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黄叶,在冷宫墙角打着旋。
一群大雁从如洗的天空飞过,“嘎嘎”叫了几声,越发显得寂寥。
两个又老又残的太监守在宫门处,打着哈欠正闲聊。没留意,眼前突然站定了几个人。
为首的那人脚上穿着白底云靴,从那白生生,未曾沾染丝毫泥点污秽的鞋底来看,便知此人身份尊贵。
两个老太监茫然顺着云靴往上瞧,墨色织金祥云纹的长袍衣摆,在秋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样尊贵的衣饰许久不曾见过了。于是,两人战战兢兢仰起头看向来人。
那人背光而立,五官看不真切。正发愣间,只听一旁随行的小太监尖声利嗓训斥道:“大胆奴才,都老糊涂了?见了冯大总管,还不赶快磕头请安!”
“冯大总管?”两人茫然互看一眼,其中一个稍微机灵些的,小声嘀咕道:“莫非,是勤政殿,万岁爷身旁的,冯大总管?”
不等他俩反应过来,那小太监便急吼吼说道:“既然知道是冯大总管,还在这装什么大爷?”说着,作势上来就要打。
两个老太监忙跪地求饶,一边护着脑袋,防止真挨了打,一边磕头如捣蒜,嘴里不停说着“冯大总管万安!”“冯大总管身体康健!”“冯大总管长命百岁!”
冯至才看也不看那二人一眼,掏出袖笼里的帕子,掩住口鼻,悻悻说道:“免了,起来回话。”
两人哆哆嗦嗦起身,垂臂弯腰站在原地,胆战心惊等着训话。
冯至才不理二人,隔着门洞往冷宫内瞧了瞧。只见满院荒草,断壁残垣破败不堪。
他皱了皱眉,问道:“那位高娘娘,现如今独自住在里边?”
“高娘娘?”两个老太监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一声。
不等冯至才再问,一人猛然反应过来,忙点头应道:“在呢,在呢”,说完凑近了问道:“冯大总管,您可是要找那位高娘娘回话?奴才这就去给您叫去。”说着,便欲往冷宫内走。
不料,冯至才摆手拦住了他,冲身后的小太监吩咐道:“去找几个人来,把院子屋里都打扫一番。”
小太监应了一声,小跑着自去找人。
两个老太监面面相觑,只觉有大事要发生,却也不敢多问,不等冯至才吩咐,忙各自找家伙事儿,撸起袖子,便忙碌起来。
等冯至才走远,两人这才凑到一起嘀咕几句。
这个说,自高太后四年前被废为庶人,这么久的时间内,除了陵王殿下过来探望过一次,从没有其他人过来瞧上一眼。
那个说,既然冯大总管过来探路,必然是万岁爷想念亲娘了。
这个又说,那一声“高娘娘”极为微妙,其中深意,让人猜不透。
两个人嘀嘀咕咕议论半天,见别的人过来,便闭口不言,各自忙着修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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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黑,一行人急匆匆闪进冷宫。
值守的老太监早已经被撵了出去,远远地跪在墙角发抖。
冯至才“吱扭”一声,推开屋门,恭恭敬敬做个请的姿势,说道:“爷,您请。”
只见一个披了玄色暗金纹斗篷的人影,迈步走进屋内。冯至才并未跟进,小心翼翼关上房门,守在了门外。
屋内灯光如豆,高太后佝偻着身子,正坐在灯下补着一件破棉袄。见有人进来,苍老的声音问道:“谁呀?”
那人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屋子中央。他头上戴着帽子,一张脸藏在暗处,让人看不真切。
高太后如今早已老眼昏花,眯着眼睛定定望向那人。
她视线扫过那人脚上穿的白底黑缎绣了龙纹的朝靴,整个人如定住一般。不过须臾,抬头看着那人的脸,呼吸急促,浑身发抖,慌乱起来。
她把手中衣物随意扔到一旁,针尖不小心划过指腹,顾不上疼,哆嗦着走到那人面前。
她想把那人的五官看个仔细,奈何那人有意躲着她,背转身去,徒留给她一个背影。
高太后本想上去揽着他的肩膀,可一双手伸到半空,却犹豫起来。最终不敢逾越,艰难收回双手,矮身行礼,抖着声音说道:“臣妾,哦不,民妇参见皇上。”
屋内一时静默。
半响,那人缓缓摘下风帽,露出消瘦苍白的一张脸。正如高太后所料,不是旁人,正是当今万岁爷,文镶皇帝。
文镶帝看也不看高太后一眼,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甩一甩衣袖,冷冷说道:“起来吧。”
高太后尴尬起身,一时无措。
她环视四周,只觉这屋子简陋如斯,除了一把破败掉漆折了腿儿的椅子,再无可以坐下的地方。
于是,她慌忙走到椅子前,把破棉袄随意扔到一旁,用袖子在椅子上蹭了又蹭,擦了三四遍,这才战战兢兢说道:“皇上,您请坐。”
“不必了!”不同于高太后的热情,文镶帝态度依旧冰冷。
高太后一腔热情被泼了冷水,不好再开口,惊恐又失落地站定在原地。
她几次偷偷抬眸,想要把文镶帝看个仔细。奈何他故意躲着她,背转身子,始终把自己那张年轻苍白的脸,隐在暗处。
“四年不曾过来看我,为何今日……”终究高太后耐不住性子,讪讪开口问道。
“你是在怪我喽?”文镶帝口气不虞,扭头看她。却只看了一眼,便慌忙移开了视线。
他顿了顿,语气不似刚才那般别扭,开口问道:“我曾问过你,有朝一日得见我父皇,你该如何向他交代。如今四年过去了,这问题你可曾想好?”
高太后见他旧事重提,难免触了伤心往事,浑浊的双眼挤出几滴泪水,颤抖着声音说道:“有些事儿,并非如你看到的那样。”
文镶帝很不服气,质问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莫非,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
“你亲眼看到不假,可你父皇做过的那些事儿,你又何曾看到。他那人,也并非就如你心中那般威严圣洁。”高太后颇有些气急败坏,声音透着暗哑。
文镶帝瞪着高太后,愤愤说道:“我父皇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说。”
高太后终究抑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文镶帝心里乱乱的。自从翠虚宫捉奸之后,他只在太皇太后大丧之时,见过高太后一面。
其实,这期间也并非没有想念过她,只是,心内芥蒂不曾消除,便拉不下脸面过来瞧上一眼。这一拖,便是四年。
那日太皇太后大丧之日,高太后众目睽睽之下,闯过层层禁卫,执意到灵前磕头跪拜。
她苍老佝偻的身影,深深刺痛了文镶帝的心。
思前想后,纠结了很久,这才鼓起勇气过来看上一眼。具体说什么,做什么,却也理不清个思绪。
今日得见,果不其然,又是一番母子间的争吵。他有些失望,长叹一口气,转身便欲离开。
不料,高太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万岁爷须得防着些陵王沈铎严,你若大意,终有一日,他会夺你皇权,伤你性命。”
文镶帝愕然,扭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