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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似乎要早些,没出正月柳梢儿就冒出了毛茸茸的黄芽儿。几场春风荡过,河畔、山野就一色儿青了。一连多日的崭晴天,暖洋洋的。
庄户人家的春天有忙不完的活儿,送粪、翻地、整地坎、烧荒草,特别是到了后晌,烧荒荒的白烟升到空中,与湛蓝的天空相衬相映,火光把天角儿烧红。那些憋了一冬天的鸟儿在春风中飞一阵,啁啾、叽喳,偶尔飞落一片冬羽,在如洗的空中恣意飘啊飘的。总之,这个春天,一派欣欣向荣。
石柏树却神情难安,说他像一头发情起圏的公羊,或牯牛一样骚动,或近乎狂躁,那是高看了他。说形象些,他就是热锅上的蚂蚁。
百姓人家不明白,听到从远处传来那隆隆作响,极容易慨叹“春天响雷麦成堆”,咋样也不会知道这是打仗的炮声。多了些日子,才都知道在泥峪川以外的地方正在打仗。
石柏树是县政府最低、最小的树根根。像他这样的毛根根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而他却恰恰相反,如果这个政府的大树没了,他这个细根根就会死。
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世事风云关乎着他在泥峪川乡邻中的影响。
当年王汉景兴兵、蔡世珍横行、六娃作恶,那时他翅膀根儿还没硬,轮不上他兴事。想从麻二家讨枪而不得,就把麻家人几乎连根儿刨了。保长的头衔不大,可一把德国造的盒子枪不是一般人能挎的。
打仗的炮声还没传到泥峪川的时候,麻河村麻家麻林林突然不见了。麻二成了疯子。后来知道麻林林在口镇“兴顺昌”当了差使娃,看来麻家的寿数、气数已尽。不料这个麻林林不到两年就被“兴顺昌”提升为二柜。老天哪,才几天一个碎辰儿林林当了二柜,这是他打死也料不到的事。
远处传来这沉闷的枪炮声,他知道这是从北岸子打过来的。那里打了几十年,终把世事给弄成了。蓝底白角旗,在州城的城头招摇不了多久。这是大势所趋啊换旗之日,就是自己的末日。“致和昌”都保不了自己。“毛老道”是个歪门邪道,却把自己像炼狱似的炼过。
春天来了,欣欣向荣,他不感到暖和,并且还不时打冷战儿。他只是替人管家,说是替“致和昌”折麻家的地,实则是借口讹了麻家的地。他本想风光风光,要谋大事,大到像王汉景一样扯旗拉队伍,也当当营长。此刻看来这个营长的梦是圆不了了。
他今天又去了“致和昌”,却说了泥峪川佃户去年交租子的事。这是他觉得最对不起“致和昌”的事。五十多家佃户,完租的不到十家,一口一个“歉收年馑”。他再不能把盒子枪指着佃户的额颅,那些不交租的佃户多是在外跑生意耍扁担的,把眼目练宽了,才知道泥峪川以外的世事变了,不交租,找借口是等着变天哩。“致和昌”的老掌柜也到了风烛残年。老字号人家的对头是动不得刀子的,连一根棍子也不能挥。“兴顺昌”新升的二柜把柜前柜后打理得水起风生。最近又传出浙南一个造船局,要在口镇开漆坊,就是靠的“兴顺昌”。这可是一个大买卖。秦岭的生漆桐油历来是大桩厚利,光是常年跑单帮的漆客,谁不是几院子房,几湾子地产;漆坊就是零收整卖。因而大掌柜对石柏树一个六保的小保长说的那些事儿,压根儿不是大事,他只能给华镇长说说,六保里的石柏树,是政府最信得过的保长,特殊时期,必要时可拨给几十条枪。
华镇长和大掌柜议妥,当下就有手下人送去了银圆作为替石柏树交的枪款。华镇长要石柏树将民团的名单呈上来,就去县政府领枪。
“致和昌”大掌柜办妥这桩事,就赶往秦岭西峡,他要把和“兴顺昌”在生意上比不过的部分另辟蹊径补回来,就把地处秦岭槽的徐娃的骡马店给盘了。再置八匹高脚牲口,加上原有的十多匹、二十多匹的骡马店,一年能顶上半个“致和昌”一年挣的银子。有了这个店,去陕甘、西宁、固原办置棉花、羊皮、枸杞、甘草、西洋参、当归之类的东西就便当了许多,光省去雇牲口的马车费就是一大笔赚头。
他觉得世事要变了,佃户不定哪一日就成了地权人。
