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去医院实习，当时也没想真的转行，只把心理学当成个业余爱好，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算是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纪思瑜手撑着头，在月光下娓娓道来。
四年前的纪思瑜大学刚毕业，考上了一个综合三甲医院。
刚到医院的他跟其他实习医生一起，进行规培。
规范培训嘛，自然是各个科室里转，这时候的他们还算不上正式的医生，虽然学了五年医学知识，但实际上，对于现实的操作与实践，还都懵懵懂懂，得转完一圈，度过实习期，最终定下来，才能算正式的医生。
但他心里还是高兴的，总算是成功毕业，职业生涯也要开始步入正轨。
纪思瑜家里都是医生。
他爸爸是心外科，叔叔在骨科，还有个小姨，也是心理医生，就连很早去世的妈妈，也是个产科医生。
他受家人们的熏陶，从小就知道自己未来会成为一个医生。
医生蛮好，治病救人，功德无量。
他度过叛逆期之后就想通了，大学也报了临床医学专业。
高考后暑假的那一次经历算是个打击。
他从那时起开始思考，身体生病了，可以吃药，可以手术，但是心理生病了怎么办。
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杀死他们自己。
是他们错了吗，还是大脑出现了别的问题？
他原本以为想死的人也不过是少数，但他却又经历了一次死亡，而且就在他面前。
纪思瑜当时在外科实习，跟了一个很好的老师，这位老师是治疗食道癌方面的专家，手术成功率极其高，很多患者指名要他开刀。
他转到那个科室学习的时候，正好新入院了一个患者，叫贾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上有六十多岁的父母，下有十几岁正上中学的女儿。
他是体检检查出胃不好，妻子为了以防万一，带他来到医院进行全面检查。
进了医院彩超验血验尿一系列流程下来，才发现不好了。
不是什么胃炎，是食道癌。
但从阴影来看，还是早期，开刀还能有救。
但即便是早期，即便是有救，也把一家人吓得不轻。
纪思瑜温柔的向她们解释，这个手术成功率很高的，我们的医生非常厉害。
纪思瑜现在做咨询的时候有多温柔，当时安稳病人的时候就有多温柔。
但不是所有人都懂的，每个人的人生境遇，心理素质，甚至身上的担子都是不同的。
那个男人在一家私企上班，经常加班，但却没有加班费。
每月休两天，工资却不高。
老板克扣工资，也不给买五险一金，甚至根本没签劳动合同，比现在的九九六还过分。
他按年自己给自己交了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只有今年，孩子中考没考上重点高中，交了几万择校费，而导致资金中转不过来，缺了一年。
压在一家人身上的是深深的绝望。
借钱吧，周围都是穷亲戚，朋友也不再是朋友，同事就更加靠不住。
主治医生告诉他们，以目前的情况，手术有百分之七十的成功率，但手术成功后也很有可能再犯，具体要看手术之后的化验结果。
其实这个成功率已经蛮高了。
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情况，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成功率自然也不一样。
患者的女儿是走读生，每天下了晚自习后都会来医院看望她爸爸。
小女孩长得可爱，性格又好，学习认真，纪思瑜值班的时候总是会在闲暇时间给她讲解数学题。
女孩每次都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好，什么时候能出院。
纪思瑜便告诉他，安排上手术，做好手术就能出院，就能变好。
一时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能好起来。
男人跟他的妻子开始商量买房子了。
他们的房子在一个破旧的老楼区，而且只是一个小产权房，面积又小，是他们结婚后攒了很长时间钱才买下的。
他们算了算，即便是买房子，也买不了几个钱，恐怕跟多年的积蓄加起来，也只刚刚够手术费。
可是手术之后怎么办呢？
女儿以后的学费，以后的生活费，以后的吃喝拉撒？
没了房子，租房子要花钱，可是钱又从哪来？
就算是决定买房子，一时半会房子又卖给谁。
原本就是个稻草糊住的家庭，倘若无病无灾，或许能凭着几代人的努力，实现阶级的跨越。
可倘若生在风雨飘摇之中，便完全经不住风吹雨打，随便一戳就破。
纪思瑜老师的时间排的很满，如果蹲别的医生，可能一周左右就能排上，可如果蹲这位主任，怎么也得半个月。
