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王卫民2025-11-10 11:3510,087

  1

  石柏树这些日子是自当了保长以来,最为期待和开心的日子。麻家的败落使他得到满足,也去了他一桩心事。多年来,他一直怀疑麻二家有枪,只是麻二城府深得永远不透枪的半个字。麻二疯了,他请麻二去家里,还给麻二烧过两个泡,终没讨出有枪的话。

  他“好人”做到底。麻家垮成这样,他没尽兴,也没尽心,“致和昌”一个状子告了麻二,县衙来了差役捕快,镇公所一班吃人虫,像狗一样狺狺着来到泥峪川。他是保长,来找他,正合心愿,打眼睛趁热揉。他连气也顾不上喘,就领人过来。县衙差役,横眉竖眼地在林林脸上看了片刻,弄得林林极不自在,那人从身上拿出一张押有红砣儿的一纸公文,递到他面前展开。尽管林林双腿儿软了,浑身都在微微地颤,但还是看清了。这是一张构树皮棉纸印的公文。

  背枪人甲说:“你叫啥?”

  “麻林林。”

  背枪人乙说:“麻养高和你有啥关系?”

  “爷孙。”

  背枪人甲说:“有人把你爷爷告了,你可知道?”

  “不知道。”

  背枪人乙说:“这回知道了吧?”

  “知道了。”

  石柏树插过话对林林说,他俩是公家人办公事,咱们可是世交,口镇大字号“致和昌”告的是王汉景一等佃户。你爷爷在王汉景兵营。王汉景和鸡毛、红基等人的地租一直欠着。

  林林到这时才如梦方醒,他知道鸡毛、红基都是王汉景的马弁。他一下子冷静了许多,便道:“冤有头,债有主,王汉景地租与我们何干?”背枪人甲说:“王汉景与麻养高筹粮养队伍,当时写有字样。

  林林说:“那是我爷爷和王汉景的事。

  背枪人乙:“王汉景的浮财已查,麻养高的浮财还未折价。你是麻养高之孙,要承担具状人的诉公义务。

  林林道:“这是不是有些不合理,祖辈儿的事扯上我。

  站在一旁的翠荣求石柏树说:“石保长,看在你和他伯伯相好的份上,给公家人说,这不关林林的事。

  石柏树说:“这由不得他俩,都民国这么多年了,谁敢徇私枉法。一个狎邪小人,市井无赖混上的保长,林林用眼角余光鄙视着石柏树。

  背枪人甲说:“被告无法送达,你就要履行责任。

  林林道:“无法送达麻养高,还有其子,我为嫡孙,没有义务履行责任。”

  面对质问,背枪人乙把枪换了一个肩膀,动作十分娴熟,耸了耸肩,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道:“你不就说的是你伯伯嘛,那个白头发疯子。他不在民国法典之内,他疯了。”他看了看同伙,也不看石柏树,就从带间摸出一条细麻绳,约有五尺,两边绳头上系着红丝缨儿,他把一个缨儿头递过去。两人把绳子抻紧了,笔直直搭在林林肩头。俩人手一松,两头的红缨儿从林林前胸垂下,十分刺眼。顿时林林头上汗光可鉴人。他俩十分得意地瞅了瞅石柏树,其中甲道:“有劳石保长。

  翠荣在院子跪下求他们别带林林,说他还小,自己愿意随公家人去。

  两个公差故作无奈道:“这是法绳,没有随便搭、随便取的规矩。

  林林明白,红缨儿的绳子就是法绳,这一搭就算是自己被绑了。是福不用求,是祸躲不过。他对娘说,把牛吆回来,地不种了,明个你去口镇把麦种卖了……

  他的镇定,终在给娘交代家里的事情中暴露出了脆弱,竟有些哽咽。

  石柏树对差役说:“路途几十里,就在这家用饭后再走。

  背枪人甲道:“公事公办,赶路要紧,衙门人走到哪都不背锅。保甲里正,虽不是命官,也是政府伸下来的腿。

  石柏树忙回答:“那倒也是。”他转身对翠荣道,“给他仨把水钱带上。

  翠荣明白这是为差役讨小费,折身进屋取来了几个银圆,经石柏树给了背枪人一人两个,又给林林手中塞了几个。

  一行公干、人犯出了麻家院门,麻河村邻围了一大堆。有背枪人被保长领着进麻家定没好事,于是早早地围了过来凑热闹。当看见林林灰着脸,被法绳搭了,不由每个人打了个冷战儿。