出口镇西行不到三十里地就是临峡口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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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丹江而上,过黑龙口,在七盘河河汊,丹江河在这里分成两个起于秦岭的河道,水势很明显减弱了许多。其中之一是沿原长平公路绵延约五十里地,至秦岭脚下,当地人称之为岭槽的地方,嶙峋的乱石砾中汩汩流淌的山溪,清洌碧透,应是丹江源头第一滴水。秦岭公路弯道上的涵洞就是为丹江源头之水而留的。水出涵洞,落差中,水花飞溅,很快又汇成清流,急匆匆冲向峡谷,沿途不断汇聚着峡谷里的瀑布小溪。到了峡口与东峡水汇合后,水势就有几分浩荡。
最先饮用丹江源头水的是涵洞旁边依着公路的一排排有铺面的土瓦屋人家。这些土瓦屋就是自有了长平公路之后,而繁荣了近半个世纪的骡马店。
今天这些土瓦屋几近塌陷,残垣断墙,拂去岁月尘埃,仍能探究到其曾经的辉煌和那个时代发生在苍茫秦岭中的故事,寻觅遗落在岁月之河里那转瞬即逝的风情文化和历史画卷。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蓝关古道,在盛唐时就有诗为证。而秦岭脚下骡马店的兴衰,只能是从口口相传中得知。长平公路的修通,极大地促进了商州与外界的贸易往来。由丹凤龙驹寨码头上岸的京广杂货、杭缎、湖绸有少一部分以马和骆驼组成的驮队,由老君峪过洛南,走华阳往北,走向陕北、内蒙古、宁夏。大部分由丹凤、商州富商从南阳、洛阳购得胶轮马车,从龙驹寨出发,途经商州,一路车辚辚马萧萧,赶往西安交割,再中转到青海、甘肃、新疆等地。中途给马喂料、饮水,人休息,日行百里左右,当车行到黑龙口地界,遥遥可见横亘着的巍巍秦岭,车速明显慢了许多,马开始气喘,车把式的鞭梢儿像蛇信子一样在空中环绕,结着花儿“叭叭”作响,不到必要时,鞭是落不到马身上的。
当时的黑龙口街已经十分繁荣,这里商贾云集,木材、药材、生漆、漆油、核桃等一应山货特产堆积如山,又有蓝田、长安小贩早把秦岭关隘小镇闹得车水马龙,夜间灯火如昼。从老石门口往东,店铺林立。临街铺面多为单层,厅堂悬挂煤油马灯,偶尔也有几盏汽灯,也有柜台上墩着的铁铸或铜铸的高脚豆油棉捻子灯。唯有“致和昌”“兴顺昌”两大字号有两层小阁楼。黑龙口只是马车队的过站,休息搭锅子。到了胡村往上,辕骡累或身瘦力弱的,就有可能开始挂套,一般只挂一匹骡马。当然,胡村骡马店生意只是秦岭骡马店的前站,影响不到车把式们的行程。凡挂上套,加了骡马的在西峡必将换套,另找骡马,否则,这些走了近三十里路的牲口是无法将车送上秦岭的。那时的长平公路走南边的阴坡。直线距离短,弯小,缓冲少,极陡。秦岭底的骡马店成了车夫们上秦岭的最后一个加畜点,而且在这里加挂骡马,距离短,畜力强,车夫的现洋、钢镚儿掏得合算,于是在这里吃喝消费比较大方,就出现了从峡口往上,沿途店铺越往岭底生意越好。当时秦岭底约有五六家骡马店,在民国后期达到鼎盛。
这些店主多为王姓,两户黄姓、一户邹姓。若往前考证,可能均为外来移民。
沿长平公路过铁炉子就进入高寒地带,不生长小麦,玉米只有春播一茬,农作物以洋芋为多,间种烟草。茫茫秦岭,森林茂密,物产丰富,诸如连翘,杜仲、苍术、远志、五味,能进入商品交易的不下一百多种。在东西二峡还有成片原始森林。森林野生动物中最为称道的是香獐、金钱豹、羚牛。随着公路修通后,商业贸易活动频繁,就有森林深处传来砍樵声和伐木吆喝声。路边堆积如山的木材散发松香、药香。若在冬季,不时有几张珍贵毛皮挂在屋檐下,被过往客商用廉价的时尚商品换走,或是走私盐商用几升土盐换走。
店家都是本分的生意人,铺面门是当地的杨木材质,高大、厚实、宽敞。客人入住,大多为后半天进店,没有单间,一律是通铺大炕。“吁”一声吆喝,店小二帮忙卸鞍,拉马入厩。有时候车夫自带草料,也有用店家草料的。车夫少不了喊一声店主的名字或尊称,让小二(伙计)给牲口多加些好吃的。店家自然明白,再喊小二的名字让给某某把牲口多来一瓢。牲口料里豌豆是上好的了,有时也有麸皮、大麦。至于第二天上岭时挂套的挽索绳具,店家自备。同时店家自己喂的牲口,膘肥体壮,一些常客有时也点名要某某某牲口,如“花脖子”“长尾巴”“独白眼”,等等。
