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知微在穗南大学任教的第三年。
二零一三年一月,正值计算机学院的五周年院庆。她被学院领导安排作为教职工中的新青年代表,接受了穗州晚报的采访。
谢知微在教师队伍里的确是亮眼的。虽然只是讲师,但毕竟年纪轻,而且除了教研能力以外她还生得漂亮,待人接物更是游刃有余,选她出来做代表并不稀奇。
计算机学院大楼的台阶下,女记者对谢知微笑问:“4G时代已经来临,移动智能终端也迎来前所未有的重视和进步,请问贵学院有采取哪些措施来适应这个发展吗?”
面前有负责拍照的摄影师。在相机的取景框里,谢知微的妆容精致无暇,孔雀绿的广派旗袍和挽起的长发将人衬得更知性美丽。她微微笑着,口中吐出得体话语:“计算机技术的飞快发展对我们的高校教育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挑战,我们要尽量避免人才培养在理论和实践中的滞后性和僵硬性,所以我们在迭代课程体系、强化相关实验室建设的同时,鼓励学生们深度参与企业实习,保证他们能最大程度适应未来的就业环境,为计算机技术的革新贡献新的力量。”
中规中矩的提问和回答宛如模板,但好在对双方来说都不会出错。
在几轮提问之后,女记者最后问道:“作为穗南大学优秀的青年教师,谢老师有什么话想要送给我们的计算机学子呢?”
一月十四日,穗州已经回温到了二十度。
顶头的阳光灿烂和煦,落在谢知微的面容上形成一层柔和的光影。面对照相机,她温婉开口:“把握当下,努力探索,新时代属于你们。”
这一天,计算机学院不止有电视台采访,还有讲座和文艺演出,学校比往常还要热闹许多。尤其是在寒假前夕,全校师生几乎都沉浸在期末考试的焦灼和即将放假的喜悦当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当天晚上发生在霞光山上的意外,至少谢知微自己是这样觉得。
直到寒假之后,她在办公室的电脑里发现了一封匿名邮件。
邮件的正文部分没有任何的文字,只有附件中一张待下载的照片。谢知微随手点开了预览,一张报纸的扫描件从屏幕中央跳了出来——她代表穗南大学计算机学院的采访在当天晚上登报,这正是院庆当天的报纸。
谢知微的照片就镶嵌在密密麻麻的文字当中,然而却并不赏心悦目,因为她美丽的脸庞上被人用红笔写上了杀人犯三字。
鲜红的油墨描摹了对方最原始的恐吓与恶意,它们将浅灰色的新闻纸浸湿,最后穿透电脑屏幕凝固在谢知微的视网膜中,连带她的瞳孔也变得殷红。
谢知微立即查看邮件的前前后后,但除了这份附件,并没有其他照片或是视频之类的作证,仿佛对方只打算通过这半张报纸就彻底扼住她的喉咙。
既然没有证据,谢知微打算删掉邮件当作一切没有发生。然而当鼠标光标划过删除按钮的时候,她犹豫了。
如果这个发送匿名邮件的人知道自己在院庆当天做下的事,为什么不选择报警?他联络她绝对有其他目的,何况她并不能保证对方手上没有证据。
这是一封勒索信。意识到这一点的谢知微,开始冷静地追踪发件人的服务器。
只是对方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发件人不只简单地连接上虚拟网络而已,他通过国内外几万个中转服务器以避免自己真实的IP地址被溯源到。
这样的技巧,让谢知微很快想到了学院里的人。
是同事还是学生?究竟是谁在恐吓她?那瞬间,无数张熟悉的面孔从谢知微的脑海中闪过,但她当下没有任何的头绪。
溯源困难,不代表溯源不到,尤其这是在谢知微的专业领域里。虽然花了一些工夫,但她还是找到了那个藏在重重服务器后面的IP地址。
这个地址距离谢知微不远,甚至很近,近到她一抬头就能透过窗看到那栋建筑。
谢知微关掉电脑,拎上皮包直奔图书馆而去。她很快找到图书馆的职工,借口不小心把手机落在了多媒体功能区里,想要调取最近几天的监控。
就这样,谢知微在监控录像里发现了自己的学生。
此刻,研究生宿舍楼外飞沙走石,树影和灯影因为狂风肆虐而摇曳不止,二零四宿舍内却风平浪静,就像是过去每一个宁静的夜晚。
程映竹沉默地坐在床边,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
谢知微踩着十厘米的红底高跟鞋,低头看向倒在地板上的女孩。女孩身上穿着和这个炎热夏天并不相衬的长衣长裤。四肢纤细,腹部凸起一块,细软的长发凌乱在秀丽的脸上,发间露出了一双目眦尽裂的眼睛。
谢知微觉得女孩有些眼熟,但叫不上名字,毕竟计算机学院里的学生太多。她甚至没有问面前这个死掉的人是谁,只是惊疑地朝程映竹开口:“你杀的?”