  这一个前晌到后晌,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在相传,麻家的林林被法绳搭了,至于犯了啥法没人知道。只在传说,林林的娃娃脸恁光鲜亮堂,搭了法绳,就一下子像土布袋甩了灰的没了血色。

  “嘁,他丈母呗,丧门星。”“嚯,麻家门楼子倒了。

  好端端的一个麻家,就这样凶事、怪事、丑事、官事不断,翠荣把这些统归终于榛子。

  “麻家的祸是榛子给招来的。”翠荣这样认为。黄子寅的大婆子也这样认为。大婆子亲家一捏合,榛子就没有好日子,决定要榛子怎么来就怎么走。依泥峪川的风俗,被休书休了的女人由娘家人带走的时候,一同把嫁妆抬走。娘家人嫌臊脸,就用一块黑粗布帕儿蒙在头上,跟回娘家。榛子被姐姐呵斥许多回:“啥地方死不了,没头鬼,偏要来泥峪川。麻家人没欠你的,你咋就把麻家害得恁苦。“丧门星命大,那年害瘟咋没害死你。她只能不吭声。

  榛子体谅了姐姐。大婆子要像大婆子样,黄子寅的家不是自己的,搬席筒儿到这里,有了家,有一个女儿就知足了,讨饭的命,哪儿来的哪儿去。

  翠荣带话,大亲家母来了麻河村,俩女亲家挽着胳膊哭够了,才说正事。翠荣两肩因抽泣而在耸着,说:“你看着了,牛没有了,地被过丈竿查了,只留后坪那一亩狼不吃的黄板土,林林在庭子还出不来,有人又告了麻家,说老不死的去汉口打日本人,后来又闹事和政府作对。

  翠荣说着又恓惶起来。往后这光景咋熬,唉。

  大亲家母也不由抽泣着说,眼看要上冬冻了,冬翻地雇人出钱,黄沟、王庄近处的人都不来,说那丧门星,羞山鬼,丧没人。翻不了冬地,来春的庄稼也不长。

  “她说是走哩,今推明儿,明儿推后儿。”

  正说话间,丫丫腆着肚子进来为婆婆和大妈端茶水,她没有急着走,想在大妈旁边多站立一会儿,被婆婆呵斥道:“盯刀哩,还不去忙。”她本来又要破口骂,见有大亲家母才住了口。

  翠荣自进麻家门为小媳妇起也遭婆婆桂娥指教,也遭骂,学会了骂人。丫丫过门,她当女儿一样待承。自男人麻二和榛子的羞山鬼丑事被捅破之后,就没有好脸给丫丫,要不是怀孙子,打丫丫都有可能,骂是家常便饭。骂丫丫时像卖瓦卖盆的,一套又一套。

  丫丫看着婆婆斜睨的眉眼就退了出去。

  俩亲家嘀嘀咕咕,一阵儿嘴噘着像鸡屁股,“啧啧”着榛子的脸皮有多厚,一会互相附耳絮叨。两个女人要逼走榛子,站到一个地坎上了。

  2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薄霜把泥峪川带进了萧条清冷的季节。薄霜使地皮冻上了一层硬壳。大婆子姐姐拽着榛子去了乍寒茅荒的地里,三寸金莲捣蒜般地在地上捣着,声不高,语气重重地道:“看冻了吧,再不翻,今冬没日子了,来春还种不种。你不走,连一条狗也不上门的。

