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少年突如其来的亲近,心绪杂乱的江练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带着凉意的手指擦过脸颊,她才猛然惊醒。
江练挺直了脊背,非常抗拒地朝旁边一躲,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句谢谢。
也在这时,她才察觉此时的气氛有点微妙。
本就一脑袋浆糊的她没工夫再勾心斗角,干脆从口袋里抓出翻车手忙脚乱地戴上,并在夏殊微微疑惑的目光下画蛇添足:
“眼睛好像哭肿了,我想遮一遮。”
之前听了高曼宇的话,再结合张磊的猜测,夏殊倒也不太在意她生活中的那点古怪和矛盾了。
于是他转而坐到江练对面:“你想不想听真话?”
江练一颗心悬着,本以为他会以指责陈妤的方式安慰自己,冷不丁听他这样一讲,反倒有些疑惑:“想。你尽管说。”
夏殊一双长腿交叠,姿态轻松地倚着桌角:“我只想告诉你,人无完人。我看得出你朋友在乎你,或许她的那些话并没有恶意。”
江练不解其意:“你不如有话直说。”
“那男人的目的是为了激怒你,谁又能保准他说过的话没有添油加醋?你朋友对那男人说过的那些话或许刺耳伤人,可你知道她是故意讽刺,还是在以她的角度为你担忧?”
江练垂下眼,淡淡地道:“我们认识了近二十年,我们比彼此都了解对方。换做是我,纵使站在为她考虑的角度,也不会把这些话说给外人听。”
夏殊听着听着便笑了,也不大遮掩笑里的讽刺:“外人?哪个外人?在你朋友看来,那个已经结婚的男人,该是她的家人。”
一瞬间,江练心里猛地被刺了下。
她张口就想激烈地反驳,可真理告诉她,夏殊的话没有一句是错。
“我只想让你知道她没有恶意,这样你会不会好一点?”他轻声问,“当然,原谅与否是你的权力。”
江练几欲开口,终于红着眼圈叹气:“高曼宇哪里好?他配不上她。”
夏殊一针见血:“可有些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虽是深夜,便利店的客人还是进进出出,门前刺耳的提示音一阵接着一阵,伴随着脚步声与断断续续的人声,可这吵吵嚷嚷融在夜色里,反倒让人心生平静,觉得分外有烟火气。
手中的奶茶由热变凉,却暖了江练的身子,也将她从混沌的思绪中拉出大半。
她喃喃,向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和谁说话:“归根究底,都是婚姻……”她顿了顿,“都是这段错误的婚姻。”
夏殊眉头微挑,结合之前高曼宇的指责,好像从这段话里听出了点言外之意。
他看江练眉目舒展,便趁热打铁:“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江练下意识点了点头。
夏殊问她:“其实你不讨厌我,对吧?”
江练下意识抬头,对上少年那一双明亮的眸子,心中不由一颤。
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不是想听到一个答案,而是想借着答案得到一个机会。
得知气氛不对,从被戴上开始就保持沉默的翻车终于有了反应,以浮夸的文字方式洗脑着江练,让他趁此机会把好感度一拉再拉,果断否定就是最佳回答。
可想起夏殊一次次的帮助,自己一次次的“恶意中伤”,她实在无法再违背心里那个答案刺伤他,却也终究不愿抬起头,面对镜中那真正的自己。
江练别过目光起身:“回家吧。”
而她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终于彻底让夏殊爆发。
他看着她有些躲闪的、不自然的身影,他脑海中勾勒出另一个女人——
女人坐在角落里,她虽然有些上了年纪,一张面孔仍然美丽。只是这张脸沉浸在悲伤和茫然中,显得整个人好似一副丢了三魂七魄的空壳。
她无法释怀那个男人带给她的痛苦,一次次陷入自圆矛盾、却不得其解的怪圈。
他恳求她、逼迫她敞开心扉,去面对那些痛苦,逃避只会使情况恶化。她却恐惧于改变,一次次粉饰着着虚假的美好。
最终现实的锐利刺穿了那美丽的泡沫,她已是积郁成疾。
夏殊面孔一沉,快步追上去:“江练!”
这两个字吼得她眉头紧皱,更是下意识也加快了步伐。可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瓢泼大雨,她一脚迈出门外,好在被夏殊及时扯住了手臂,才避免被雨水兜头淋了满身。
她仍不敢看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到底要跟你说多少次谢谢——”
夏殊却仍沉着张脸,再次把她拉回了方才的角落。
他的不依不饶让她穷途末路,只得压低了声音对他吼:“你到底想怎么样?想怎么样!我拒绝过你,我怕早就和你表过态,我不是没有说清楚!你们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
“你当然可以拒绝我、不接受我,但你在逃避什么?”夏殊冷冷地逼视她,“江练,你不想恋爱、不愿结婚,想潇潇洒洒地单身过一辈子,只要你真的开心,我也不会打扰,我们甚至可以真的做朋友、做旅途路上的伙伴。可你扪心自问……”
“你是真的不想,还是不敢去想?你逃避陈妤和你渐行渐远的关系,你逃避每一段亲密的关系,你逃避自己的真心。”
“你连自己的感觉都不敢承认吗?你意识不到自己心中有难解的心结吗?”