病房以天计费，即便是不做手术，也要提前入住，费用一天天的上升，钱简直要飞起来了。
他们坚决换了一个主治医师。
尽管主治医生被换掉了，纪思瑜这个实习医生还是经常跑去关心。
手术除了需要钱，还需要各种各样的术前检查，各种抽血，CT。
纪思瑜后来见到贾枫的时候，觉得这个男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头发也一根一根的变白。
主要是从前的那股精气神在一点一点的变淡。
那天晚上女孩告诉他房子因为降价出售，已经找到买家了。
纪思瑜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一切都会过去的，别担心，好好读书。”
他不知道该安慰女孩点什么。
除了好好读书，改变命运，他什么都讲不出来。
那个无形的担子，终于从贾枫身上，转移到了小女孩身上。
转眼就要手术了，贾枫所有的术前检查都已经完成，不是其他毛病，手术费也已经凑得七七八八。
手术前两天贾枫想在病房里举办一个小型聚会，祈祷手术成功。
纪思瑜因为总是往他的病房里跑，给了他们家许多照顾，也在邀请的范围里。
于是那天，贾枫一家三口，加上同病房的病友，再加上纪思瑜，六个人，在病房里围成一圈。
不知为什么，贾枫定了个蛋糕。
纪思瑜当时没有明白它的含义，只当在场的某个人即将生日。
贾枫在切蛋糕的时候留下了眷恋的泪水。
这也正常。
焦虑，担心，恐惧。
所有未知的危险都像是毒药，侵蚀着人们的感知，人们的精神。
那时的纪思瑜大概也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但他到底也没深究。
他不能凭着一点点的直觉去警告，或者制止某一件事情的发生。
蛋糕上摇曳着的蜡烛照耀着病房里刷了绿油漆的墙壁。
分完蛋糕后聚会也就这样告一个段落。
病人需要早睡，他还要去别的病房查房。
一切都看似有条不紊的进行。
手术前一天，纪思瑜路过病房楼，去往综合门诊，一个物体呈自由落体运动摔到了他的脚下。
是他曾经的病人，是贾枫。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人。
当时纪思瑜简直呼吸停止了，他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不知所措了。
怎么办！！怎么办！！！
这个人怎么这么想不开！！！！！
不过这里是医院。
他四处叫人，周边的医护人员全都凑了过来，紧急抢救，止血，心肺复苏，担架。
所有资源，能使的，不能使的，第一时间全部涌了上来。
但还是没抢救过来。
贾枫故意挑了个最高的地方往下跳，摔到地上脑浆都几乎摔出来了。
纪思瑜感觉到了一阵阵寒意和绝望。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了，明明是对于主治医生来说不算困难的手术。
明明还有那么多爱他，在乎他的人，他就这么一跃而下了。
那时的纪思瑜不能接受，不能想象。
他消沉了很久。
这算他负责的第一个患者，尽管他只是个实习医生，只是平时打打杂，打打下手。
但他也是患者除了家人意外最想他康复的人。
后来贾枫的妻子发现了他的遗书。
不为别的，只因为前方太过黑暗，前方太过艰难，看不到光，看不到希望。
房子买了，钱没了，但病不一定能治好，经年累月的消耗，不如干脆放弃。
太疼了，太难了，光是繁杂的检查，就要了他半条命。
不敢继续向前了。
死了就能解脱了，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死了就能不再恐惧。
要是能安乐死就更好了。
跳楼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女孩给纪思瑜看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纪思瑜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给她一个拥抱。
他看见那个隐形的担子，已经切切实实的落在了女孩的身上。
一代又一代的人，拼命的奋斗，拼命的想要改变命运，到底是为了什么？
活着还有希望，可死了呢，什么都没了。
实习期很快都过去了，同期的医生一起聚会，庆祝实习期的结束。
他们一起举杯。
饭桌上有个女医生，那天正好过生日，一个科室的同事给她准备了蛋糕。
他在欢声笑语中又想起来贾枫切蛋糕时流下的眼泪。
实习结束后，他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只身来到A市，找了许多心理咨询室，终于找到了实习生的工作，并且开始了他新的职业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