是否能够顺利轻松上秦岭,这是所有车把式难以克服的顾虑心理。尤其是在落雪的冬天,有时挂两匹骡的套,上岭也十分艰难。从起步开始,鞭子不再是在空中了,而是直接抽在牲口身上,借助爆发力和惯性,上岭能容易些,车载过重或超高的,在一个冬季车马坠入秦岭槽的事故时有发生。一旦上岭,店家人卸了骡马,接过车把式早已议定的银两,一声“得儿”,骡马不用人管,自己沿岭槽小路回到自己的马厩,乖乖等着下次差役。
随着骡马店生意的兴隆,开烟馆的也拿上烟枪、烟泡儿窜进店内,鼓动车把式吸一个泡儿。也有从蓝田、灞源过来的年轻女子,以卖香烟、荷包等小商品为名从事红灯活动。最没有能力的庄户人家除了为骡马店当小差、跑腿儿之外,就是从山上断回葛条,用碾子轧成葛麻,编葛麻草鞋,一兜儿一兜儿地挂在屋檐下卖给车户,也算搭上骡马店生意的顺车。这一时期内,骡马车的货物吞吐量虽然无法考证,但对商州的物资交流,信息交流,民间资本利用,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木材,烟草是大宗商品。而这些马车返回商州时,大量承运盐、棉花、布匹、碱面、食糖等商品。其时也有官方汽车往来,数量不多,与骡马车互不影响,与骡马店经营无关。也有商人将大宗商品委托骡马店卖出,以支付手续费的方式互利。
黑龙口街道千百年来一直西望长安,通衢湖广,是古道上的重镇,逢农历三六九集,每到这一天,上至赵湾,下至小商塬,东西六七里地之内皆为交易地段。大牲畜、家禽、粮食多在小商塬。药材,山货多在赵湾至黑龙口西街,因为街道狭窄又要通行车辆,显得十分拥挤、繁华。但凡任何一个店家只要瞅准是骡马商人,必视为座上客,点水烟,上香茶,他们置办货物出手阔绰且不说,主要是办置量大。骡马店掌柜从街上走过被人高看一眼。到民国末期有几户骡马店大掌柜的看到了从事马车经营的丰厚利润,竟置办马车从事运输,纟比起别的车户就有许多优越。
这厢“致和昌”忙着盘骡马店,“兴顺昌”却遇事不顺。浙江的船局属下的生漆行,拿银票在县城兑现银时,被银号拒付,理由是防止现银流向。时值江浙苏皖一带早就变了江山。就是这一瓢冷水把“兴顺昌”泼个半死。
贺掌柜这些日子因对“马娃”林林有了嫉恨,去乡下和漆农漆贩谈生意,议定漆价的事却没有派二柜林林。按说这都是柜上的事不必亲临,他信不过人,林林能感觉到他的失误在于对贺掌柜的不忠。
那是为闵家河一个佃户的事。有一张姓佃户的女人突发瘫痪,正是秋苗儿薅草上粪的关口,误了庄稼;只好借钱为婆娘请郎中,请人来驱邪捉鬼,把本来就不是很富裕的日子折腾到交不起租子。到年腊月二十三,口镇早已冰天雪地,有钱人家年货已置办齐备了。张姓佃户却身着破单衫,
脚上一双葛麻鞋,连个裹脚布也没有。
贺掌柜头戴貂皮帽儿,手上抱着暖水袋在后仓房怒不可遏地对这个瑟瑟打寒战的佃户说:“你婆娘有病,可我的地好好的啊!”
“天灾人祸,谁也不好受。”张姓佃户说话间,清湛湛的鼻涕淌下来,从人中直奔嘴里,他赶紧捏着鼻子,清鼻涕腻到了他又脏又黑的皲裂手背,能看见带血的裂纹,他十分慌张地把手一甩,不偏不倚,甩到贺掌柜锦缎棉袍下摆上。天冷,清鼻涕瞬时白森森扒在深蓝暗红花的棉袍上,极不雅观,近乎恶心。他赶忙一脸惊慌,弯下身子用手拭去。贺掌柜不小心被佃户揽住衣襟,一只手在上面拭鼻涕,能听见粗糙的手在袍子面上划拉出的刺刺啦啦的声音,似乎他的手上带着刺一样,贺掌柜心里极不好受,却见那绺清鼻涕纹丝没动,擦拭不掉。张姓佃户一脸的歉意和惶恐,反倒把留在掌心的清鼻涕又抹在了东家的袍子上。贺掌柜气不打一处来,折过身,给还蹲着的佃户一个背影子。
张佃户一脸难堪,几分乞求地望着麻林林,盼望麻二掌柜能替自己说几句话。
贺掌柜对佃户的黑、狠自己知道,但对家徒四壁的张姓佃户再黑再狠,仍是得不到八锅一升的。炕上还有个瘫痪病婆娘,盘家产、告官,最终砍下四条跳蚤腿,刮不出一滴油的。他不由愤慨和无奈地对林林说:“把他拉到后院茅屎坑上灌屎尿去,把地收回来。”说罢拂袖而去。“兴顺昌”大掌柜从来都是一言九鼎。
林林不敢怠慢,大声道:“走,随我去。”张姓佃户从半蹲着的地上起来,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要再求东家宽容,还没站稳,人一急,一个带着糠味儿的响屁“嗵”一声。贺掌柜照地上唾了一口,脚步迈得更快走向前院。
