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王卫民2025-11-10 11:357,620

  1

  口镇后河滩,有偌大的连山石。这块连山石从山根儿伸出来约有丈余,因年长日久被七盘河水的潮起潮落、枯水汛期的风化冲刷,岸石自然凌空,岩石贴着水面,伸入河心。每逢发洪,口镇胆大有水性的人站在上面捞洪。

  秋日午后,林林少有的一时清闲,来到后河的石头上。他走出泥峪川,离开麻河村,来口镇“致和昌”当差使娃已有两年多了。

  山的遮阴早早把后河罩着,从秦岭垴儿下来的风,顺着七盘河河道徐徐刮过,凉飕飕,爽心、惬意,风把迤逦东去的河水搅动,河面上就有了跳动的水光,好像有无数的桃花鱼在水面欢腾跳舞。

  天空高远而蔚蓝,干净,一尘不染,林林望着天边的云际。云际下就是泥峪川,就是麻河村。他不愿回首往事,不敢去想,似乎还是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麻家大院的事。他信了卖卦人的话。

  埋了奶奶和黑斗爷,面对疯傻了的父亲,病卧的娘,他真不知该怎么办。卖卜的从村头路过,布幌上叮当的铜铃摇着他茫然的心情。他一路小跑追了上去,扔下两个铜子儿后道:“后生心中有些疑难,敢问可否指个明处?”

  卖卜人是个老书生样,挂一副没边儿铜框眼镜,一张脸像构树皮一样灰叽叽的。他问了生辰八字,还有翠荣的属相月份,掌平了干瘪成鹰爪儿似的双手,用留着长指甲的拇指在指节掐了几个来回之后,大惊失色,又把脸凑近在林林眉眼瞅着,末了,煞有介事,又有几分诡秘地道:“家有高堂华发霜,一日双棺哭恓惶,还有小鬼来索债,他人檐下晒月亮。

  卖卜属云游四方之人,竟把自家的事儿说得这么准确,必是半仙无疑。他当下又扔了一个子儿,忧心忡忡离去。他分明知道:“抽签打卦,尽是瞎话。”可又有什么出路。他也记住卖卦人临时撂的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那一日,奶奶桂娥坐在门道咽了气,丫丫小月,母亲上吊,气刚缓过,黑斗被人从南沟抬回,血尸一具。

  这一天,麻河村人跟着麻家人忙得团团转。黑斗和桂娥的两副棺材倒也容易,麻家后楼上压的柏木棺板材,做十副都有剩的,财东家一有百有。打墓成了难题,若麻养高在,那就省不了话说,正因麻养高生无活信死无音。打两个墓,伙计和掌柜娘子说不是乡俗,打三个,是二陪一,还是一陪二?

  乡邻们扛着镢头讨不到主意。老先生把笔执在手上,就是无法写阴阳课章。

  天太热,两具尸体放不到后晌。翠荣只是哭,一问三摇头,丫丫睡在炕上,身下还在淌血,疯子麻二吃着甜秆儿,一会儿和他娘平排儿躺下,一会又和黑斗平排儿躺下,谁拦就打谁。只有麻林林主事当家了。

  林林正要把村中老者请到上房说话的当儿,石柏树风风火火进到院子,连声致歉,说他去了大荆,咋就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人命,林林头裹白孝,迎了上去。

  在石柏树看来,林林虽是已婚之人,毕竟是个娃娃,麻家一日两个人死,该当家的疯了,必是大乱,他身为保长,在这当儿过来替麻家主事当总管,叱咤一阵,也显显威风。麻家是有钱的主,闹腾三天五天,让疯子麻二尝尝自己的家给别人当的滋味。有枪又能怎么样,说不定他的疯话中能露出。

  林林小归小,头戴拖地孝,是主孝子。重孝在身低人三分,只有跪在灵前给人磕头还礼的份。而此刻的林林早已请人叫来了黄庄子的两个岳母,分头照顾服侍娘和丫丫。他把拖地孝撸地缠在腰间,沉稳冷静地出出进进。他知道这个家就是自己的,此刻不当家,待何时。他阻拦了去请大木匠做棺材的人。