  榛子看出姐姐非赶走自己不可。她虽然不知道世俗红尘中的名缰利锁,但是知道是自己不守妇道。但是命中带来的和麻二相好,她不悔,她体谅了姐姐,不能体谅的是乡邻,是泥峪川的人。这么大一条川就容不下自己。她走出走进,想帮姐姐再做一点儿活,可她什么都不让她再碰一下,直到了后晌,大婆子将她的卷儿放在门外,锁上了门,去了沟里。榛子在黄庄子周围绕圏儿踌躇。门锁还是那门锁,钥匙被姐姐掏走了。

  榛子夹上了卷儿,她没有走河堤,而是从河里看不见人影的河道到了麻河村。

  丫丫知道妈妈要走了,大妈不容她,婆婆更不容她。她没有敢留下妈住一宿,锅上有冷馍,她几次想取两个给她带上,可婆婆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

  妈妈就坐在楼门外的台阶上,一双眼突然浑浊了,眼泡儿肿胀着,一根打狗棍毛棘拉刺儿的,皲着的嘴唇儿发白,憔悴蜡黄脸透露出乞求和可怜。

  丫丫自己咽了一下口水,几乎在替妈妈润喉咙。正好几只鸡咯咯着从门外要进来,被榛子坐在台阶挡住了路,翠荣一扬手,鸡们扑棱着走远了,说:“在啥地方被公鸡踏够了,死远些。

  榛子没有在女儿这里得到挽留,连一碗水也没得到。从黄沟出来走河堤时就有些后悔,里头没人看见,遭遇不上谁挽留哪怕留一宿,或许姐姐还能回心转意。

  这回心死了。丫丫拖着十分笨重的身子,一直流着眼泪,送妈妈。自己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妈妈却连一碗热汤饭也吃不上。

  初冬的后晌村子里很清静,风有些冷。片片枯叶小鬼招手似的在飘忽。已近黄昏,河道、山坡显出了黑黝黝的影子。榛子从女儿丫丫腋下接过卷儿,另一只手搂过丫丫,摩挲着丫丫光滑的头发,从怀里摸出一个簪子别到丫丫头上。丫丫在妈妈怀里哭出了声,榛子说快别哭了伤身哩,就是这命,习惯了。

  榛子轻轻推开丫丫,转身小脚晬步急促地走了,丫丫紧跟几步榛子竟脚下更快了。“快回去吧囡囡儿。”

  有些喘的丫丫停住了。妈妈的影子由近而远,她的视线模糊了,暮霭吞噬了妈妈。

  榛子这一走,泥峪川人都知道了。麻家却没遇到什么好事。有榛子时把一切解不开的疑难、化不了的怨,一股脑儿找个借口,说是有丧门星、羞山鬼。这回说谁去?麻二疯癫依旧,而且迷糊犯的次数反倒多了。榛子的走,他可能不知道,那一日他像幽灵般的又到了黄庄子,大婆子包酸菜扁食,当他端上碗的时候却在上房、厢房、后院找榛子。大婆子只好实话说给麻二。他不信,说大婆子把榛子藏了,他又像找啥宝贝似的,把空了几年的牛圏楼、柴棚找遍。面对疯了的亲家,她实在没办法。他端上早已冷到凉州的那宛扁食要等榛子回来。

  她好言相劝,连哄带骗说,榛子去麻河村看丫丫了。麻二不信,说他要和丫丫娘睡觉。

  黄沟人知道疯子二在黄子寅家要睡子寅的小婆子,冒着寒风聚在一堆儿等热闹。见大婆子一出来,都背过脸窃窃私语,说榛子被老大赶走了,这回公亲家又要睡大婆子。亲家亲家,没反正的狗皮袜。

  大婆子眼看着麻二砸了水瓮、砸了菜缸,酸菜汤汤水洒在地上,吼叫着:“榛子、榛子,你回来啊,回来哟、回来哟。”他的吼叫拖腔带泪,像失去了崽的老狼。吼叫声被风带进沟里,又荡回沟外,谁听了谁惧怕。夜里麻二就在他和榛子曾睡过的炕上。

