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代国死里逃生回到京都之时,正值李悯清宣召大婚之日。
他说等代国归降,就会封我为后。
可那黄榜诏书上面镌刻的却是我姐姐陆阿珠的名字。
我冷笑,还好我再也不信了。
1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阿巴婆婆了。
地宫潮湿不堪,而瘦弱的我无法撼动地宫大门一毫。
我气息奄奄,快要走到生命尽头。
我叫陆阿宝,生来就是不详。
仅仅因我是双生儿里的那个妹妹。
我的母亲是大初国卜曼圣教本代祈福圣女的孕母。
代代教规明示福女只有一人。
可我的母亲却孕育了双生儿。
祈福、诅咒相依相随。
若为一人,则为福女;若为双生,先生为福祉、后生为妖咒。
传言得福女者王天下,有福女者保江山。
所以福女落地即为王后。
一奶同胞,天差地别。
圣教为保下一任福女,只能让母亲连同我一起生下来。
出生便要溺死我,可我命大,生来便不会哭。
圣教大祭司以为我出生即死,放心离去。
产婆阿巴是我母亲的忠仆,用抹布裹着哭不出一声的我偷带出了圣教。
自此阿巴就去圣教陵墓守地宫。
而我也在地宫跟随阿巴婆婆长大。
记忆里从未有过母亲。
是阿巴婆婆告诉我,我叫阿宝,我还有个姐姐叫阿珠。
意为如珠如宝。
起先我不懂何为珠宝,大概五岁时,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姐姐阿珠。
我们形容相似,几乎一模一样,可我仍觉得如此不同。
她仿如壁画上的天女,赤洁聪灵。
而我和地宫的鼠妇一般,阴暗晦测。
纵然她美好得似天上柔软的云。
我从第一眼见她开始就如此庆幸着,她是我的姐姐。
就这样,我也渐渐活过了及笄。
十五岁就是福女即将完全觉醒祈福之力之时。
而我却如凡人一般,这咒力竟从未感知到一次。
阿珠常偷偷跑来看我。
她的怀抱温暖绵软,比阿巴婆婆更使我安逸。
她常哄我说:
「阿宝不怕,姐姐给你念安神咒。」
我在她怀中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阿珠,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监囚禁锢我们的牢笼,永获自由。
弥留回光之际,我催动灵波,依旧无法感知到姐姐。。
我大概再也无法拥有阿珠的怀抱了吧……
轰隆隆,地宫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昏死前我逆光看去,一个剪影唤出我的名字:「陆阿宝?」
2
等我再醒来,躺在一座奢华旖丽的宫殿床上,我活动了一下。
床幔被人挑开,一个婢女轻呼:「姑娘醒了。」
走近一个人,金龙玄衣、面容清俊温雅。
他俯身唤我:「陆阿宝?」
他就是李悯清,大初的新帝。
他告诉我,文神帝是他的叔父,依附邪教、残害忠良,已经颁下罪己诏退位下野。
现在是新朝代了。
卜曼教被倾灭,我现在自由了?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自由了吗?
文神帝为求江山安稳,最后关头竟然献祭了我的母亲,阿珠也下落不明
我闻言发呆了好久,竟流不出一滴泪。
李悯清说等我好了,再自行选择去留。
在休养期间,他常来看我。
细致温柔体贴异常,几乎要赶上阿珠。
他或是世上遇到第三个对我如此好的人了。
无人打扰,不消月余,我已经生龙活虎。
镜子里的自己,身穿华服,渐渐和姐姐的模样重合。
阿巴婆婆说福女美貌天下无双。
李悯清看我的目光也愈发温柔似水了。
于是当我把留下来的决定告诉他时,他抚我发顶的手有些颤动。
我想他是欣喜的,是希望我、需要我留下来的。
但我尚不知这世上的男人是有后院的,更不知这天下的君主尤是三宫六院。
果然没两日,太后就召我前去。
3
年逾四十的女人正坐于宫殿之中,面容依旧姣好,李悯清和她很像。
她高高在上质问:
「陆阿宝,你为何不离开?」
我立下无比真诚:
「为了能陪在阿清、陛下身边。」
太后嗤地冷笑一声:
「先不说你的出身,单你毫无规矩这点,连最低贱的婢子都不如!如何配留在陛下身边?」
我窘迫难堪。
太后见我如此,缓缓坚决道:
「再者咒女不详,陛下不信,我却不得不信!」
我下意识辩驳道:
「不不,李悯清说了,邪教所说皆为妄言!」
「大胆!不详女如何敢直呼陛下圣名!」一旁的嬷嬷呵斥道。
我颓然垂手。
「陛下是我的儿子,我不得不永绝后患。来人!」太后招手。
一旁侍立的嬷嬷们,上前来将我反手捆绑。
我奋力挣扎,手腕被麻绳几乎勒断。
从小虽无自由,但从未受过皮肉之苦。
我痛哭出声,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不自量力。
我居然还想带阿珠远走。
一碗药水就把我呛得无法呼吸眼泪横流。
忽的身后宫门被人踢开。
我被李悯清救下,强行抱走,丢下一句:
「阿宝最可贵的就是真率天然。她不必和任何人相较。」
太后气极晕厥。
他宽大的衣袍裹着我,避开灼热的夏风。
没多久礼仪女官便来教授我规矩。
告诉我,等我学会礼仪,就准我随侍李悯清。
即使女官极严,又或许是太后授意的刁难,我时常被罚。
李悯清轻拂我被女官抽打发红的手心,小心替我上药。
清柔似水道:「你受苦了,阿宝。」
我有些赧意,却想安慰他:
「阿清,我很好,我很愿意,一点也不苦。」
他轻拥我入怀,这个怀抱在这一刻和姐姐一样,温暖安逸。
我暗想等再好一些,我就告诉他帮我找姐姐。
三月后,我被封为良人。
听说是最低等的位份,但我甘之如饴,我终于留下了。
李悯清除了处理朝堂政务,几乎都陪在我身边。
日子如水而过,松懈戒备的小兽渐渐安逸起来。
浑然不觉我早已走进一个生死难知的陷阱。
4
临近霜月,太后寿宴当日。
我带着李悯清给我精心准备的寿礼前去拜寿。
众妃落座后,李悯清还没现身。
西南滇国犯境,他整日案牍劳形。
我们已经有几日没见了。
吉时之前,李悯清才仆仆赶来。
他身影消瘦、面色苍白坐在太后身边。
礼乐过半,他又匆匆离去。
宴后,太后命乐工退下,开口:
「今日予之寿辰,本不欲言。可你们也看到了,陛下圣躬不安。」
底下众妃皆默然不语,偶有几人看向我。
我有些茫然。
太后凉凉继续:「你们说所为何?」
「妾以为,自然不只是滇国之患。陛下一向身强体健,最近如此,还不是因为……」
突然尖尖细细的声音插入。
太后看向声音来处的顾上嫔:「因为什么?」
顾上嫔伸手指向我:
「因为她!