  “家门不幸,劳驾保长石叔叔了。”说着话,林林谦卑地弓着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同进到上房。

  石柏树看到麻家上房,曾经井井有条的华丽、堂皇的富贵之气,此刻十分凌乱,麻养高坐过的太师椅被灰尘蒙着,堂屋神轴字画,似乎挤眉弄眼和自己一样在幸灾乐祸。

  榛子烧好了水提上来,林林给每人倒上水,退回三步,跪下去道:“各位在上,请受劫难孝子磕过头,再说话。”不等众人回话,林林前额着地的三个头磕过,起身作揖之后,原地站定不慌不忙道:“承蒙诸位替我麻家操心,分忧,按理儿,应依老先生谋章而行。”他顿了顿,一双明亮的眸子,从每人脸上瞥一眼,又说,“现早已是民国了,可以不依旧规。

  在座的面面相觑之后,听麻家公子林林说下去。林林说,大热天,做棺材至少要两天,家里有漆,漆工至少三天,麻河村人再穷不用白棺材埋人。他没有说墓怎么挖,那是他心中羞辱说不出,他继续说,昨夜他就梦到一白头老翁在梦中指点自己和泥哩,这不应验了,把人连夜厝了,日后择吉日再安埋。

  “使不得,使不得。有人当下发话了。

  石柏树道:“有难处都知道,不依规遵俗,于你麻家不利。他向在座的几个老者投过征询的一眼,接着说,“难处,有乡党帮嘞。”

  “是呀,是呀,乡党乡党,遇事相帮。有人附和。

  林林接过话茬道:“我已不小了,我们麻家的七灾八难乡党没少帮。等有了日子,入土时大谢乡邻。

  林林虽然重孝在身,说话时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份儿刚毅和决绝不容他人改变。他刚说罢,就向众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石柏树看一眼麻河村的老者,没有看出结果,就借坡下驴地说了句:“林林有主见,就听主孝子的吧”他是在众老百姓面前,小牛娃学大牛屙屎——装大。

  当下有人就去砍柏梢子了,柏梢子和水艾能驱臭,有人去村中,用竿子上系称锤打烟囱灰。至于麻纸、香蜡、黄表,麻家屋里死人活人用的啥都有。

  翠荣被榛子扶着到上屋,把林林指定的一条紫黄色核桃木板柜打开,腾出的细软,摊在地上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有人进来把柜抬了出去。核桃木板子镂龙描凤,因年代久了,散发着油光,死沉老重,比穷人家的棺材值钱多了。

  另一只柜子挂着黄铜“捏锁”,翠荣被榛子扶着找遍了上房,又在因天热而还没全僵的桂娥身上翻遍,仍未找到钥匙。

  麻二见婆娘翻动娘的柜子,扑上撕打翠荣,气极了的翠荣先是默默流泪,她是死过一回的人,男人疯成这样,也没有人安慰一声。接着她痛恨交加,一股恶气涌上来,趁麻二不备,照准男人裆间恶狠狠伸过去,隔着单裤子,她没有犹豫,像握着个干核桃。

  麻二“妈呀”一声尖嚎,疼晕过去,倒在翠荣身边。翠荣知道这一下有多狠,那是男人的命根,会死人的。榛子心疼了,她不再扶亲家母翠荣了。翠荣没找到婆婆身上的钥匙,起身时榛子放开了翠荣,极心疼地搂起麻一二。

  麻河村在场的傻了眼。芸芸众生,一人一个心窝,凡来帮忙的人,谁知道各人怀着啥心事,不乏看热闹,看笑话。此刻麻二被婆娘捏得闭过了气,半天醒不过来,莫不是再死一个人?

