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弘深。
章玉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周斯羽很快把雷弘深的生平资料给搜集了过来。她提取了一些关键信息,然后向章玉容汇报:“雷弘深,祖籍乐港,三十九岁,已婚,凌云科技的前总裁,毕业于穗南大学……”
又是穗南大学?章玉容听到这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周斯羽翻阅着自己的笔记本,继续往下说:“根据事故记录,雷弘深在今年一月十四日驾驶车辆于霞光山K18+200米处冲下冲破护栏坠山,十八日被景区工作人员发现。因为车辆呈单方事故形态,法医方面未检出酒精及毒物反应,尸体损伤形态符合高坠撞击特征,所以很快按交通事故结案,另外根据雷弘深家属的笔录,确认雷弘深十四日晚上就没有再回消息了。”
章玉容摩挲着手中的打火机,眉头紧紧蹙起,“十四日?也就是说,雷弘深和于莺是在同一天出事的?为什么救援人员没有发现他?”
周斯羽说:“交警和医护人员赶到霞光山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天黑,没有路灯,加上斜坡上灌木和树太多,视线被完全遮挡,所以没有一个人发现上方的异常——而且,现在没有任何依据能判断他们两个的出事顺序,有可能于莺摔下山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到旁边有辆车。”
听到这里,章玉容抬头看向投影上的的几张照片。
其中几张是破损扭曲的公路护栏,几张是车头撞击在树已经严重变形了的车辆,还有几张是驾驶座上满脸是血的雷弘深。
章玉容问:“车子呢?”
周斯羽回答:“强制报废了。”
“有笔录是吗?把笔录给我。”章玉容按了按太阳穴,“雷弘深的妻子是什么来历?”
周斯羽把笔录的复印件递给章玉容,然后回答:“他的妻子名叫蔺美云,三十九岁,本地人,是凌云科技的现任总裁,在雷弘深去世以后就接手了公司。”
周斯羽将笔记本翻页,神色认真道:“这个蔺美云的资料我也找了一些,这个女人不但是生意场上的女强人,生活上也是个狠角色,我在网上有看到八卦,说雷弘深的情妇曾经去公司大闹过,结果直接被她给丢了出去,还扬言要把对方告到倾家荡产为止。”
章玉容正在低头看笔录,当下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周斯羽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章队,于莺不是上山拍猫头鹰才受伤的吗?你是觉得,雷弘深这起车祸跟她的案子有关系?”
章玉容没有回答周斯羽的话,只是轻声说:“他们出事的时间和地点太近了。”
周斯羽咬住嘴唇,努力思考着:“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如果真是同一个事故,为什么于莺被救援的时候不说?再说,她和雷弘深似乎没有任何的社会关系啊……会不会只是巧合?”
看着纸上“蔺美云”这三个字,章玉容平静地开口:“我们先和这位女总裁聊聊看吧。”
蔺美云住在穗州市中心的江景豪宅里,据说有好几个明星在这里都有房产。和保留骑楼文化与戏剧传统的老城区不同,这个寸金寸土的地段以摩天楼群与科技产业为引擎,重塑了穗州的现代天际线——蔺美云所居住的江景大平层,正是这场重塑的缩影。
乘坐上前往最高层的电梯,周斯羽继续向自己的队长说明蔺美云的情况:“这个蔺美云家境算是小康,父母是做实业的,和雷弘深结婚以后,她爸妈把钱都给了两个人创业,不过她又很快回家备孕生孩子去了,他们有个刚上小学的女儿。”
章玉容笑了笑说:“倒是很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
周斯羽耸了耸肩,将笔记本揣好,“现在不是了。”
梳妆镜前,蔺美云化好了妆,却四处找不到自己最心仪的那副耳环。她心中莫名有些烦躁,很快放弃再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她随意拾起一副宝石耳钉,穿戴好后从衣帽间走了出来。
来到客厅,蔺美云正好听到门铃响起的声音。姜阿姨去开门,她随口问了一句:“是谁来了?”
姜阿姨看着门外穿着制服的两名警察,有些错愕地回答蔺美云的话:“是警察。”
章玉容走进蔺美云的豪宅里,首先注意到的是站在客厅里的女人。女人妆容浓烈却不浮夸,反而恰到好处的彰显她的强势和张扬。她的身材也管理得很好,看不出是一个七岁孩子的母亲,岁月好像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然而章玉容透过这张皮囊,看到的是对方通杀谈判桌的气场。
这个女人很不好搞。
这是章玉容对蔺美云的第一印象。
章玉容向蔺美云介绍自己:“你好,蔺女士,我们是南安分局刑侦大队的刑警,我叫章玉容。”
蔺美云阅人无数,她只用了一眼,便看出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刑警也不是什么小角色。她盯住章玉容,不动声色地开口:“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和你了解一下雷弘深。”章玉容的视线扫过蔺美云精致的宝石耳钉,最后落在对方的脸上,“你丈夫是在霞光山出的车祸,霞光山和你们家是两个方向吧,他那天晚上原本是打算去哪?”
听罢,蔺美云侧头问姜阿姨:“他那天是要去哪?”
姜阿姨愣了许久才回答:“雷总应该是约了一位客户吃饭,他有打电话给我,说是不用留门……”
出事当天,雷弘深只联系了保姆吗?那么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就很耐人寻味了。
章玉容没有看向姜阿姨,只是盯住蔺美云,继续问:“你丈夫出事的那天,你人在哪?”
