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叶老板才回到客栈。
一进门,就看到得易正在院里劈柴。两人以前不怎么讲话,见面都是点头之交。
今天,意外的,叶老板主动跟得易说了句“早安”。
得易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忙回礼问候。
叶老板说,早起出门时,大家都还没睡醒。而他,经过一早上的晨练,已经十分疲累。
为了佐证,他甚至抬手擦了擦汗。
得易玩笑道,“叶老板是该好好锻炼一下,房子、金钱都是身外之物,只有身体才是根本。”
叶老板听出他的调侃,轻笑不语,回到自己屋里。
关上房门,疲惫无力感瞬间把他击垮,靠在门后好久,才攒足力气走回床边。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封书信,盯着信封看了许久。
信封上写着“夫君梁好亲启”。
她称呼他为夫君,她竟然称呼他为夫君。
真是天大的笑话!
难道她忘了,她被抬入瑞郡王府上,做了人人艳羡的王妃吗?
只是,王妃没做多久,便被瑞郡王冷落,不过一年,她出家为尼,断了尘缘。
她怎么还好意思称呼他为夫君!
夫君,夫君……
回忆浮上心头,记忆中那一声声呼喊,如潮水一般,把他裹挟。
他溺在其中,喘不上气来。
浓情蜜意时,她不止一次这么叫过他。
那时,两人没有三媒六聘,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一次阴差阳错的偶遇。
那时,他是先锋官,无有战事时,负责日常巡边。
偶有一次,路遇她独自一人出行,马匹受伤落入陷阱,孤独走在荒漠里。
日至将晚,目之所及,四周荒无人烟。
他动了恻隐之心,提出送她回家。
那是二人的第一次相遇。
他万没想到,她不是他以为的普通农家女子,她是大周耶律将军最宠爱的三女儿,她竟然是敌营唯一一位女先锋。
再次相见时,她端坐马上,就在耶律主帅的身边。
他面红耳赤,如被戏耍。
两军交战,他步步紧逼,她步步为营。
他鲁莽冲撞终入陷阱;她却丢盔卸甲,尽叙相思。
两个年轻人,就那么不管不顾,抛弃各自的身份,走到了一起。
两人暗暗地私会,落日下策马扬鞭,月色中并肩骑行。
爱情的种子萌发疯长,隐秘、刺激又令人神往。
动情时,她只轻轻唤他夫君,名不正言不顺,可依旧让他心头震颤,热血激昂。
为了她,他义无反顾,叛国而去,自此背上永世骂名。
只要能守在她身边,哪怕遗臭万年,他也觉得值得。
可是,她一个世家女子,婚事又怎能自己做主。
她爹娘虽不攀龙附凤,却也不会答应把女儿嫁给投敌叛国的敌军。
这在行伍之人眼里,是最大的污点。
果不出所料,她父亲粗言秽语,把他赶出了门。
她的哥哥们,摩拳擦掌,纷纷扬言要置他于死地。
她知道,他们说的出便做得到。
她假意应承了父母之命,暗中却收拾了金银细软,连夜跟他私奔而去。
那是一段多么甜蜜的日子啊!
他们寻了一个偏远村落,隐姓埋名,以新婚夫妻自居。
他搭建了几间茅屋,开拓了几亩农田。男耕女织,百般趣味。
虽然他的地种得不好,她的布织得也不好,两人也时常因为闹了笑话,而彼此嘲笑。
好歹还有金银傍身,自是吃穿不愁。
自由的爱情,惬意的生活,无忧无虑,爱情大过天。
那一日,她羞答答跟他说,也许,不久之后,他便要做父亲了。
他高兴得什么似的,甜言蜜语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记得如粗鲁莽夫一样,抱起她连转了好几圈。
她晕得直吐,他吓得手足无措。
邻居大娘说,怀孕的女子要吃些酸的,一来酸儿辣女,二来能够开胃,减少孕吐不适。
他着急忙慌把她安顿在家,独自跑到镇上,去买她心心念念的酸梅膏。
那一刻,别说酸梅膏了,就算是她想要九天之上的月亮,他也要想方设法帮她够下来。
当他怀揣着酸梅膏,气喘吁吁跑回家时,家里却像遭劫了一样。
一丝不详的预感,让他四肢发软,几欲晕倒。
他抖着身子,跑去邻居家询问情况。
邻居大娘比手画脚告诉他,有人把她带走了,而且来人骑了高头大马,还赶着华丽的马车。
邻居大娘还告诉他,她扯着身子不愿走,是被人半拖半抱弄上车的。
“她裙摆上有血,只怕孩子……”邻居大娘不无惋惜地说。
他听了瞠目欲裂,转身回到家里,寻到藏在炕下的宝刀,拎着便找上门去。
耶律家早有准备。
她大哥说:“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什么东西,叛国狗,还想娶我耶律家的女子?啊呸,死了都不会给你。”
她二哥说:“死了这条心,乖乖走吧。”
她三哥说:“万岁爷已经下旨,把三妹指婚给了瑞郡王,下月便要成亲。以后你过你的独木桥,她做她的郡王妃,井水不犯河水。”
她四哥更绝,一巴掌扇在他脸上,骂道:“再不走,骟了你。”
红了眼的他,自是不服,拎着宝刀便要硬闯进去要人。
可是,他忘了,耶律家乃是武将世家,个个都功夫高强,就连烧火丫头、看门老汉,抄起烧火棍,拿起大扫把,都能耍弄几招。
双拳难敌四手,只消她四个哥哥出手,便把他牢牢制服。
他们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甚至把罗织经都照搬了过来。
他依旧不肯屈服。
她六哥出了一主意,说要把他当做战俘送归北闵。
他不能回去,回去会被人嘲笑死,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偷出钥匙,打开地牢的大门,偷偷把他放了出去。
她想跟着他一起跑,可是,却被他拒绝。
有她在,跑不掉的。
哪怕逃到天涯海角,她的父兄们都能找到。
她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
她说,孩子没了,从今后,我们之间的缘分也一刀两断。
明日,瑞郡王的大花轿便要上门迎亲。
她说,你忘了我吧,以后,我是要做王妃的人了。
她说,你一定要重新振作,找一个更好的女孩成亲,一定要白头偕老。
他知道她的话不是真心话。
可是,她的父兄握着兵器已经追来,他点了点头,一个字没说,仓皇而逃。
爱情再美好,走到这一步,也只剩龌龊了。
哪怕再爱对方,也不甘心为对方赴死。
他不行,她也不行。
终究不如祝英台。
怨不得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