  2

  这厢林林找来斧头,已砸了奶奶的柜锁。翠荣进来,他折身出去掩着堂屋大门,一动不动站在门外,看着丈母娘掐鼻根、捏虎口救闭过去的父亲。奶奶把这个柜看得紧,多年了,谁也不知道柜里装的啥,这时要把柜子腾空,奶奶的所藏自然落到娘手里,在他看来不过是银镯、银项圏之类,不论咋说也是外人不能见的。

  两个被锯了腿的柜打去隔板,掀去柜盖,活脱脱两副棺材。

  翠荣和丫丫她大妈为桂娥换了衣服,洗了身子,那阵子村邻都去了院子外边。黑斗的血衣裳被换下来,林林翻出爷爷赶口镇时的长袍马褂儿,自己给黑斗用水擦去身上、脸上的血。天太热,有伤的地方血水就止不住。虽有老者帮忙,只穿了一层衣裤就很艰难,血水滴答着,干脆把衣服压进去,权当穿了。

  入殓的时候,醒过来的麻二,操一把斧头守在两具尸首旁,谁靠近,拿斧头抡谁。

  林林喊着乡邻暂时避远点。他拿馍,端饭,换下了斧头。麻二把馍给娘,娘不吃,给黑斗,黑斗不动弹;又端起碗,嘶哑着嗓子叫:“妈,吃呀,妈,吃呀,甭睡了。”他一手端碗一手摇晃着黑斗说:“牛叔吃饭呀,吃了该放牛了。”他每一摇晃,就有血水从黑斗的鼻孔中流出。站在远处的人流泪了,有的女人呜呜地哭着,这么惨的场面,谁见谁流泪。

  林林很冷静,他不能看着时间这么被父亲耽搁着。老坟厝的地方已整平了。几刀麻纸的灰包已经包好。为乡邻帮忙人做的两锅白米蒸饭、一锅腥油豆角在后院已经煮好了。

  大热天的,后半晌出奇的闷热,再不入殓封棺,等不了太阳压山,尸体将会臭得无法入殓。这是林林第一天当家,第一天主事。

  母亲翠荣只苦愁着脸,泪人儿似的没有主张。林林叫过榛子,轻轻地说:“你把我伯伯领走,去黄庄子。

  榛子睁大了眼睛显出疑惑:“啊?”

  林林回头用目光征询了娘,翠荣对榛子有气无力地说:“只要能领走就行。不把这鬼安顿下,还会再出人命的。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什么孽了,亲家多担待了。”

  榛子没再说啥,走过去接过麻二手中的馍和饭说:“让你娘睡一会,黑斗叔放牛回来睡了,让他睡去。

  麻二像听话的孩子,被榛子拉着袖子,走了。

  出了院子的麻二嘴讷讷着:“娘睡着了,牛叔睡着了。”

  林林这才把入殓的老者和老先生拢过来,给每人一包“老刀”牌纸烟,一条羊肚手巾围在鼻子上,先把黑斗殓了。殓桂娥的时候,先是翠荣嚎着扑了上去,死死地搂着婆婆。老先生几分威严地说:“小心眼泪滴到亡人身上。”旁边有人插话道:“眼泪把阴司路冲垮了,亡灵守着不走,屋里不安生,快别哭了。

  翠荣伤情悲痛的样儿,眼泪咋能止住呢,被人强拉到一旁,几个人抬着桂娥入了殓。

  太阳压山的时候,用两条大板柜改成的灵柩,终于在麻家人的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中,被偌大一堆麦桔泥厚厚地抹了、厝了。纸钱灰在热风中落下又飘走。麻河村人的心就像纸钱灰一样忽上忽下。这麻家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遭此大难。

  不过被乡邻看到的另一面,是麻家林林“秤砣儿虽小压千斤”。恁大个娃一下子懂事了,斩钉截铁做事的样儿,应比他爷爷麻养高、他伯伯麻二都厉害,天塌地陷的事,林林不慌不忙,稳着阵脚,还说一不改二地顶天立地。真是好麦磨好面,家宽出少年。

  丫丫她大妈服侍丫丫。小月和大月一样要静养。她不知道丫丫小月是因为看到婆婆翠荣上吊被吓的。翠荣后悔到尻门子了,男人麻二疯就疯去,惹了祸不就是钱,自己上什么吊?是丫丫小月,才气死了已风烛残年的婆婆。