蔺美云略微挑了一下眉,“警察同志,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章玉容走进客厅的两分钟时间里,蔺美云只说了三句话,但无一例外都是问句。她很好地展示了自己的防守姿态,其态度不言而喻。
章玉容淡淡道:“例行询问,还请蔺女士你配合。”
蔺美云垂下眼眉,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微微一笑道:“那天是十四号吧,奇趣王国有新年庆典的活动,我带孩子去玩。”
姜阿姨也接上了话:“是,雷总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在游乐园。”
章玉容点了点头,忽然又向蔺美云开口:“蔺女士,你认不认识于莺?”
于莺?
这是对蔺美云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
蔺美云面不改色,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于莺?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和我丈夫有关系吗?”
章玉容听出蔺美云也在试探她,她“哦”了一声,回答对方:“穗南大学的女学生,和你丈夫还是校友呢。”
听到穗南大学,蔺美云不咸不淡地开口:“我们公司一直以来都很支持穗南大学的教育事业,也招了很多穗南大学的学生,你们特别问起这个叫于莺的学生来,是因为——”
“我说过,是例行询问。”
章玉容也并不好对付,蔺美云很快看清对方和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人。
她的目光在那瞬间变得有些冷,“警察同志,还有什么要了解的请你们尽快问,我很忙,我还要赶回公司开会。”
坐上保姆车,蔺美云的脸色冰冷到极点。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几个年轻漂亮的脸,很肯定雷弘深身边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人。
她从皮包中取出手机,直接拨通了刘莹的电话,“去给我查一个叫于莺的人。”
蔺美云知道自己在面对一个非常棘手的情况。雷弘深死后半年,刑警竟然找上了门,而且还询问了她当天的行踪。那场事故,蔺美云自认为和谢知微做得天衣无缝,那个叫章玉容的女刑警也并没有询问事故的细节,只是在最后问起了一个穗南大学的女学生。
这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想要知道章玉容出现在家中的目的,恐怕必须要先知道雷弘深和这个女学生的关系。
想到这里,蔺美云握紧手机,向刘莹强硬开口:“停下所有工作,马上去查。”
看着蔺美云的保姆车从地下停车库驶出,周斯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谁不忙啊,这些资本家,不过是狗苟蝇营之辈。”
周斯羽不喜欢蔺美云的强势和疾言厉色,章玉容看得出来。但面对徒弟这份过头的爱憎分明,她出声提醒:“阿羽,你不能感性站队,你的身份代表着秩序,即使是法官,审判的也是证据链和法律条文,而不是道德和人品。你这种情绪,会严重影响你对案子的判断。”
周斯羽表情有些讪讪的,“我知道了。”
章玉容拍了拍周斯羽的肩膀,又交代道:“去法医室调雷弘深的尸检报告出来,然后把他事故现场照片传给高四清,请他做二次痕迹分析和鉴定。另外,让思维再去核查一下雷弘深生前的财产状况。”
考虑到蔺美云刚才面对自己的态度,她又缓缓道:“蔺美云大概率不认识于莺,她接下来很有可能会找人调查这个女学生,我们也得盯住她的行踪。”
谢知微最近几个项目的申请全部驳回,她变得有些焦虑,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学术资历和实际成果不匹配的瓶颈。
她明明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为什么还会如此?
如果说认识雷弘深是不幸和灾难的开始,那么蔺美云的出现,则是给她提供了额外的人生选择——到更高的、更受尊重的地位上去。谢知微比任何人都想要抓住新生的机会,所以即使遇到了所谓的瓶颈,她也不会轻易承认失败。
今天还有一个酒局要参加,谢知微只能暂时先放下项目,还有和蔺美云、程映竹“共犯”的事。
谢知微总是有许许多多的酒局。校领导和院领导总愿意带她来,因为她年轻漂亮,又八面玲珑、落落大方,有她在的酒局,好像总能谈成重要的事。
这次的主宾客是穗州科技产业领导小组组长、市创投基金的理事长,他能量很大,对本地科技企业的投资发展有着相当重要的话语权,所以这个人脉她默认是要为蔺美云搭上的。
因为心脏附近有疤痕,所以谢知微不会穿露出胸口的礼服,但她会尽量露出手臂和后背的皮肤——她知道那些人想看什么。
酒局是穗南大学的校领导攒的。不只是校领导,还有计算机学院的院长和几个教授作陪,石跃华和罗田也在其中。
“谢老师,给我个面子,再喝一杯吧?”
精致的包厢,精致的酒菜,明明一切都是如此得体。然而,当这位理事长笑眯眯地把肥胖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时候,谢知微忽然感到了无比的恶心。
曾经,她以为只要努力获得更高的地位,就能获得尊重、获得和身旁这些男人一样的平等待遇。可是此时此刻,她坐在这里,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始至终只是酒桌上的一碟下酒菜。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或许因为是读过太多的书,见识过太多的人,谢知微从很早开始就不吃社会规训那一套了,伦理和道德观也趋向单薄。她只是隐藏得很好,毕竟作为一名教书育人的高校教师,她总不能带坏学生们,她也并不希望学生们和自己一样。谢知微知世故,藐视世故,却又迎合世故——这是她一直以来所遵从的生存法则。她坦然接受社会潜规则的存在,同时也应付得游刃有余。也许正是因为她没有对这一切较真,才让自己被反噬,最后落入到了这个境地。
看着围坐在酒桌旁那些笑看她出丑的衣冠楚楚的同事们,谢知微也终于明白,自己在极短时间内被破格晋升这件事,还是触碰到了许多人的利益,驳回她的项目申请只不过是对她的小小警告。
裸露的后背生出阵阵寒意,然而谢知微的脸上却露出了微笑。她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将酒杯里的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在场的这些人背地里有多少肮脏,谢知微心里是有数的。
既然他们把自己当作下酒菜,那么,她有可能拉着这些准备吃菜的人一起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