家世样貌闻名。沈确以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家喻户晓,他还最擅卧薪尝胆。
我想起他看我那恶狠狠的眼神以及那些威胁,他如今气息奄奄,还是令我全身发凉。
毕竟,没什么比亲眼见着死了,更踏实。
沈确对金子两字好像十分敏感,我猝不及防地被他狂抓着手臂,力气大的我生疼。
他额间青筋暴起,脸色发黑,“明昭昭,在你眼里我就不配是人吗?你就这么贪财,又准备把我给卖了吗?”
我被他吓了一跳,一时忘了挣扎。
我忆起我与沈确的初识。
那时阿爹指着街巷口对我说:“此处鱼龙混杂,肯定能保证你日日有新伴。乖女儿,记着越不起眼的,往往越好。”
谨记着阿爹的话,我一眼便看见了窝在角落的乞丐。
我弯着眼,扯着嘴角,欢欢喜喜地跑到他面前蹲下,喊他小哥哥。
他手紧紧捂紧有几两碎银的碗,呆滞地抬头看我目光闪躲,良久后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没钱,没粮…”
我噗的就笑了起来:“可你俊。”
他当场就傻了,问我:“那我这张脸值多少钱,你考虑一下能买了吗?”
如今细看他脸颊旁多了许多伤疤,却还是模样清秀。
如今他也会发怒了。
我哑口无言。
见我不语,沈确恼恨地大口喘着气,伴着持续的咳嗽。
我立马慌了,手覆上他的胸口为他顺气,细声细语地安抚他:“怎么会,怎么会,没人比你更是人了。”
生气伤身,全是银子。
沈确立马不咳了,眼睛瞪大地看我,脸憋得发青,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雪仍在下,我端着碗看着紧闭的门头疼,沈确说我再不消失,会把他气死。
我转眼便跑了。
06
我听话得很。
不见沈确后,我日日缠在大夫身侧,打听沈确的病情。
直到老大夫眯眼皱眉,扶着胡子仰天长叹:“寨主,我终于要解脱了。”
我吓得浑身发软,抓着他的衣袖眼睛发酸,“老头儿,你…是我想得那样吗?”
我接管山寨后大伤小伤,活到现在全是老头儿的一双妙手。
他狠狠敲了我的脑袋,“你想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郎君快能活蹦乱跳了。别再烦我了,祖宗!”
我胡乱地抹了未掉的泪,乐呵呵地开了庆功宴。
喝得酩酊大醉时,小七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封信。
我面色不改,一字一字读:“明明,昭昭,小明,小昭,小明昭……听闻你得知我康复的消息大喜,卿知你心系吾,挂念吾,亦喜,亦念,卿有伤不能饮酒,勿贪。沈郎呈上。”
我转身便吐了。
抬头,鸦雀无声。
我直冲沈确,一脚踢开门,拿着酒瓶向他砸,“沈确,你变态啊!恶心谁呢…”
他浸在浴桶,散着发,手中玩转着本该砸在他身上的酒瓶,未抬头看我。
良久未言。
我知晓我醉了。
我拍了拍红透的脸,清醒半分,捂紧双眼,重新指着他骂起来:“你不仅变态,还耍流氓…”
他这才看向我,垂眸低笑:“什么事都被你干了,罪名倒扣在我头上了…不过,我甘之如饴…”
我怀疑地揉了自己的耳朵,眼睛,一片朦胧。
继而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大胆地捏起他的耳朵。不疼?
我又摸上他的嘴,鼻子,眼睛,没表情?
我夺过他手中的酒瓶,大口往嘴里灌了一口,朝沈确打了酒嗝,没脾气?
我舒心地傻笑:“他可是沈确,怎么会任由我摆布他,你不是他……便好,便好,我好久没这么美的梦了。”
他问:“不是他,又如何?”
我抿唇一笑,攀上他的脖,“那我可就能干太多了,比如…”
他乖巧地覆上我的双臂,啧了一声,起身轻笑:“比如…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