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半，乐谈游戏的会议室已经挤满了人。
可人虽多，话却少，会议室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一个方向——
江练也放下手里的咖啡，看着坐在大屏幕下正面无表情地翻着资料的男人。
这是个西装革履、面容英俊的青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银框的细眼镜，却瞧不出一丝书生气，反而浑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近，透着冷冰冰的一丝不苟。
此人名为乔治余，乐谈公司的董事长，平时能在公司见到他的次数少之又少。
除非情况特殊。
昨晚，乐谈这款名为《三十七度》的乙女游游结束了封闭内测，为数不多的内测玩家骂声连成一片，而最严重的一条长屏多达三千多字，其中一句“我是来找恋爱的甜蜜，不是来找傻X纸片男人受气”尤为严重，被乔董在会上特地圈出来、放在大屏幕的PPT上，供所有人“欣赏剖析”。
此时此刻，乔治余终于翻完了众人加班赶出的复盘资料，助理送来了一杯咖啡。
同事们龇牙咧嘴地看着自家老板往杯里丢了五六块方糖，又听杯子往桌上一搁，发出哐当的响动，再次齐刷刷地屏住了气。
开始了。
乔治余抬眼，先朝着第一位受害者发问：“在确定人物风格前有没有市场调研？”
主美哽了下，颤巍巍地开口：“调过了，乔董。这一版的人物就是按照最后一次会议拍板定下的走，但我没想到……”
“我时间很多吗？”乔治余冷冰冰地打断，“原因你自己消化，我要解决方案。”他朝旁边的第二位受害者睨了眼，“付费分支的留存率是怎么回事？当公司做慈善吗？”
策划强作镇定：“因为我们的《三十七度》尝试的是一种新的收费方式，我们会根据这次的反馈调整其他的……”
乔治余再次打断：“给我拿出你新方案可行度的证明，否则不能落实。还有你……”
二十分钟过去了。
伴随着乔治余惨绝人寰、直击心灵的质问，会议室的人眼见着蔫了大半。
可还有最后一位幸存者——
江练面不改色地听完了所有的批判，终于在乔治余又要开口前力挽狂澜：
“乔董，问题已经差不多了。可我必须要说，作为《三十七度》的制作人，我有着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她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如果您还要追责，建议让大家各自处理手头的工作，我给您再私下做一次复盘。”
她话一出，周围立刻投来了几十双充满感激的眼睛。
乔治余眉头一皱：“你……”
江练微微一笑：“时间紧，任务重，一切以项目为重。”
乔治余正想开口，可不知怎的，他与江练的视线一撞，却忽然有些仓促地收回目光，不大自然地推了下眼镜。
然后，竟然妥协了。
只听他简短地道：“那各部门就今天的问题做总结，明晚开会。你……”他对江练道，“跟我来办公室。”
江练在众人各色的目光下把笔记本一扣，应了一声，起身就走。
伴随着董事长办公室门“砰”一声被摔上，大家都清楚，一场战争就要开始了。
乔治余的办公地明亮宽敞，大落地窗可以俯瞰这城市最繁华的一片，屋里的装修陈设无一不用心，连桌上的咖啡杯都是以某位专宰冤大头设计师设计的“孤品”。
可以说到处都透着一股极其内敛的烧包味。
一进办公室，江练好像进了自己家门，气定神闲地往办公桌对面一坐：“怎么了乔董，有事儿您吩咐。”
乔治余挥手支走了助理，默不作声地看了江练片刻，才道：“你生气了？”
江练：“……”
是，她都要气炸了。
可看着眼前乔治余这人里人外的第二副面孔，心里那些气就好像被扎了一针的皮球似的，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漏。
“今天会上没反驳你，是给你这老板的面子。”江练想了想，换了副苦口婆心的语气，“可你跟大家发什么火？当初坚持照这个方向做的不是你吗？你总不能又想创新、又不能承受风险吧？现在做游戏的有多卷你又不是不清楚，但你看谁哪家不是照葫芦画瓢，说难听点就是照着好的抄——学长，创新是要代价的，可你也不能把责任都推到我们这些打工人身上吧？”
乔治余目光沉了沉，张口就道：“无论创新与否，本质都是要创造利益……”可扫见江练那隐含怒气的目光，顿时不着痕迹地把话一拐，“不过大家的辛苦我都了解，这几天我把奖金就安排下来。”