  傍晚,林林和翠荣去了坟上,两副厝棺并排儿横在萋萋芳草中。由于天太热,糊抹上去的厚厚的麦桔泥已经干了,呈黄白色。

  翠荣再次哭得闭过气。林林咬着牙“咯咯”地响,没有眼泪。他只知道肩头再也轻松不起来。

  娘儿俩刚进门,就有人带回黄庄子的话,说先不把麻二往回送,住些日子再送回来。

  翠荣巴不得一辈子不送回才好。这个家就败在这个黑痣、白头发的疯子麻二身上,死了才好。大亲家母见翠荣不说把男亲家往回送的话,随声说道:“就叫他伯伯在黄庄子,院子那么宽敞的。”

  3

  再说疯了的麻二随榛子出村,手上的甜秆儿只有一个秆儿屁股了也不扔,用心地啃着嚼着,一副傻样儿。榛子不信他疯了,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在前面。走出很远了,还能听得见麻家大院的哭声。她替女儿丫丫操心。

  去黄庄,也有大半晌的路程,一会儿走河堤路,一会儿走河道,凡担水浇庄稼的人都认得麻二。这会儿也都知道他疯了,说话就去了姓。大概疯了的人都不冠姓氏。

  “可惜了,疯子二前几年还给我写年对子嘞。

  “疯子二该不会踅摸亲家母吧,子寅不在家。榛子听见,羞得脸有些红,好在天热没人留意。河道水也不清的,榛子拽着麻二蹲下。看着他一脸的傻呆样,榛子心疼得只是擦眼泪。

  擦天黑到黄庄。榛子插上了院门,黑暗中抱着麻二就啜泣开,他却像个木人儿,没有任何反应。棒子一直哽咽着,做了面饭,又打了鸡蛋,麻二尊贵得连一句话也没有。

  榛子在这晚风拂面、月色细晬的黄庄之夜,有太多的期待。王汉景、黄子寅走了,自己连男人味也闻不到。姐姐替男人看着自己。门口来的货郎,路过的猪贩子,收山货的,想讨一碗水,姐姐也不让进门。

  这会儿只有她和曾经的黑痣,这个黄庄子就是客栈,就是骡马店。她安顿他睡自己的厢房炕上,早已插上的院门摸了又摸;在院子桃树上捋了一把桃叶,放在瓦钵里,烧开水冲了,水就呈了茶色,再掺上凉水,她蹲上去洗屁股。

  期待变成了欲望,欲望的烈火燃烧着的女人,把所有的一切都看得很美好。

  夜莺在月光下的林子里,声是那么清脆,黄沟的秋虫夏鸟夜里少有的吟唱。还有麻家的飞来横祸,都是为她今夜与黑痣麻二、恩人、亲家专门设定和营造的一个夜晚。

  黄沟是阴坡,属南北走向水流,山的遮阴比阳畔儿耐旱,沟口的黄庄子凉爽,静谧。院子煨着黄蒿茅草熏蚊子,榛子打开揭窗,月色透过来,炕上的他俩,她是火炭,他像冷棒槌,她是热炕头,他是冰石板。

  麻二傻成这样,榛子把他揽在怀里,低声呜咽啜泣。麻二睡在她怀里,她满足了,他的鼻息,体味,把她带到那个令她心晬的岁月。

  疲倦了的秋虫夏鸟不再叫,夜莺住了声,这时,应是后半夜了。月光隐去,院子熏蚊子的蒿草灰烬,不再有青烟升起。

  榛子放下麻二。她的期待、幻想破灭,欲望之火被他浇得一丝也没有了。羞愧的罪恶感令她一阵心绞痛,对不起男人黄子寅,对不起王汉景。王汉景是丫丫的干伯伯。王汉景和自己好,黄子寅明白。这样的关系拜干亲,天底下一层。和麻二的罪恶定是有报应的。