江练现实抗拒地皱眉,可却被他的话狠狠戳了一刀又一刀。她猛然拍开夏殊的手,森森地望向他:
“我有什么心结也与你无关。还是你听了那姓高男人的话,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来拐弯抹角地来找我追根究底?”
夏殊神色平静:“你明知道我不是。”
江练冷笑:“下一句是什么?你和陈妤一样,也没有恶意?”
她一张脸惨白如雪,虽故作淡定,可言语时嘴唇仍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看着她一身的刺,夏殊心中叹气,觉着也不好再争执下去。
他将外套脱下,想要披在她身上抵御凉气。情绪上头的江练却再一次被这动作刺激到,骤然冷下面孔,大步后退。
“你不是想听吗?”她说,“我今天就再给你说清楚,我讨厌你,我觉得你很恶心!”
“你总是无孔不入,想尽办法闯入我的生活;你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对我所有的排斥视若无睹!你打破了我的平静,你徒添我的烦恼……”
夏殊安静地听着她的指责,待她微微歇气的时候才开口:“江练,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我不想知道!”江练再也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吼出声,“原本我的生活很好!我逃离了我妈,逃离了那个鸟笼,过上了自己的日子,每天都在享受自由!我有什么问题?我都不想知道!只要我不知道,不面对,哪怕我现在的生活是泡沫、是虚幻,它也是美好的!”
“是你,你出现了,你按着我的头,逼我去看那些所谓的真实、那些我根本就不想接触的真心!”她越说,眼泪就越发控制不住,“我真的希望我从来都没认识过你,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伴随着每一句的指责,她都能透过眼镜的跳动的数值看到,夏殊对她的好感度在一点点、一点点的下降。
可她哭得太过,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最终只得摘掉眼镜,转身捂住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下意识回头看,是夏殊将外套丢在椅子上,转身离开了便利店,
猛烈的发泄几乎将她掏空,江练身子一软,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过分伤人。
她失魂落魄地买了把伞,匆匆追出去几步,可双脚好似灌铅,每走一步便又沉重一分。
仿佛有什么在阻拦着她,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少年高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这漆黑的雨夜。
身体里的灵魂也分成了两半,一半告诉她去追吧,最难就是第一步,只要迈出这一步,接下来都是径行直遂,再难也有了这勇气相伴。
可另一边却在阻止她,就这样任他离开,你的人生就会重归原点,重新回到自己的乌托邦难道不是好事一桩?
她好像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从日出等到日落,最后任由黑暗将整个世界包裹,再不见照亮路途的光芒。
江练举着伞,身体中忽然又冒出另一个声音——
多年以后,你的身边还会有谁?
江练家门前,陈妤搬出了两只小板凳,跟同样还未离开的张磊并肩而坐。
来个人都巴巴地望着电梯的方向等人回来,沉默了没多久,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了。
张磊是个八面圆滑的人精,结合之前夏殊屡次“取经”的信息,加之今天这一场大戏,几乎可以确定江练就是他那神秘的追求者。
而好巧不巧的是,聊得熟悉些了后,张磊想了想,也试探着问出陈妤那个问题:
“陈小姐,你觉着……江总他讨不讨厌我们小殊?”
陈妤微怔,可对她以江练的了解,几乎都不必思考,便肯定地摇了摇头。
可了解江练如她,陈妤知道,她最不敢正视的,就是与感情有关的所有真实。
恰巧这边张磊接到了个工作上的电话,急匆匆地就要走。可刚跑到电梯前才想起忘帮夏殊喂猫,不得已间托付给陈妤。
一梯两户的楼,门敞着也十分安全。陈妤进了屋,很快就找到那一团巨大的黑色毛茸茸,睁着一双机警的绿眸子瞧着她,似在打量。
她试探着摸了摸,才发现这大猫看着骇人,实则倒是机敏。对毫无恶意的人十分亲近,任她随意又摸又亲,对高曼宇那种败类,却是不留情面,将他挠了个满脸花。
陈妤倒好了猫粮,添好了水,百感交集地看着眼前的银手,不由苦笑。
这么一瞧,猫倒是比某些个人要通人性。
陈妤等了江练很久,却只等来她一条信息:
“继续住吧。”
泪珠砸在屏幕上,视线也变得模糊。
跟高曼宇结婚后,创业几乎掏空了她的积蓄。表面看似是个老板,可平日里不知有多拮据。
这次走得匆忙,除了江练家,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陈妤一抹眼泪,急急地输入了对不起三个字,最终却还是止步于发送。
她想,我还能再逃避多少次呢?
一个对不起,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