听到福利到位了，江练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乔治余见她松了口气，眉头也不着痕迹地舒展开。
毕竟当年乐谈初创的时候，是他三顾茅庐把这位才貌双全的系花请了进来。
江练的实力确实摆在那，在公司的这些年里，由她带领制作的两款乙游大爆，不仅是为乐谈打响了胜利的第一炮，也为她自己在乙游圈子里攒下了不小的名气。
不过这几年乙女游戏逐渐开始“乱花迷人眼”，各方都想在这片市场里抢占大头，玩家们跟几十上百类的纸片男人谈恋爱谈得头皮发麻，乔治余总觉得是时候该做出创新了。
可枪打出头鸟，乔懂所谓创新的后果，就是做出了一款不伦不类的“缝合”乙游。
如今看来，被骂活该。
“我给你个建议——及时止损，玩家不是傻子，任由你来唬弄。”江练叹了口气，“别整天想着吃老本的红利，想要把乐谈搞臭，这一个游戏足够了。”
乔治余一只手支着额头，耐心地听完了江练的话，忍不住笑了：“行，那你要不要给我个补救的机会？”
江练斜眼瞟他：“你先说说。”
她可再也不想上他的大头当。
乔治余直接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合同：“给你安排个救场的大神，算是我将功补过。你直接把合同给美术部的苗苗，带着她和那位沟通。”
大神？
江练半信半疑，翻开合同刚瞄了几眼，外面助理敲门进来：“乔董，白蔟到了。”
会客室里，江练看着眼前这个也就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难以相信这就是乔治余找来的大神。
这位笔名为“白蔟”，本名为夏殊，坐拥千万粉丝的网红插画师、漫画家。
对于这位完全可以称作大神级别的画师，江练还是有所耳闻的，只不过……
她又忍不住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太年轻了。
夏殊一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拿着合同，漫不经心地看着，身上有种和这个年龄完全不相符的从容气场。
他戴着顶款式简单的黑色鸭舌帽，露出的半张脸颊棱角分明，薄唇略显苍白。
借着他换姿势的功夫，可以看见这小子长了一双普通男人很难hold住的桃花眼，眼瞳透着黑漆漆的冷漠，让人感到难以捉摸。
这是看起来就不太好对付的货色。
夏殊看似是在专心看合同，却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似的，冷不丁开口：“怎么？觉得我不好说话？”
他的声音很清澈，甚至可以称得上悦耳，跟此刻这副拽上天的德行简直是判若云泥。
江练余光瞟了眼刚和夏殊对完阵，正缩在一边哭的苗苗，心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夏殊身边的经纪人忙白了他一眼，在里面做个说客：“不好意思，他说话做事比较直，我替他给你们道个歉。”
大概十几分钟前，美术部的画师苗苗激动不已地来和这位大神洽谈合作事宜，可话题刚转到画风那块，就被对方怼得溃不成军。
大神话不多，可字句刺人心窝，针对这款乐谈在内测中彻底败下阵的乙游，他在看过各种设定、成图后根本不屑点评，只简短地给出了回答——他不画这玩意儿。
经纪人脸都绿了。
江练心里的愁云也更浓了。
做游戏的，特别是做他们这种乙女游戏的，对画圈和写手圈多多少少都有点了解，“白蔟”大名在外，她不会不知道。
所以这位大神的价格之高、态度之拽，江练也是听说过的。
看看眼前这位经纪人好说话的态度，鬼知道乔治余把他挖来合作又砸了多少的钱。
况且都是职场老油条了，江练看着这夏殊在经纪人面前仍是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模样，就知道没人能拴住他，经纪人也是要看他脸色。
就在这时，夏殊抬头，浅浅看了江练一眼。
他仿佛认定了江练那他没法子似的，竟然从合同里抽出一张纸来，旁若无人地折了起来。
“道完歉差不多得了。”夏殊朝着经纪人转头，面无表情，“跟能做出这种游戏的制作人没什么话说，让他们另请高人吧。”
这种游戏。
江练觉得自己拳头硬了。
其实这四个字的评价已经十分委婉了，况且她就是个打工的，背后的“主谋”分明就是乔治余，生气也该不着她。
但是怎么说呢。