佃户,永远是土刨土长的庄稼人,仅有的自尊和矜持,被鼻涕甩到东家衣服上,又是一个大响屁,破坏得无踪无影儿了。他先是哭丧着脸,继而竟流下了几滴浑浊的眼泪,对林林道:“求二掌柜再给东家说说情,明年盘子上再加二成我也愿意。
林林道:“你倒是走啊”
张姓佃户道:“地种三年比娘亲嘞,要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早些把婆娘休了嘞。”
林林道:“休要当地,到底不济,没婆娘有地何用。
“没地有婆娘,不如当和尚。”佃户说心里话,还满嘴的词儿,林林觉得佃户确实可怜,但必须办了东家交的差事,就领佃户到了后院。
有钱人的后院也是窨子的青砖灰瓦,落地大棂子窗,新糊上的粉亮窗户纸,雪白雪白,在这大冷天看上去很温和。张姓佃户却更冷了,穿堂过二廊,林林指着院角一个没有窗户纸的房子轻声道:“先进去,悄悄别出声,等着我就来。
佃户不明白,二柜灌自己屎尿还怕人知道?也许字号人家的茅屎瓮就是这间没糊窗子的房子。等他进去了,没见到茅屎瓮,而是扔着草席、苞谷皮、破油篓、烂茓子的闲房子。他两步追上林林说:“求二柜灌尿吧,灌了我还要去药铺抓方子去。
林林为张姓佃户感到几分悲怆,春夏秋冬埋在土地里,不明事理,更看不出自己面硬心软,以为真的要灌他。他再过来,一手端着一个大黑老碗白米蒸饭,盖着骨堆骨堆的大块红烧肉,一手拿着一大牙子锅盔馍。正在胆战心惊的佃户见二柜这般对待,比灌屎尿还吃惊。他把双手在衣裳上蹭了蹭,接了。
林林又取下耳朵上别着的筷子给他,佃户赶忙把锅盔馍揣到怀里,腾出手接了筷子。他从内心感激这个看似年少而又不露声色、又沉稳的二掌柜,给自己吃好饭,更感激他懂得把一个一分不值的佃户当人看。再就是把筷子别在耳朵,而不直接端愣愣地插在饭上,那是对死犯人送死人饭的做法,这个二掌柜没有。自己一个负债累累的穷佃户,被“兴顺昌”二掌柜这般担待,他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吃吧,吃了赶紧走。”林林说罢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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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张姓佃户自离开家门,迎寒风行走几十里,心中老是在惧怕和羞愧中。佃户多少年,不欠租、不借贷,大人小娃不生疮害病就是好日子,每次来口镇,走在街上腰板挺着不说什么人五人六或理直气壮,倒也心里舒坦。有时也在水煎包子铺要两个包子,或在醪糟担儿前烧一碗醪糟,那份儿滋润那口儿甜,他要把嘴咂巴好几天,身上有铜子儿了,少不了给婆娘娃买几个油绳儿。
这天来口镇,他不愿被人看见,他欠了人家“兴顺昌”的租,担着卖的那两梱儿柴,还不够给婆娘捏药方子,哪有吃包子的钱。红烧肉、白蒸饭,他舍不得大口吃,但因饿,因东家还要给自己灌屎尿,因二柜还在等着,他一阵狼吞虎咽,近似饕餮,在碗底里儿留两块,从怀里摸出锅盔馍,从中间掰开,把肉夹了进去,又揣到怀里,用一手摁实了,才探出头。林林就在门口的过廊上,林林道:“走后门,赶紧跑吧。
林林指着已经洞开的后门,张姓佃户连谢字都没顾上说,撒开腿,风一样从林林视线中消失。麻林林确信这个可怜的佃户已经跑出很远了才大声喊:“撵啊撵上了把腿打断。
他一边喊的时候,一边一脚踢翻了门口尿罐,屎尿洒了一地,自己裤腿上也溅到了尿,一股子尿臊臭。正好有柜上伙计闻声赶来,林林道:“不张嘴,刚灌了一尿勺就跑了。”
两个伙计娃见二掌柜这般歹毒,又一身尿臊,便径直耍去了,林林说:“你俩去贺掌柜屋里回个声,说那个跑了个决。”他没换衣服,不便回话。两伙计称是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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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不久就被贺掌柜知道了,都是张姓佃户一腔的感激之情,逢人就说“兴顺昌”的二柜有多好。他别说一年没沾过腥荤,就是长了几十岁,也没吃过恁香的肉,啧啧。自己命好遇上了麻林林麻二掌柜。
