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竹的目光黯淡无光，哑声问面前的人：“为什么不离开他？那个男人明明那样伤害了你，难道是因为爱吗？难道是因为你爱他？”
谢知微的声音平静而冷淡：“一个人走错了路，想要回头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而我离开他的代价，是杀人。”
想到照片上的雷弘深，又想到蔺美云在会议室中那张睥睨众生的、高傲的脸，程映竹略微吸了一口气，继续问：“你和蔺美云都想要他死，难道蔺美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会和她合作？”谢知微沿着花台的边缘坐下，将剪刀随手插进泥土里，“蔺美云很早就知道雷弘深在外面有许多女人，不过她没有声张，只是耐心等待报复他的机会。”
谢知微看着远处被风吹扬起来的被子，眼角微微挑起，“她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去年秋天的一个深夜里，她发现雷弘深把我送进医院，而我差点死在了手术台上。”
程映竹记得谢知微胸口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蔺美云了解雷弘深，她知道雷弘深不会轻易放过，所以她找到了我的病房，说她可以帮我——”谢知微挽起耳边的头发，“只要我和她合作，我不但可以摆脱掉那个恶心的男人，还可以分到巨额保险的一半。”
“雷弘深死了，她蔺美云从此拿回她的事业和人生，而我顺利和一个男人分手。”谢知微说到这里的时候，轻声地笑了，她侧头看向程映竹，“你是不是也觉得可笑？”
其实谢知微很久没有想起雷弘深了。
雷弘深最开始伪装得很好，他的家庭状况、他的暴戾和极端都被很好地隐藏在那副精英外表之下。后来密密麻麻的拳头落在了她的身上，锋利的刀尖刺破她的胸膛，却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的脸——谢知微知道，雷弘深最看重她的容貌和脑子，所以他选择性保留了这一份自己还觉得赏心悦目的东西。
谢知微妥协、退让，尝试过很多方法要雷弘深分手，但是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甚至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折磨和虐待，甚至是对崔雅凡的骚扰。谢知微也终于明白，她过去引以为傲的学识、社会地位和独立品格，在这个男人的绝对力量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她的世故和洒脱，她的美丽和骄傲，已经变成困住她的牢笼和枷锁。
躺在病房里，她不想再要美，也不想再要体面和自由，她只想要死。
是蔺美云的出现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她知道，只要答应蔺美云，她就可以获得重生和解脱。
程映竹并不觉得谢知微的话可笑。在程映竹的眼中，谢知微专注、富有学识，待人宽容，这是锱铢必较的她内心所向往的。如此光彩夺目的谢知微，仿佛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个性和风韵，哪怕只是伪装，她依旧是程映竹曾经最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程映竹并没有回答谢知微的话，只是缓缓开口说出她们后来的事：“所以你们一起计划杀掉了雷弘深，然后结成同盟，你利用人脉和学术背景为蔺美云牵线搭桥，而她给你资金和项目扶你飞升。”
谢知微笑得莞尔，“是啊，我们都从中受益，这很好，很妙。”
“不，这些还只是表面，学院的科研基金会，乍看之下是蔺美云送你的晋升大礼包，但其实是你帮她洗钱的工具，还有那个穗丰银行的项目，还有李达——他被赶出凌云，也是你们两人里应外合的杰作。”程映竹的神色冷漠，盯住面前那张漂亮的脸，“你谢知微，就是她蔺美云最坚不可摧的防火墙。”
听到这里，谢知微由衷赞叹了一句：“映竹，你真的很敏锐。”
在雷弘深死后，谢知微成为蔺美云的一副白手套。她们之间利益和资源的捆绑，让她们的关系远比和雷弘深的更坚固和紧密。她们独立而又互相依靠，作为回报，谢知微在蔺美云的推波助澜下在自己的领域中极速飞升，在短时间内突破了她未曾设想的职业天花板。用蔺美云的话说：“那帮没用的男人舔光了盘子，也该有个女人上桌换换菜单了。”
程映竹却不明白，“那个李达，他为什么会信任你？”