  大婆子后悔了,千不该万不该,实在不该撵着逼着榛子走。

  麻二大闹黄庄子。当话传开后,就不是原样儿了,说,麻二没找到榛子就和大婆子睡。有人信有人不信,说大婆子比她娘桂娥小不了几岁。传到麻河村,早已加盐加醋,翠荣憋了一腔的委屈。当麻二再回来的时候,翠荣把麻二关在牛圏里,三天没给吃。

  饿极了的麻二在夜里撬倒了牛圏门,从后院墙翻出去,许多日不见人影儿。

  3

  麻家败落,丑事怪事不断,而石柏树却如日中天。虽是冬天,他却春风满面。保长顶多算个替上头跑个小腿、替衙役当小脚的狗。他身不离盒子枪,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双皮鞋,凡是走到有人的地方不忘前脚走后脚看。“啧啧,了得,黑猪皮的。”“每天要铲一次锅墨吧,要不是咋喔球黑。那些羡慕和无经纶的夸奖,石柏树很受用,有时一高兴掏出枪往空中放一下,嘎嘣脆响,子弹壳儿被乡邻争着抢着,他得意地笑着道:“改日给你拿一筐子来。”大伙又是一阵“啧啧”,一筐子啊

  麻家被查封的地抵了“致和昌”的债。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爷债孙还,林林给泥峪川立了新规。“致和昌”人又将这些地交给了石柏树,就像石柏树成了“致和昌”的二掌柜。

  这就是麻林林执意要离开麻河村的理由。

  麻林林从大牢中回来,父亲不知去向,问娘,娘说不打紧,过几天疯癫够了就回来了。地没了,家里不再是井井有条,牲口满圏粮满仓,随便一个瓦罐罐不是苞谷就是麦,要么就是谷子、糜子、稻子、白米的。家里曾多么殷实,眼下像被贼洗过。他很现实,读书识文,把愤怼、委屈压了下去。自己要是垮了这个家就完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黑斗爷在南沟滚坡的那一日,有人也去了南沟,见石柏树就在南沟梁畔畔上转悠。这使得林林不得不另加思索,麻家一个伙计有人都不放过,牢坐了,地没了,存心害麻家的人心就没闲。他想知道“致和昌”灭了的捻子是谁给点上了。

  卖卦的没指出路,指出一个方向。“兴顺昌”在口镇隔街与“致和昌”斜对着门,也是前庭后院木阁楼,楼下一溜儿门面房的大字号。偌大一个口镇就被这两家字号占去了口镇几乎大多半生意,占尽风水。

  4

  “致和昌”老二掌柜死了。掌柜的就把麻养高替王汉景和佃户们欠的租甲子折成大洋结清的账,悄悄吃了黑食,背了良心。当然麻林林不知道。

  青石板铺就的街衢不知走过多少代人,被磨得溜溜滑,遇上一阵雨洒,从东街到西石板亮光光地刺眼。

  口镇是一个水旱码头,西接蓝关田王,是去甘陕的宁夏驮帮的必经之地,北壤洛河荆川,南可通漫川、郧西进入巴蜀楚襄。早年有多少名人、官宦赴任湖广或赴任甘陕,皆从此经过。

  两个字号历来是一对冤家,京广杂货、山珍特产,生意谁和谁也差不了多少。前年冬天,“兴顺昌”从南阳贩回一马拉车机织细粗布,染好的成品,颜色比蓝阴丹士林深。这一深就有些发灰。不料正合口镇方圆百多里地乡邻、山民、庄户人家的实用口味。做大襟子女上衣显得秀气,做男大裆裤耐漕少垢痂,五个铜子一尺,折合二升小麦。一时,街前村后,直到了蓝关一时流行起来,再没钱的人家也要到“兴顺昌”柜上扯几尺回来,但凡口镇逢三六九集日,“兴顺昌”的柜上柜下,忙得一佛升天十佛涅槃。卖了布,锅底盐、桐油篓子、黑漆碗、胰子灯盏,反正是日用物什都卖得快了。