在一时清静、寒冷,近乎肃杀的闵家河,佃户们都有了一个美丽的传说,尽管传说有些荒腔走板,但事情的原样还在,总是多了一个话说。那就是痴人张啥啥,在“兴顺昌”吃白米蒸饭大肥肉,还有粉条。那个香,啧啧。大冬天有了话题,不由人咂巴着嘴,说着说着咽一下口水。
于是,“兴顺昌”二掌柜就樹圭在了佃户嘴上,说二掌柜林林人小鬼大,“小鬼当家能治天下。”那一年,还是差使娃的时候,独当一面,替贺掌柜在这里盘苞谷,每天发几十个骡驮子不乱套。那睡佃户以前给东家完粮、交租,出仓、上驮子,以往东家只管饭,不开钱,佃户谁也不敢说不去,图个东家喜欢。再就是,东家支锅煮稠饭,炒酸菜豆腐,大吃几天,倒也夬活。
林林也支大锅了。他把佃户们看得宽,馇稠饭、煮肉、蒸白馍,又有人磨黄豆,做豆腐,闵家河两岸都飘着香气,那些没租地的人打老远嘴上流涎水,替佃户们高兴。下苦的佃户们更是夸这个小伙计有本事,日后定成大事。在装驮子时,装得实在,驮一回算一回,两回能抵此前多少年倒仓时的三回。人不哄人,天就不哄人。
几天忙过,到了苞谷仓子底的时候,略带潮气或有一点儿霉气的时候,林林就叫佃户们扫了仓,担回去。佃户们在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同时,也盼林林能常来闵家河,来了就有佃户们的好处,例如遇上灾了,遭受冰凌,是完租时少完几斗的借口。
贺掌柜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特别是船局在口镇开漆坊的事,忙活了那么久,和漆户、漆客都立了字儿、定了价,却因时局动荡放了水,正在气头上。又听到麻林林背着自己放跑欠租子佃户,非但没有惩罚,反倒拿东家的“野猪娃子敬神”,在闵家河搬仓驮粮时,把多少送了人情,这和打富济贫、开仓放粮没两样儿。贺掌柜迀怒有了理由,把漆坊的失足迀怒于林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叫前柜结了林林的年银月薪。林林只好一人来,只身一人去。临出“兴顺昌”的大门,他对贺掌柜说了一句“谢谢”,弄得贺掌柜几个夜晚不眠。后来世事的变迀,林林真感激“兴顺昌”贺掌柜撵了自己,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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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的炮声远了,近了很多日子,泥峪川的河堤上不时有队伍走过,上了洋芋岭,也有从洋芋岭过来的队伍。泥峪川的宁静,被杂乱的脚步、“嘚嘚”的马蹄给踏了。
石柏树自领了华镇长的命令组建民团,几十条枪是他想渴了的事情,当这个梦成了真骤然来临的时候,他又手足无措。
从口镇“致和昌”接过来揣在怀里的华镇长签字的公事,他逢人就说要当营长了:“知道吧,三十多条汉阳造。”他得意的样儿,好像已经是营长了。没人知道华镇长只是让他组建民团,并没有封他当营长,王汉景当年自封的营长,在他心上打下的烙印去不掉。要说枪是梦,那么营长就是梦中娶老婆。一连许多日,他无法把花名册报上去,泥峪川人信不过“毛老道”。每当他把有些皱巴巴的公事掏出来的时候,谁看也不看一眼,对民团不感兴趣,嗤之以鼻。
庄户人家有自己的判断,就像自己拽着自己头发拔起身子,庄稼烂在地里也起不来。就你一个石柏树,组啥民团,王汉景当年扯旗拉队伍,至今连个屁也没有,麻养高要是不入王汉景的军营,说不定到今天仍是当地的乡绅达贵。这倒好,麻二疯得没了踪影,前些年有人偶尔在杨斜、葛牌还见过他衣衫破烂,已认不准乡邻。这几年没影儿了,有人说去了山外,疯着找黄子寅小老婆榛子去了。反正麻家大门挂着的铜锁上铜绿起了一层。麻养高的孙子林林为人家打长工,林林娘翠荣和妻子丫丫也随之去了口镇。总之,石柏树的花名册凑的人才六七个。
石柏树一度的不安,被民团几十条枪给缓解得有些兴奋。从川道上走过的队伍一拨接一拨,他不论是红顶子还是蓝顶子,只要用得着,他就鞍前马后。