  榛子在极度痛苦中,还要受麻二叫“黑斗黑斗”增加的恐惧。一想黑斗的样儿,她就打冷战儿。她终熬不住困,在朦胧中睡去。

  疯子麻二的什么神经在黎明时分接上了头。并没有睡实在的榛子一下子激动起来。

  麻二醒来已是大半早晨了。他只觉得头晕,当确信是睡在黄庄子榛子的炕上时,顿时出了一身虚汗,榛子不是当年在襄阳的河里的毛丫头,她是黄子寅的小老婆,儿媳丫丫的妈妈。他知道做错事了,榛子给他煮的早饭还在锅里煎着,他像贼一样就要溜走,被榛子一把拽住。

  榛子懂得像麻二这样受刺激而疯的人,往往会一阵儿清醒一阵儿疯,清醒了的麻二没有傻样儿。此刻他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做了啥事,一脸的羞愧,还记得娘病了,黑斗也病了。

  4

  翠荣背着干粮去求神,她再也没有什么能安慰自己。埋了婆婆、黑斗,多日子不曾出门,地里的庄稼、圏里的牛,尽它们去。说到牛,牲口也有灵性,三天不吃不喝地叫,把村子人在夜里叫得心里发毛,后来,才安然了。翠荣打听到八十里开外,一个叫砚河池的水洞庙有神,逢初一~十五出言,但必须有布施,少则一升麦子,多则不等,铜子儿不要,香蜡纸不收。相传十分灵验。翠荣是暗处投明,就背了一升白米。水洞庙的神少有人布施白米的。

  翠荣进得山腰小庙,有一女人披头散发,黑锅墨在左右脸上抹了八卦鱼儿,增加了几分神仙之气。她本来是双目微闭,从睫毛缝儿看人,见有人风尘仆仆进门就跪,急切与虔诚,就闭实了眼睛。

  翠荣讷讷道:“门前有狗看,后院有门闩。何方小鬼入家门,人死财散不得安。”说罢起身将身边的米袋提到一边,倒进一个空瓦盆里,把布袋别在腰间,复又跪下道,“知道大神好灵验,隔山趟水跪堂前,不求金银和财宝,只盼日后多安闲……”

  翠荣把心里话说完,已哭得梨花带雨的。她有太多的委屈和苦楚,来求神是寄托。

  大神在片刻的沉默后,把手中的铜铃摇得震天作响,怪声怪气地说道:“黑虎灵官听我言,你来去要走泥峪川,富贵人家遇了祸,荒了庄稼求神仙。有儿一个独根草,男人今年五十三,吃穿不愁光景好,识书认字耍扁担……儿女亲家是妖怪,还要破财在后边……”

  翠荣只觉得天旋地转,神说得多么准确啊。“妖怪是儿女亲家,当麻二再犯迷糊疯了之后,夜梦说他在襄阳五年不归,是为了寻找丫丫娘。他对不起黄子寅,他睡了丫丫娘……”

  这个神婆子的鬼话和麻二的梦呓彻底把榛子送上了再次讨荒的路。

  清醒了的麻二,被榛子好言相劝,并再三确认林林奶奶和黑斗死都死了,自己在院子闹腾,折腾得人无法入殓,才把他领到黄庄。这会儿回去,凭他这个样儿只能添乱了。

  麻二像老牛喘气一样地哽咽着,林林还小,他知道自己犯病,就天地不省。自被土匪绑了之后,他不时地出现了身体上的一些变化,像出奇地发痒时,就用红烟锅哨儿在身上烫一下,就不痒了。睡在干净的炕上软软绵绵,却没有睡在地上被土坷垃硌碜着舒服。

  整整四天三个夜晚,黄庄子黄子寅小老婆榛子的炕上,一对男女亲家,热火朝天。可她和他,像初婚别离再相聚似的。榛子快活地相信这是真的,麻二却以为是梦。梦中回忆着那年的每一细节,回忆那双绣花鞋。榛子不时自责,有一只绣花鞋揣在怀里东藏西躲时都没丢,到黄庄子还有几年间都在墙缝里的,再后来咋就不见了。

  麻二不疯了,趴在厝棺上,哭得天地鬼神都在落泪。坟头的石头被麻二哭得泪汪汪的。就在那一夜他觉得大限到了,有些话不说给翠荣,憋得慌,他不想把父亲麻养高、母亲桂娥永远也不知道的谜带到阴间。救赎也罢,忏悔也罢,说了就不必压着胸口。画画写字,知书达理,他把人间看不开的看开了,放不下的放下了。自己不是圣人,既然找不到抹平天堂和地狱的方法,那只好自己先立地成佛。

