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铎严在勤政殿的冬暖阁,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方等到姗姗来迟的文镶帝。
“堂兄久等了!”文镶帝打帘进来,分外热情。
沈铎严心头一震。
“堂兄?”两人实为堂兄弟不假,只是从小便被灌输了君臣有别的思想,从来不曾以兄弟相称。
万岁爷突然唤他堂兄,语气亲昵,不似以前,这其中必有猫腻。
沈铎严越发谨慎起来,忙跪地磕头,一丝不苟行了大礼。
一旁的冯至才看看文镶帝,再看看沈铎严,不敢贸然动作。
待沈铎严磕完了头,文镶帝冲他使个眼色,冯至才这才虚虚地扶起了沈铎严。
文镶帝大咧咧坐到靠南的炕沿上,抬手示意沈铎严坐他对面。沈铎严自然不能跟万岁爷平起平坐,于是,推拒一番,小心翼翼坐到靠北的一张木椅上。
文镶帝笑笑,也未再让。
伺候茶水的宫女奉上热茶。文镶帝揭开盖碗闻一闻,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何茶?”
小宫女吓得一哆嗦,低声回道:“内务府刚刚送来的贡菊花茶。”
文镶帝一听,神色瞬间沉了下去,“当啷”一声,把茶盖扔回去,茶水扑洒了满桌子。他冷冷吩咐道:“换新的来。秋天自然要喝御贡普洱,莫拿菊花茶糊弄人。”
小宫女一听,忙跪地谢罪,起身后忙端起两杯茶盏,重又下去准备。
沈铎严低头敛目,心内清明。花茶、普洱又有何关,不过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做戏给他看罢了。
却原来,自以为不谙世事、行事洒脱的小皇帝,现如今也学会了这一套把戏。越是这样,越是要小心才行。打定了主意,沈铎严脸上重又带上笑,恭恭敬敬坐在原处,等着文镶帝先开口。
“上次高御史状告堂兄贪墨军饷一事儿……”文镶帝终于开口,话却只说了一半。
沈铎严略一思索,装作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辩解道:“臣冤枉,那八千两并非公为私用,臣只是扣留下准备越冬之用。臣自知这几年朝廷用钱的地方多,想着把银子规划好,节省着用总没错。没想到却被别有居心的人移花接木,成了污蔑臣的罪证。”
他一副急切的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文镶帝一双眼如钉子一样,审视沈铎严片刻,最终弯起嘴角,扭头看向一旁。
沈铎严见状,眼珠一转,往前走两步,噗通跪在当地,说道:“还请万岁爷给臣做主。”
文镶帝没听见一般,任他跪了会儿。然后装作不经意间扭头,说道:“我自是信任堂兄的。冯至才,还不快把人扶起来。你这老东西,真是越发懒惰,没有眼力见了。”文镶帝苍白脸上眉眼一挑,阴森森看向冯至才。
冯至才一张老脸讪笑不止,抬手不轻不重在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嘴里说着:“老奴知错,老奴知错。”慌忙走到沈铎严跟前,抬手把他扶了起来。
“堂兄既是这么说,朕自是相信。军中越冬只靠那八千两,怕是不够,缺多少你回头拟个折子报上来。这几年虽然朝廷花钱的地方多,总不至于在你这里省来省去的。
另外,你战务要紧,再因这些琐事牵扯精力,实在不应该。这样吧,我命户部娄尚书安排一人,到军中协助你管理这些琐事杂务,你看如何?”
沈铎严岂能拒绝,自然点头应下,不光应下,还得做出一副有人分忧,欣喜若狂的样子。
“另外,还有一事,想跟堂兄商量商量。”
小宫女换了新茶奉上,文镶帝话说一半,端起茶杯,轻撵茶盖,拨了拨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轻轻喝了一口。
沈铎严心内讥笑,这等做戏手法,未免拙劣了些。
他微微挺直腰杆,说道:“万岁爷有话不妨直说。”
放下茶杯,文镶帝长叹一口气,仿佛很是艰难的样子,说道:“这本不是大事儿,不过自家的银子,拿去使个八千两而已。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那些言官职责所在,揪着一点错处,便在朕耳朵边吵个没完,又是规矩,又是祖宗例法,着实让人头疼。”说完,夸张地扶了扶自己的额头。
不过是个借口,沈铎严岂能听不出来。于是,朗声开口道:“臣自知万岁爷的忧虑,依照规矩,有什么责罚,不如直说,臣担着便是。”
文镶帝一听,这才说道:“吏部查了典例,言明这事儿须得革爵降职。朕以为,堂兄身上的爵位,“陵王”乃是承袭而来,意义非凡;这‘一字并肩王’横竖不过一个虚名,怎有从父辈承袭的爵位,更为重要呢?朕思想向后,这‘一字并肩王’暂时革除,其他分封不变,堂兄意下如何?”
吏部、父辈,都被搬了出来,沈铎严自然无可争辩。不光不能争辩,还需磕头谢恩,谢万岁爷恩典。
他这边刚刚起身,门外候着的翰林学士已经把圣旨拟好,冯至才都不用跑腿,当场便把圣旨一念,沈铎严怀揣着便可离开。
合着,外人都说沈铎严沾了大便宜,实际上,暗戳戳的他既被革了新封的爵位,还要把那八千两掏出来,用于军营越冬之上。更重要的,文镶帝趁机把自己人,安插进沈铎严西部大营内部管理银钱。
说起来,真是莫大的损失啊。
沈铎严一路走,一路咬着牙,想着对策。
他前脚刚出门,后脚便有一人撩开了勤政殿东暖阁的锦帘。高太后现如今依旧低调,穿了一身玄色暗金牡丹纹的夹袍,灰白头发挽在脑后,单插了一只翠玉簪。
远看,像是皇宫里普通的婆子嬷嬷;近看,这份贵气,却又彰显了身份的不俗。
现如今她依旧是庶人身份,想要恢复,需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不过,等了将近五年,又何须着急在这一时一刻。
她笑着朝文镶帝拱拱手,说道:“万岁爷真乃伶俐聪明第一人,刚才这番戏,做得天衣无缝,那沈铎严即便心有不甘,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文镶帝上前扶她一把,心虚问道:“您说,他会不会起疑?”
高太后听了,摆摆手,笃定说道:“起不起疑的,又有什么打紧。现如今他不怀疑,过几日,自然也会回过味儿来。所以,你不用怕,但凡那枚传国玉玺在你手上,他稍有反抗,便是大逆不道,便是谋权篡位。”
听了高太后的话,文镶帝本来虚着的心,有了主心骨一般,定了下来。
他弯腰问道:“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高太后一听,冲他招招手。
文镶帝忙把耳朵凑过去,高太后附在他耳边,眉飞色舞便说了起来。
待她说完,文镶帝直起腰身,皱着眉眼思虑片刻,心虚说道:“这样,只怕他必然恼怒。”
高太后一听,豪迈说道:“自然是要他恼怒,他不恼怒,你又何来理由,把他掀落马下,置于死地。”
文镶帝有些犹豫。
高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男子汉,自是应该当机立断。斩草不除根,只会后患无穷。当日你父皇留下这祸根,让咱们母子吃尽苦头。他日你留他们一条生路,只怕将来他两个孩儿把这皇位抢走,都未可知。”
文镶帝一听,脸上犹豫神色瞬间消失,狠狠说道:“就按您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