这天镇公所来了公事要他领人挖战壕,说是有场恶战。这是个机会,石柏树对镇公所来人回话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况且六保泥峪川,本是出刁民之地。挖战壕的事,一张纸上划些凹凸线不抵事,占地的事、上劳力的事、坑人的事,一个小保长,没有恁大的本事。”来人把话带回镇公所。
石柏树这一招十分灵验。十条枪到了泥峪川,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兴趣,土匪、队伍、瘟疫、洪水、旱灾,泥峪川人这些年经的、见的太多了。泥峪川人就像河畔、砾头的柳树,路过的想乘凉了在树荫下坐一会,临起身还不忘折一股柳枝。更有甚者,把刀拿出来在树上砍一下,试一试刀锋;去河里冲凉、洗手、洗脚,牲口要害人,柳树就成了拴牲口的桩。树皮被啃,牲口一急,又用铁捶一样的蹄子踢,树干上就有白森森的伤痕,刀伤、砍伤、折伤,柳树只能忍,在风中摇着身子忍着痛用泪水弥合伤口,日子久了结成树瘤,看上去伤疤累累,不雅观,实则能抗折腾,不怕伤、不怕踢,反正只要不要命,啥都能经起。
石柏树终因要挖战壕,逼着镇公所在凑不够人数时把民团的事弄成了。华镇长任命他为六保民众保安团团长。石柏树拿上不知从谁家弄来的烟土,踏着门槛求华镇长给他个营长,他嫌团长没名气,当年王汉景拉队伍咋不当团长呢?泥峪川百姓也不知道“营长”是多大的老总,石柏树一听这个“团”就把“獾”连在一起,这个“獾”是野虫,方言发音也和“团”一样。
一个团、一个獾,咋样也不如一个营长响亮。这个“营”与“赢”同音。华镇长很无奈,就重新下了一纸公文,石柏树当了“营长”。
结果是,加上他自己也凑不齐一个班,营长把人全拉出来,逐户把人往挖战壕的地方撵,乡邻们惧怕了。不怕石柏树,就怕石柏树的枪。自当营长起,泥峪川夜里有过多次令人惊悚的嘎嘣响,不晓得新任营长把谁给绝灭了。也许是过路的。
北岸子的战事可能紧张了,挖战壕催得紧,背枪的民团在数门楼子召集人。
石柏树突然想起,麻家咋没有人来呢?这是政府的公事,麻家虽说衰败了,但还有几亩地、山林在泥峪川。挂了锁的门都长出了木耳,但还是麻家。每日早晚,麻河村后塬上的百鸟啁啾,一片叽叽喳喳,把空寂的麻河村热闹得有些聒噪,那就是从麻家老坟上的大柏树上挂着粪笼一样的鸟窝中发出的。
石柏树拍着自己的大腿,一声“嗨”才恍然大悟。
他责骂自己是个猪脑子,麻家人没绝,为啥不回来挖战壕。他叫人带话,要林林回来,有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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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林林自被“兴顺昌”赶出之后,他没有回泥峪川。早两年接来了娘和婆娘丫丫,在东街租得两间小厦房。毕竟还积攒了几个现洋的。至于家中过去有没有暗财,只有娘知道。奶奶猝殁,不知平日告诉过娘没有。就他的理解,麻家深宅大院,应该有些暗财的。自家败之后娘来口镇,丫丫添了一个娃子,一家四口并不紧巴。娘是有拿头的人。她对离开泥峪川之举和儿子林林心里想的一样,就那一大院子房,谁也背不去,要是人害人,不说一家人提心吊胆,躲在暗处的把明处的看得很清。她一个人的时候总在琢磨,是自己撺掇黄子寅大婆子把丫丫的亲妈榛子撵走的。她是麻家的灾星、扫帚星。几年了,榛子杳无音讯,丫丫恨她。天下哪个媳妇不恨婆婆,丫丫却恨得不一样。丫丫给自己端饭过来,总要偷偷地再撮一撮盐,或是把面煮个半生不熟。
没有灾星、扫帚星,麻家日子也没好过。男人几年了再不见踪影。有人说麻二去寻榛子了,她不信,疯人儿一个,还骚情不成。她思谋除了石柏树,暗地里肯定还有人。像六娃的后人,或族中兄弟把仇记给了麻养高的儿子、孙子。麻养高的儿子疯了,还有孙子。
林林被“兴顺昌”撵了。她给林林说,撵了也罢,反正口镇养人嘞。于是她和丫丫就蒸素饺子,林林去街上卖。