宫中传闻她就是侥幸活下来的【咒女】。」
这句话刚落下,殿内人人交头接耳,不时投来不乏恨意、嫌恶的目光。
我如坐针毡。
「咒女生国运衰、咒女存国脉亡。
陛下最近独宠于她,圣体有损定是受她影响!
滇国向来臣服于我大初,如今不敬,定是她咒女不详!」
我欲反驳,却听上面太后道:「卜曼所言,不可皆信。」
「太后,事关陛下和大初,太后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我闻言浑身颤栗:「你们、你们想杀我?你们何敢?」
顾上嫔斥道:
「为何不敢?咒女本就该死!陛下仁慈待你,你为不详,害陛下至此,可有一点良知良能?」
「我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为何自从你随侍,陛下就时常病痛?」
「够了!」太后厉声喝止。
「你们都散了吧。陆良人侍奉我回宫。」
我身形恍惚在众人忿忿不甘的注视中在后随行而去。
一路枯枝映雪直到太后寝宫。
嬷嬷们退下,宫门紧闭,只余我和太后两人。
眼前的身影忽的回身一顿,跪了下去。
我骇然一惊,也跪了下去:「太后……」
太后满面泪痕:「陆良人,予求你……
悯清是大初的皇帝,予求你看在万万千千拥戴他的百姓能安身乐业的份上,离开他。」
我拼命摇头,泪也滚落下来。
「你母亲为保你而殚精竭虑。你想让另一个母亲失去自己唯一的儿子吗?」
「您不会的,等滇国事毕……」
「好孩子,你难道就不怕吗?
你难道就不怕真的因为你,悯清就此性命难保吗?」
半晌两人无言,帘外有身影绰绰。
我磕磕巴巴无力道:
「阿清救过我,我尚未报答,所以、所以还不能离开。」
而且我还没找到阿珠……
太后柔声道:
「好孩子,报答悯清,不是只有守在他身边。」
我泪痕未干,疑惑地看向太后。
5
未进腊月,我已到大初边境。
一路暗卫护送,毫无惊险。
寒风割脸,想起太后的话:
「好孩子,你若真心待悯清,你如此美貌又为咒女……
你可以为他解国忧,不是吗?」
我扮作流离失所的孤女,混进滇国流民。
美貌的女子自然惹人注意,不消几日,我被送上滇国大将的床上。
太后给我备下了顶级的迷幻药。
只消一点,就能让人沉酣入梦,将心中所想幻化为真。
按照计划,我只消待在这人身边,加上迷幻药,领军就会体虚而亡。
是夜,我招来暗卫,再次要来迷幻药。
如常下在那肥猪似的将军酒水里,他喝下,没多久就入睡了。
我蜷缩在榻上,准备挨过去这夜。
半夜惊醒,忽觉不对,怎么今日没有听到那肥猪的鼾声?
掀开幔子,走近一瞧,床上之人怒目圆睁,早已七窍流血而死。
我捂住嘴强忍尖叫。
早已吓出一身冷汗。
思绪却超然敏捷,一瞬间就明白了:
我被太后算计了,她要我死在滇国。
我哆哆嗦嗦换了身士兵常服,趁守门瞌睡,偷出营帐向着大初方向逃奔。
路上几次召唤暗卫,都无人应我。
凛冽的北风使我牙齿咯咯响个不停。
我紧咬嘴唇,我一定要回到李悯清身边去。
我一路跌跌撞撞、不敢停歇。
可天刚亮,还是被追兵抓到了。
他们将我带回大营,副将军见我两话不说,挥鞭就是几十下。
我强撑着没有昏过去,被士兵拖走。
三日后祭军旗。
身上疼痛难忍,喉咙绝望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宛如一只破败的娃娃,任由几个浑身脏臭的下等兵生拉硬拽拖到账外。
拼尽全力向前爬出几步远,被人一脚踩住后腰,我疼得咬破了嘴唇。
随后将我仰面一摔,后脑着地,口鼻的血腥气伴着一阵眩晕袭来。
隐约听到有人喊:「将军赏我们的!上等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