她平日里深交的大多都是同龄或往上，公司里虽然有很多的小年轻，但都碍着她上司的身份没什么毛病。
而眼前的夏殊，人模狗样的，资料上写的二十三岁。
可江练看着他，就像看着过年来家里做客对着自己手办大拆特拆的熊孩子。
江练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她得把这混小子治得服服帖帖，和那熊孩子一样涕泪横流、毕恭毕敬地喊她一声姐。
更何况，江总在公司有个外号，是乔董亲赐——
半生要强的女人。
回过神来，江练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干劲儿，她淡定地拍了拍苗苗的肩，让她先走，随即笑眯眯地望向夏殊：“合作的事儿都好说，但您也别白来一趟，我们请您合作总是有原因的，要不您参观下我们的公司？”
夏殊眉头一挑，那神色分明带着嘲讽，他刚要开口拒绝，又被江练抢先。
“先别忙着拒绝。”江练的笑容得体，声音却高了一个调，“您不去，万一以后后悔了呢？”
会客室的空气突然有些凝固。
之前小夏大神看人都是勉强用个余光，这次才真的是转过脸来，正眼瞧她。
江练胸有成竹。
她太清楚了，这种小年轻都吃不得激将法。
经纪人夹在中间，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两个人对视了半晌，夏殊忽然轻笑一声。
夏殊：“你带路。”
说是参观公司，实际上就是各部门扫一眼。
江练是想让夏殊明白这废物游戏的由来——她们只是在老板强压下的工具人，如今出了问题，她们也在尽力补救。
乐谈既然选择了夏殊来拯救这个项目，她在心里就已经有了一杆秤，必须让项目和夏殊达到互相匹配的高度。
乔治余那冤大头别想再插一点手。
大部分重做在所难免，江练想调出她连夜做好的修改方案书给夏殊瞧瞧，保不准他就妥协了呢？
乔治余给江练的待遇一向都是最好，在三楼单独给她隔出了一间办公室来，四周都是单透的玻璃，既能履行“监工”的职责，又能保证江练的个人隐私。
那经纪人估计也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回天乏术，借口蹲厕所溜了，一蹲就是一个点。
办公室就只剩下江练和夏殊。
大夏天的，办公室开着空调，但夏殊在身后，江练就总觉周围的凉意都是来源于他似的。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们这个项目的确有很多不足，如果让你按照原来的风格来画，对你的影响也很不好。”江练把他带到电脑前，按亮屏幕，“但是重做的风格，我觉得某种程度上，和你的画风还是有一定契合度的。”
夏殊抱着双臂，微微垂头，帽檐挡着上半张脸，可嘴角分明是个嘲弄的弧度。
江练说完了好几秒，他才慢吞吞地敷衍：“哦。”
他这根本就是等着看笑话的心态。
江练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猛敲Enter，屏保闪过后，屏幕上是江练在某站上直播游戏的账号主页。
她手速极快，装傻似的把页面关掉，连忙继续以合作话题掩盖被合作对象发现上班摸鱼的尴尬：“而且重改后的项目，会给您更多自由的发挥空间……”
江练喋喋不休，全然没发现身后的夏殊神色变了。
就在看到她账号主页的那一刻。
他微微扬起下巴，仿佛有些诧异似的，目光停留在她精致成熟、干练得体的侧颜上。
江练这边已经打开了让人眼花缭乱的上百页PPT：“所以说，只要您简单看一下我们……”
“平时玩游戏么？”夏殊突然开口打断。
“……”话题转得太快，江练大脑空白了一瞬，却也飞快反应过来，“做这行的，当然要多玩多了解。”
像是不愿意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夏殊微微皱眉，又换了个话题：“什么类型？”他的声音好似带着点笑意，“魂类玩吗？”
这次换江练诧异了。
作为一个在魂类游戏方面颇有“造诣”的不露脸游戏主播，江练对这突如其来的话题十分敏感。
看着和她这样的反应，夏殊似是笃定了几分。
他微微倾身，一手撑着桌面看向江练，好似要把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听说过‘只鱼’这个游戏主播么？”他压低了声音，也在压着笑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