翠荣到底是大户家出身,把十分普通的素饺子做得爽口入味。她先是把面用开水烫过,卧在盆里半个时辰,再把萝卜丝儿焯了,用麻油泼过花椒,拌上葱,蒸在甑箅里,气刚刚冒圆,半条街都是蒸饺香。林林用一个细篾竹笼扛着,另一只手提个马蹄笼子,里边放着辣子蒜水儿、小黑碟儿、筷子。没有多大家什,小本生意的蝿头小利也不错。街坊邻居见林林这般能当伙计娃,又能当二掌柜,眼下又沦落街头卖蒸饺,拿得起、放得下,就少不了议论,有的说不该欺哄东家,有的说佃户也是人,大冷天给灌屎尿不是人做的事,说林林心里向着穷人,好嘞。更有闵家河佃户,只要上口镇就故意不吃早饭,到口镇去吃原来二掌柜林林的蒸饺,再穷也不差这两个小钱。
闵家河佃户对林林口碑一直都在传,口镇的街坊也在夸林林,特别是那些小铺面,小门店,盼不得“兴顺昌”“致和昌”害瘟闭水才解恨呢,一看见林林就少不了买一碟儿蒸饺。
这一天,正逢农历九月二十九日,是口镇的大集日。送寒衣的十月一日是鬼节,人却忙活着,冥货店柜铺上的人络绎不绝。已到了农闲,一个夏天和秋天,乡邻们一根一梱积攒下的荆条,这个时候就编成笼子、荆把、箔子。那些人,蓝关以外,像泾阳、高陵、三原赶着马车过来的,都是为这些山货而来。就是口镇的把杖是论梱儿的,他们拉回去了就论根儿。至于药贩子、木料贩子、皮货商们,靠得坐地赃。闭了的庄户人家,把上口镇当成逛大地方,像京城一样的大地方。
每逢这样的大集,从黎明时分开始,口镇东西两头的河滩市场、中街戏楼场,凡是一直人多的地方,就是小贩们扎堆儿的地方。山里人、河川人、坡垴上的人,应是统称为秦岭的山里人。山里人或穷或富都把上口镇赶集、逛街作为一件喜事儿。再不济,坐在醪糟摊子上要一碗醪糟,煮上一根麻花,奢侈些了,甩一个鸡蛋在锅里。在一阵小风箱的“叭嗒”声中,铜勺里醪糟汤中黄灿灿的鸡蛋絮絮和红枣儿在翻滚,舀到碗里水莲似的在转,馋人、惬意。手头软和些的人家,来一碟儿豆腐干,浇上鲜红的辣子蒜水儿,再来一个烧馍,那份悠然和对生活的满足,都体现在边吃边在人群中瞅,又狠狠地咂吧着嘴的模样里。
于是,从黎明起,开馍炉子的、煮豆腐干的、炸油糕的、煮醪糟的,早早生着火,摆着小桌小凳,占地方。那红火火的火苗,袅袅升起的青烟,把黎明天空的冷寂驱散。生火的灰千儿飞飞扬扬,夹杂着的火星儿,一阵一阵地飘着,像是正月十五夜放的“烟出火”。
翠荣在半夜就卧好面,丫丫管娃睡,林林忙着泼辣子、捣蒜、撇醋。租屋里的桐油灯有罩儿,屋子里亮堂堂。一家人温温和和的。
鸡叫头遍,翠荣就先起来了。橐橐脚步在街筒子里显得声音很大。她能判断这是早起的生意人。前些日子,口镇过队伍,也都是夜里,那脚步凌乱急促,轻重不一。她能从脚步声中辨出行走的人穿的是草鞋还是布鞋,还有马蹄子铁掌敲着街面石的“嘚嘚”声。每到这时,谁也不敢亮灯,有晬娃的就用奶头捂着娃的嘴,想上夜壶的人都忍着,也许上夜壶的滴溜声都会引起队伍停下来,循声而来似的。“扛枪的当兵的,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个民谣三岁娃都会唱。
这些日子安宁了,听说过去的那些队伍是往远处逃,后边的还没撵上来。但战事的胜败,百姓不太操心。
第一锅蒸了两屉,不够林林一笼子,可那香气早就窜到街上。已经把火生好了的摊主,闻到了这蒸饺香。林林夜里就把洗好的棉苫单捋平。白粗布洗过几次就不再亮白,有点发青,但洗过的干净,一眼就能看出。
7
早饭刚过,四山八乡和山外来的赶集人已有半个街筒子了。那些担着柴梱儿的樵夫生怕挂了谁,一路吆喝“让一下,让一下”。而那些从瓮窑上过来担盆担瓮的,则是一路喊着“小心、小心”。这是规矩。盆盆罐罐之类属“性命”货,谁不搭声吆喝,被谁撞了、碰了,是不赔的。乡间人早就有出门“不惹晬娃不惹狗,见了瓷货绕着走”的说法。人们再忙再匆匆,都要尽可能地侧着身子,让过这摇摇晃晃走过的“瓷货”。当然也投过不满意的一瞥。更有那些担着粪尿桶的喝着“尿过来了”,在臭气熏天中,谁都要让身子。冬天还好些,热天时,不但谁见谁讨厌,而且还要早早让出了空道儿来,尊敬得就像挎枪的华镇长过来了,不由得谁不让道儿。
林林的蒸饺卖到第二笼子的时候,华镇长还真的过来了,身后跟着石柏树。石柏树也挎着抢,狐假虎威,威风瘭凛的。往日华镇长身后也跟着人,今日换上了六保的石柏树。赶集人很杂,有人看见石柏树,就议论道:“毛老道都当保长挎枪了”“毛老道日不了好猴,日个猴也不上竿。