  “致和昌”这边生意冷,冷得门可罗雀。又不可明说只有暗斗,悄悄差人,携银票去河南淅川,拉回一大马车纱更粗些的机织粗布。生意人以和为贵,和气才能生财,“致和昌”不愿和“兴顺昌”采购回同一种布,避争生意之嫌。淅川到商州地界路途远不说,毕竟是秦时商於古道,被遗弃日久,路途十分艰险。秦时古驿站到唐时还有官方驻扎,此后就流落荒野,多被土匪做了山寨。果然,东西南北的客商都要掏买路钱,到了卸货的仓库时只剩一半。打日本时候的长坪公路,是南阳到口镇的大道,有队伍护,“兴顺昌”占了便宜,“致和昌”心中自然不满,迀怒、积怨于“兴顺昌”不算,那半马车布,不被人买账,说细了不经穿,不比阴丹士林是洋布。这样一来,两家字号结怨就深了。

  林林耳风听到“兴顺昌”要找一个相公娃跑小脚,“兴顺昌”托人的当儿正是林林求卦问卜的当儿。大柜并不知道“致和昌”盘了泥峪川、麻河村、麻家的水田旱地,更不知晓林林就是事中人,只见这个娃子眉清目秀,聪颖伶俐,约定前半年工钱为三个银圆,而后为五个,至于以后,视大柜使唤和信任而定。当下林林应诺,没有讨价还价。

  林林出身于教养富有之户,除了爷爷麻养高教着认字读书,自三岁就手握手练颜帖,去泥峪甸,也就是麻河村下湾子的地方读过几年私塾。

  初来乍到,字号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好奇,他被派在后伙房做些择菜、洗碗、扫地、抹桌子的杂活儿。大字号,大户人家嘞,每吃晌饭十几个人,大柜一家子和账房先生坐一桌,二柜是另一间房,坐桌子下,人们打杂的坐不成,一个大老碗,蹲在那儿囫囵地吃了,还有活儿在等着。

  林林从麻河村走出来,实在是无奈而不得已的路,他有许多个难眠之夜在思考、掂量。石柏树的阴谋与手段他早已识破,自己闷在心里,对娘、对媳妇不敢透半个字。毕竟女人家心里不藏事。奶奶桂娥精明,可奶奶有些话不挑明给自己。清孝庄太后扶持孙子玄烨登基,是多么被人千载称颂的女人。可惜奶奶不是孝庄太后。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句话。

  石柏树的野心、石柏树的得逞,是以麻家的人命和家业作代价。房是赘,地是累,银子钱是催命鬼,麻家绑票、死人、入狱,查了地,什么都没有了,石柏树并不觉得做过了或做狠了。他入过“毛老道”,后背刺老鼠、生吃活蛇,他没有那份胆;没当上坛主,但他练了一颗阴险、狠毒、无法被人揣摩的心。他眼中阴翳有凶杀之气,却被一张随和笑脸掩饰,几近皲着皱纹不顺丝路。泥峪川有人偷偷说过石柏树属“鳏寡无情,两腮无肉,阎王爷惹不起,自短阳寿”的人。林林面对这样的一个魔鬼只好“装死”。麻家只要不再有啥不测,慢慢熬,就断不了香火。祖坟清明有白纸耙耙,正月十五有人挂灯笼。

  麻二还在疯癫着,疯着疯着就去了远处荆川、砚川,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对家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晓。

  麻家到了这种地步,石柏树心里很解气,到此为止,彻底断了从麻家找到枪的念头,腰上挎的盒子炮够威风了。

  “兴顺昌”临街有近十间铺面房,通前彻后的大院,仍是两层木楼。除了京广杂货、山货特产、药材木料之外,捎带着开着染房。麻林林自进“兴顺昌”,从二楼的过道木楼栏杆,搭晾着刚出染缸的布,永远把本来清清亮亮的后院弄得没有亮堂过。天无雨的时候,布从空中被绳子绷着晾,有时一天换几茬,早上是黑布,中午可能成为青布,到后晌可能出一缸枣红布。出进的“兴顺昌”不论男女老少,或主人或客人,脸色青、脸色红都是布映的。