程映竹的脊背直挺,她神色平静地扫过谢知微那张美艳的侧脸,唇中吐出沙哑的一个字:“是。”
谢知微许久没有说话,最后轻声笑道:“我可以帮你,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听我的。”
她情非得已,却不得不帮。
因为就是这个学生,知道了自己的杀人秘密。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人处理了。”谢知微在程映竹的宿舍中央转了个身,注意到角落的行李箱,“不然身体硬了就不好弄了。”
程映竹顺着谢知微的目光看去,随即明了对方的意思。她起身拉出于莺的银白色箱子,直接放倒在了地上。她蹲下身来,面对尸体似乎有些迟疑,身后的人则直接从皮包里拿出一副橡胶手套,“戴上。”
在程映竹搬动尸体的空当,谢知微再次检查了一遍二零四宿舍的门锁。紧接着她又想到了些什么,眉头微微蹙起:“你们宿舍楼下的监控,还有那个宿管阿姨……”
“在你来之前,我已经黑掉了整栋楼的监控。”程映竹的声音低沉嘶哑,犹如粗砺的碎石。她的视线扫过身下那双没有合起的空洞的眼睛,在四目相对之间,她缓缓拉上行李箱的拉链。
谢知微有些意外地回头看向程映竹,她不得不说这个学生的心思要比自己想象中要更重一些,倒不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杀人犯。不过谢知微又很快释然,当初她也没意料到敢发匿名邮件勒索自己的,竟然是学院里专业成绩名列前茅的程映竹。
凌晨,拖着沉重行李箱的程映竹和谢知微一前一后离开了研究生宿舍楼,两人的身影很快消融在浓重的夜色里。
小叶榕树多生在山南,因为形态优美和适应性强,做行道树和庭荫树是最合适不过的。在台风过境的前夕,这些原本年轻漂亮的树在疾风中被压弯了枝冠,像是不得不俯首的臣。程映竹坐在谢知微的车上一路远离学校,她的目光黏连在窗外那些树上,面色波澜不惊,但绞在一起被捏得发青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谢知微的眼睛专注在前方的路面上,但余光始终留意着身旁的人。她终于还是开口:“你杀掉的是谁?”
程映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但很快松开了交缠在一起的双手。她忽然笑了笑,侧头看向自己的老师:“于莺,谢老师你知道她的吧。”
于莺,谢知微的确是知道的,这个女学生在计算机学院算是被重点照顾的对象。
她微微一愣,想到刚才看到于莺腹部凸起的那一块,不由道:“你为什么杀她?”
程映竹的反应很快,她反问谢知微:“那你又为什么杀他?”
谢知微也笑了。
车厢内光线昏暗,昏黄的路灯透过挡风玻璃将她们的面容打亮。马路两侧的小叶榕树在迅速后撤,两人很快看到碧水大桥的入口。
穗州这座特大城市寸金寸土,原本穗南大学也挤在城区里。后来市政府出于教育资源配置优化的考量,直接在南边填江造了一块地,把穗南大学和几所高校都迁了过来。碧水大桥正是联通大学城和穗州城区的重要桥梁。
穿过大桥后,谢知微拐下坡道,然后将车停到了沿江马路上。她和程映竹在滚滚的风声中站立着,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江面。如墨般的江水被风卷高,又随重力落下拍打在巨型的桥墩上。它们层层叠叠,不知疲倦地随风势汹涌起伏,还伴随着沉沉的呼啸声响。
桥洞下没有任何光线,浓重的夜色将谢知微和程映竹的身影全部吞没。二人站在这里,眼看着于莺的身体在顷刻之间没入江流,最后迅速被风浪吞噬殆尽。
仿佛刚才什么东西也没有丢下。
谢知微把于莺银色的行李箱也一同投到了江水里,而程映竹站在原地竟然有片刻的失神。
江边的风更为猖狂喧嚣,她忽然觉得头晕,全身上下都痒得厉害。她的皮肤、她的瞳孔甚至是五脏六腑的深处都奇痒无比,好像有无数虫子在啮噬着她。
“碧水大桥的桥底还有两侧坡道虽然没有监控探头,但我们也不能长时间逗留,否则很有可能会被过路的人注意到。”谢知微踩着一双平底鞋轻巧地转身,像是没有注意到程映竹的异常。她的声音缓缓:“水流可以带走留在尸体上的痕迹,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口供和不在场证明。”
这时候,程映竹的衣服口袋里响起一道清脆的手机提示音。
手机屏保上弹出了一条短信,是来自穗州气象局发布的台风蓝色预警:
六级台风预计四日晚抵达内陆,请本地市民做好防范措施,加固门窗,尽量减少外出活动。
台风即将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