两把盒子枪在这一日集上招摇够了,大伙才知道是在找“兴顺昌”的二掌柜,眼下卖蒸饺的林林。泥峪川有一场恶战,是北岸子过来的队伍要打州城,听说好多县城都换成红旗了。政府就要在西大门口镇的东南方向泥峪川设屏障,以保州城。屏障就是战壕。时局需要,战壕挖到哪是哪儿,逢坟掘坟,逢树伐树。每户一劳,地亩多的是两劳。林林被带话回去一趟,见过石柏树。
“麻家与我可是世交啊,你爷爷时我还小,就曾与他谋过事,你伯在岱北伢绑票……”石柏树和专程回来的麻林林说出劳力的事,不由把话扯远了。
林林在口镇这几年经得见得多了,已十分老练。他听石柏树这么说,心里更不是滋味,投过鄙夷的目光道:“地被‘致和昌’查了,我爸疯了,黑斗爷滚了坡,这都是有人在造孽。我去口镇当相公娃实是不得已。
“那倒也是了。石柏树边手上抚弄着枪套,边附和着,显得十分镇定,但他不敢去看林林的眼睛。
林林继续说:“摊派我家出劳力怕是没理由的。
石柏树一副端南正北的脸,平静地说道:“麻家在后塬上的坟冢就是理由,那些桶粗细的柏树、松树谁敢说不是泥峪川麻河村麻林林家的。他努力地使出勇气看了一眼几分傲慢的林林,“你人在口镇,可祖坟没迀。他找到了林林的软肋。
林林知道石柏树的用心原来还隔着一层纸挡着,这回这张纸就要捅破了。
俩人陷入长久的缄默中。正好俩人都刚要开口,又止住了。还是林林先开口道:“并行不悖,你先说。
石柏树道:“为保住州城,政府下大注了,北岸子的队伍说过来就过来了,政府说在非常时期,谁要是不顾大局,要按叛徒论处。
林林不肩地又看过一眼,在心里骂石柏树,刚有了几条枪就满嘴的词儿。他冲石柏树有些阴阳怪气地说:“石保长,潘河的毛老道捎话,说让你把那一挑子烟土送去。”
林林几乎是拂袖而去,连家门也未进,叫车夫“驾”一声吆车上路。
林林是坐马车回来,又马车去,泥峪川人挖战壕的乡邻一片感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卖葱儿卖蒜。麻家出人嘞。”
石柏树民团走卒们有些目瞪口呆,营长的威风在一驾马车面前给扫地了。石柏树确实也没有乘过红顶包厢的马车。又一罪恶的阴谋在他的心里萌生。
他报告给华镇长,说有人置政府的非常时期法令不顾,拒不挖战壕,也极有可能是“红党”之人。华镇长以为石柏树又来要什么武器了,已经给了枪,莫非要机枪,大炮不成?时续时断隐隐传过来的枪炮,百姓人家有几人知道青红皂白。泥峪川河水依旧潺潺涓涓,世道再变,土里刨食的鸡娃命变不了,变不了就认。石柏树的盒子炮十分瘆人,更加之此前不多日他又去州城,镶了满口金牙,从此泥峪川人不但怵枪,还怵那一口闪闪发光的金牙。“营长营长,一颗金牙二两。”又有了背长枪的跟在身后,石柏树威风八面。说来也怪,正在踩蛋的公鸡见营长过来,立马灰溜溜下来仓皇而去,路边的狗听石柏树的脚步就一个拖一个地躲去。因为石柏树的皮鞋格外响亮,再因为他确实用盒子炮打过鸡和狗,并配一阵阵淫荡的狂笑。
当华镇长明白了他想拿人的时候,就满口答应,当下撕一张公事,盖上镇公所章子,替政府抓人了。也有几个人也在满街的人伙中找林林,他们不是街坊,就是闵家河佃户,要把这坏消息说给林林,能躲就躲一下:“见林林了吗?”“见二掌柜了吗?”“就是卖蒸饺的‘兴顺昌’前几年的二掌柜……”如此的打问打听,一传十,十传百,当下熟悉的人都晓得了林林要遭祸,不熟悉,不认得的,也都知道了那个俊朗而公道的卖蒸饺人叫林林。
华镇长和石营长,在石门口捉了林林。
那当儿已有人给林林传到了话,可还有半笼子蒸饺被人围着,他要给人从笼子取蒸饺,又要给黑碟儿里倒辣子蒜水,正忙着收钢镚儿。他卖完这些了,就自己去镇公所。他认得华镇长,是在陕西读过书的人,据传是下届“国大代”的候选人。
赶集、上街的人这会儿到了高峰,买的卖的,吃的喝的。林林再一次因拒挖战壕被法绳搭着捉拿了。
华镇长几分文雅地走在前面,被绑着的林林走在中间,他两边和身后是石营长和他的民团,每人背一条死牛腿,看那份得意与跋扈样,有人偷偷地往地上啐。“呸,世事都要变了,还那样。”“呸,有本事和北岸的队伍干去。”
议论与义愤无法改变林林再次入大牢的命,不过今次是在镇公所的一个黑屋子里,州城电话过来说大牢已人满为患,麻林林暂羁押口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