  生意人是对头,“致和昌”以上几代就用赚来的银子置地产、放地收租,主要在泥峪川、麻街川一带,而“兴顺昌”的佃户在口镇以西的闵家河、灞塬一带。两个字号历来面和心不和,却谁也不想吞了谁,更不觊觎对方。盘了泥峪川的地,收回来、放出去,王汉景时期的地租,驴打滚地算,一状子告得麻河村麻二的水田旱地全给盘了回来。出县城往西数,应属保甲制六保的保长石柏树功不可没。石柏树成了“致和昌”的座上宾。

  5

  林林自然觉得新鲜。麻河村一擦黑,牛入圏、鸡入埘,少有几户人家亮着灯,忽悠着,鬼笼灯似的。要不了多久,鬼笼灯消失了。沉沉夜幕准时落下,除了流水潺潺的泥峪河之外,阒无一人,没有什么动静。在口镇,一天到黑,人来人往,东街口是七盘河上游放排垛木料的地,垛码大山的木料被装上马车过秦岭蓝关进了陕西。车装满了要上绳的,几个大汉,谁勒绳绑车的时候谁就吆喝着“嘿哟嘿哟”的号子,号子声很雄壮,能从东街传到西街,有闲人无事的,从每每传来的号子声数着今天装了多少车。

  街上两长行面对面的铺面房,除了两个大字号,全是小店、小铺、小面馆、小客栈。骡马店不在口镇街上。骡马店的性质和街面不协调,因而天下的骡马店都在街镇以外。小铺小店只养活人,赚不了大钱。他们不和“致和昌”“兴顺昌”比。一碗水面一个钢镚儿,一个锅盔也就两个铜板儿,折二十个钢镚儿。

  卖苞谷烧的酒幌,白芯蓝边,中间一个“酒”字,看见在风中招摇的样儿,就闻到酒香。口镇大戏楼五脊六兽、飞檐翘角,有木雕、砖刻,古朴而陈旧。逢年节,或大户人家过事,就在这儿唱戏,戏楼下的门洞儿通着七盘河,夏季河道的凉风顺门洞淌过来,凉飕飕、湿漉漉的,因而这里就有人扎堆儿,堆儿里就有人天南地北地扯。林林把在这里说书的人称为是“胡扯蛋”。

  他初来乍到,听《岳飞传》很不往心上去,因为他读过书,听《金镯玉环记》记得了书中有:“只听得咕嗵一声响,头上被打了一个大窟窿,要问窟窿有多大,套子灰摁了多半升……”再听《彭公案》记住了:“名叫旱稻青,割肉不用称,一斤十六两……”到说书人把草帽儿翻个过,伸过来时,他就溜了。

  总之口镇很热闹。到了夜幕初降时,他就早早把字号的桐油灯琉璃罩儿,用一块棉布擦得明晃锃亮。挂上去,铺柜上被映照得如同白昼,小铺小店人家只是墩着小油灯,看上去十分猥琐。

  掌柜的姓贺,贺掌柜,兄弟仨,老大当家。一般人称贺掌柜时,指的是老大。

  贺掌柜见麻林林晚上总是去街上,生怕麻林林染上瞎毛病。也难怪他一片好心。戏楼东角的一排儿红绸子灯,一年四季不到太阳压山就亮了。那些妖精一样的烟花女人就跷着腿,嗑着瓜子在门口往人群里瞅,听书的人堆儿都能闻到粉和胭脂香。像麻林林如此眉目清秀的俊男儿,她们一定会腻上的。两家烟馆是在不起眼的地方,县里有过法令不准开设,于是就不敢大张旗鼓,就在红灯笼背后的小巷里。能去烟柳巷的公子哥儿也是烟馆里的常客。

  贺掌柜的担心不无道理。他把“麻”字总是和“马”字分得不清,说:“马娃唉,口镇就像咱柜上后院的那一排个瓮,五颜六色。把谁染成了就是一块儿衣料,染不成就是一块抹布、擦脚布。”

  林林答道:“掌柜的,我知道了。”