“这是一个很具体的问题，看来你也参与了那个计划。”谢知微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她的声音缓缓，“雷弘深死掉以后，蔺美云就有清除那些合伙人的打算，我被她安排在他们身边很久了，剩下的不过就是时机的问题，我暗中诱导李达犯下错误，然后将记录下来的证据交到她的手里——不过李达也并不冤枉，他这种人没什么本事，只是吃到了一些时代红利，现在，不过是让他把不属于他的东西吐出来而已。何况，蔺美云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
直到这一刻，程映竹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两个女人是一伙的，她们是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在蔺美云的眼中，谢知微从来不是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朱小姐，而是拥有极大价值的同伴，所以她根本不会像对待朱小姐那样对待谢知微。
程映竹有些恍然地开口：“蔺美云就这么信任你吗？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陪自己的女儿，她是拥有不在场证明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谢知微是意外的，但是此刻，她已经疲于追究自己这个学生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了。她笑了笑，“不只是她，我和她各自都做了不在场证明，霞光山是我们精挑细选的地点，那起交通事故也很快被定性为意外，没有任何人发现——除了你。”
明明只是坐在花台上，可是谢知微却觉得自己筋疲力尽，她没有再和程映竹周旋拉扯的力气。
在谢知微轻飘飘的话语中，程映竹察觉出对方无奈之下的坦荡。她咬了咬嘴唇，终于开口问出了她疑惑了许久的问题：“当初，你为什么不问我要证据？”
那个最初被程映竹掌握着的，用于勒索谢知微的杀人证据。
“有这个必要吗？你难道不会留下备份自保吗？”宽大的遮阳帽下，谢知微半张脸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她的眼眸有细碎明亮的光透出，星星点点地落在了程映竹的身上，“映竹，你知道我们都只是在做做样子而已，你勒索我、包庇我，你比我更早变成了杀人共犯。”
程映竹的瞳孔有片刻的收缩，随即变得更深更暗。她看见谢知微慢慢从花台上站起身来，重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映竹，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的，但是有些秘密就是秘密，不应该被摆在台面上来，除非你打听这一切还有别的目的。”谢知微发出很轻的叹息，“映竹，告诉我，除了钱，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程映竹盯住谢知微的眼睛，“我只是需要钱。”
谢知微的目光扫过程映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衣，轻声道：“那么你杀掉于莺，也是为了钱吗？”
既然程映竹能几次怀疑谢知微的杀人动机，那么谢知微也可以。
程映竹再次一愣，脑海在这一瞬间闪过了无数张脸，有柳春依、有陈家伟、有苏运芬，甚至还有薛建宇。
“谢老师，难道你没有在背后打听我的一切吗？”身旁有微风刮过，程映竹又重新闻到了浓烈的凌霄花香。她歪了一下头，面无表情地回答谢知微的话：“我杀掉她，是因为我想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印象中，这是程映竹和谢知微第三次交换杀人原因。
和前两次不同的是，她们似乎都没有了防备和试探，也没有了争夺上风的尖锐和锋芒。她们疲惫不堪，不再追究对方是否坦诚。其实这对师生心里都很清楚，无论彼此杀人动机如何，无论蔺美云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如何，两个人都无法分割开来。而她们的捆绑，也随着这三次交换变得越来越紧密，直到对方此刻都感觉到了窒息。
面对程映竹的反问和回答，谢知微没有再接话。她重新拿起那把用来修剪坏枝条的剪刀，只是低声提醒面前的人：“警察还没有放弃怀疑你，未来也有可能会怀疑到我，你必须要保持住你的警惕。”
“知道了。”
程映竹不咸不淡地留下了一句话，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听见谢知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会给你钱的，但是答应我，远离蔺美云，她比你见识过的还要危险，你和我都不是她的对手，不要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