  当一个人窥视不到某个东西的时候,会很遗憾或者期待;一旦全部看到之后,就有些后悔。翠荣把水洞庙求神的谶语和男人麻二的梦呓,揉在一起,捋出完整的头绪。从麻二白头发归来,再到男人遭绑票,又疯癫,一天之内从一个门里抬出去两副棺材,所有这些无一不是妖孽作怪。这个妖孽像个影子无处不在地迫害着麻家。

  从水洞庙回来的路上,心中许久的疑惑终于明白了。她曾狠过心,做过泥人,用七根针在泥人心窝上扎着,塞进火塘里烧。七根针炼没了,泥人用脚踩了也没解恨。重要的是妖孽不是外人,是儿媳的妈妈,多年都忍过去了,眼下还有啥不能忍的。

  5

  放心的是林林人小,懂事儿,敢说、敢做、敢为,是麻家的擎天柱。

  榛子和麻二尽了情,满足了心愿,至死无怨无悔,更料定翠荣轻饶不了自己。没等亲家上门,知了底儿的姐姐替男人管教,把榛子暴打一顿,要不是民国多年,她这大婆子完全可以做主找人写封休书休了小婆子或者沉了“母猪笼”。榛子是命苦人,没家没底没亲人,丫丫是两人共同的女儿,

  把休书给谁去?她见过被一封休书休的女人,多可怜,走在人前抬不起头,人在背后指脊背,多半人寻了自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麻河村麻二和黄沟口黄子寅的小婆子,亲家俩,一公一母,蝿营狗苟,在泥峪川没几天就传遍,传得放牛娃子都知道。本没有热闹可凑,地边,村头扎堆儿时的陈芝麻烂谷子的话题有啥嚼了。

  “黄子寅不在屋,小老婆坑死了,疯子二,老母猪拱出了红萝卜窖,美哩。

  大婆子十分后悔不该把这糗事挑明,一堆屎不捅不臭,挑明了,榛子去大田做活都绕开走,偶有人从榛子身边走过,都无端地朝地上啐一口或骂一句“骚怂货”。连畔地里有人吆牛犁地,也指牛骂人:“骚乳牛,赶些劲,疯子二候着哩。”正在抡着锄头的榛子恨不得把头扎进地里。

  翠荣是痛苦与悔恨迭加,起初她把男人麻二和丫丫娘的事当委屈说给村邻,博得了乡邻女人的同情和哀叹,异口同声骂榛子是妖孽作怪:“母狗不摇尾、伢狗不跳槽,外岸子人混俗嘞。

  一旦背过翠荣,乡邻“呸呸呸”地唾,说翠荣活该,也不提林林是谁的种,“呸呸呸”榛子骚,“烂肉煮一锅,斑鸠巢里歇麻雀,啥货寻啥货。”有年长的,也曾走过陕西省,下过湖广,有见识,说三国时候,刘备睡孙权他妹子哭了一辈子。外岸人老早就认定黄子寅小老婆自娃娃就是丧门星,羞山鬼,把麻家人下丧不完不甘心,就是纣王时的妲己女。

  林林对娘的委屈很无奈,对小丈母娘的不规又说不出口,他出门上坡放牛,地里做活,或去口镇只要被人认出,总少不了一阵嘀咕,对他指指戳戳,“野汉子”“伯伯爷”地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他痛苦而又无奈,只能对媳妇丫丫说,咱和黄庄子的路断了。丫丫自然明白男人林林是不让妈妈上门了。而自己要不是怀上了娃,说不定婆婆会赶走的,只能忍气吞气,尽量为男人多做些活。

  正当林林蒙羞受辱,庄稼地侍弄不过来,牛没草、猪没糠,欲死不能的时候,口镇“致和昌”叫镇公所的人背着枪,被石柏树领着进了院门。

继续阅读:第二十三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泥峪川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