  贺掌柜的又道:“你知不全。”他拿出一支“汉中娃”,慢慢点了吸着,说,嫖婆娘,抽大烟,毁家当。那两地死也去不得的,说他的卧房旁边有一个闲屋子,没事了就去练练毛笔字,学得打算盘。

  麻林林不再去戏楼场听书了。至于红灯巷,他连瞅也不瞅一眼,那些女人和丫丫比,给丫丫拾鞋带也不够格。

  贺掌柜吃过夜饭,前柜伙计来报了当日银账,一阵儿“噼噼啪啪”的算盘珠声响过,就喊:“马娃过来。

  麻林林就过去了。贺掌柜习惯斜躺着和人说话,鞋子在地上东一只,西一只,马褂和礼帽也不在墙上挂,而是胡乱地扔在炕沿边。麻林林先是答一声:“还续茶不续?”贺掌柜吸一口烟,挪一下茶壶说水有嘞,先不续。麻林林这才弯下腰把鞋子拾起来,端端正正放在掌柜的下炕就能蹬上鞋子的地方;再起身上把两只手一拍,又翻过手背摩挲了,才把炕沿边上的马褂、礼帽挂在墙上。

  算盘就在炕桌上,一沓儿白麻纸账簿,密密麻麻记着柜上的收付花码,每一页左下角空白处被折叠着。

  贺掌柜说,他眼花,有时看不太清,要麻林林替他再敲一遍。这个“敲”很形象,是说打算盘时,算盘珠清脆的响声就像是用什么东西敲出来的一样。确实,常打算盘的人,手法娴熟,其节奏极富乐感,因而就叫“把账敲一下”或“敲一敲”,看账准不准。

  他知道这个伙计娃本质不一般,会算盘的。

  林林把每一页敲完了,用笔蘸蘸墨汁在另一张麻纸上记了数字,一本账敲完了,交给掌柜。

  贺掌柜把麻林林敲出的钱数与已合计而折了的账簿角儿对比,竟不差一文一钱,瞬间他的眼神流露出十分异样的目光,麻林林不明白是赞许还是责备。

  “乘除法你会吗?”贺掌柜取下眼镜问麻林林。

  林林说:“逢几进几还有些生。

  “噢。”贺掌柜在心里对这个伙计娃更多了一些可亲,也就是说他对除此后,前柜每日的账簿都由林林替他敲了。尤其是逢农历“三六九”集日时,斤斤两两和文文分分的码子是十分费神费时的,都交由麻林林敲了之后与前柜对账交接的。

  贺掌柜轻松了许多,用粗麻纸包银圆封儿时也不避麻林林。麻林林很自觉,当他打开炕头嵌黄铜大耳箱锁的钱柜儿时,麻林林就退了出去。

  贺掌柜的“兴顺昌”生意日渐好转,后厨上就忙了许多,往来生意的布庄、钱庄、药材行的都由后厨变着花样侍候。有时还正在洗碗,就有前柜上的到后院喊:“马娃,掌柜叫你去木头市。”“马娃,掌柜叫你去柜上取钱到后街给脚夫付脚钱。”天哪,只有两只手,哪头都要顾。麻林林屁颠屁颠,一一照办了,而且办得妥帖入微。当那些与这个小伙有过交往的,都少不了在贺掌柜面前夸一番,说这个伙计娃不但手脚麻利,脑子灵便,还客气,识礼有节的。贺掌柜就浅浅一笑。

  6

  这天,下着雨,前柜上伙计、账房都在闲着,偶尔一个披蓑衣的水淋淋进得铺子,买两尺鞋面布或打二斤腊肉,或是买一包“老刀”香烟,总之,少有的清闲。都闲着,贺掌柜偏偏喊林林去打扫上房,说他要去后河看水花。林林知道,从龙驹寨上来花船了。贺掌柜叫看水花。花船只有在雨季水旺势时才能上来。

  林林十分用心地扫着抹着,摆着八仙桌的桌腿下竟有两个现大洋被灰尘蒙着,容帚扫过,大洋的光亮显出来。林林在心里生出一丝愤恨。有钱人竟这样把钱不当钱。屋子里因天阴而显得很暗,院子除了屋檐“嘀嗒”之外,家眷妻小都在后楼。他把抹布伸出揭窗,用檐水搓净了,再抹桌椅。不料,神龛香炉灰飞落在桌子,他抹布一用劲儿,一个大洋“咣”的一下掉在地上。林林打扫完了,把角角落落能打扫的,能用抹布抹的全做完了,计有四个大洋。他觉得掌柜家大业大,身子更忙,这个房里又不来外人,邋遢灰尘中钱也不足为怪。他把这几个钱用抹布抹得锃亮了,放在炕头枕边,拉上房门捏了锁。

  天快黑了,前柜打烊,厨房里的伙计们陆续吃过饭回铺子,该值夜的值夜了,该去仓库的去仓库去睡了。厨娘给林林留了饭,在锅台烟囱眼上,热乎着。还没有走的伙计,打着林林的趣儿说,林林要升了,后厨庙小、潭小。林林不明白,只是感激“兴顺昌”这帮人很对路。

  贺掌柜不知啥时回来了,要林林去说话,林林抹了嘴,本来还有一个饱嗝的,他憋着气。麻利地穿过天井的雨幕,饱嗝终于被压了下去。贺掌柜掏出一张麻纸清单,要林林照清单到柜上备货,全部打一五折送到花船,并叮咛当下结清拿回。林林记住嘱咐,临出门了,说捡到几枚现洋,就在枕头边上,说罢去了前柜。

  贺掌柜只是点了点头,望着他称为“马娃”的伙计背影心中泛出忍不住的爱惜之情。他不曾料到,“兴顺昌”能雇到这样的差使娃。包括那天叫他来敲账、打算盘时故意把鞋子乱放、衣帽乱扔,都是对这个伙计的小测试。年龄不大,有眼色,该是“兴顺昌”发达了,瞅了一个好二柜苗子。适才让他打扫这里,现大洋是他早些日子就放的。他故意走开,等他打扫,果然,又一次把这差使娃用戟子过了一下。他把大洋从枕边取出,放在八仙桌的烟奁下,等把月银累到年度时,一并奖励给林林。就贺掌柜的想法,满林子的树,真的想瞅一个好把杖,还真不容易,何况是未来的二柜。他要像熬鹰一样熬林林。

  花船是从汉口而来,是以名伶坤角为主的几十人的艺班子,每隔十数八载或三年两载就来一次口镇,停泊在河湾,逢集日了搭个木台子唱戏。

  这帮人,除了不唱秦腔和眉户戏之外,花鼓梆子、弋阳戏都能唱,板弦皮鼓,比秦腔中的乐器清纯而柔美。那睡名伶的腰肢身段比口镇人见蓝田过来的戏班子好多了。与口镇的草班子的光光乱台相比,那简直就是天壤之差。这帮人一应用品、吃喝拉撒的花销不少。林林和柜上另一伙计送过去时,被撑着江南花油纸伞,正要下船去口镇、石门口赶夜市的名伶碰个正着。送货的店小二俊朗活鲜,这些江汉女子不由得吃惊动心,在这偏僻地,别说是一个店小二,就是富家弟子,难免北方的粗野彪悍之形,她们禁不住嬉戏起来。林林哪经得起这一群花蝴蝶似的挑逗,早已像大姑娘似的羞赧得双颊绯红。收完了货银,林林又拿回了一纸详单,全是女人们用的胭脂盒、妆盒、鞋粉、头油、头绳、洋袜子、珍珠粉、发卡、发络儿、五色线。这些小东小西,看似魏值不了几个大钱。可是赚头大,一赚十哩。

  贺掌柜看着单子,估算着赚头,并没有投过赞许的目光。他知道这一单货,全是那些女人冲着林林才要“兴顺昌”的货。那些名伶坤角,卖艺也卖身,凡所到之地,不唱戏卖艺时,就去烟花巷。他口吻重重地说:“再送货你就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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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峪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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