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麻二伤好了,却留下无法抹去的伤痛,打此以后,就有了许多令人不可思议的举动。
他的腰带上除了别着水烟锅之外,还有一个被磨得乌黑发亮的火镰。不知为啥,只要想抽一锅子时,他总是从人家的炭火盆里捏一根红炭,摁在水烟锅的烟哨上,手上并没有烧伤,却把旁人吓白了脸。每抽水烟,他总是把烟哨儿里的烟灰弹在光腿面上,摁好了烟沫,又捏着火种在烟哨里,从脸上看不出他的灼痛。
再就是,他总会冷不丁冒出一句“要命还是要钱”。话完了,他又一脸茫然,双目呆滞,无端地看着远处,又突然瞅着谁的脸。
桂娥和翠荣婆媳俩,四处打听巫婆,要给麻二驱邪。林林毕竟已成半拉小伙,不相信父亲是中了邪,请郎中看大医,多少次被麻二摔了药碗,好长时间里麻家大院以外的地方都能嗅到浓浓的煎药味儿。
“麻二疯了。”
“麻二丢魂了,整天说鬼话。”
“麻二的胆被土匪吓破,吓没了。”
泥峪川人都在传说着麻二,也有知道桂娥、翠荣上到岱北伢山的万丈悬崖边为麻二收魂。叫着叫着,婆媳俩瘫坐在地上号啕起来。一想到麻家人自那年麻二去襄阳耍扁担几年不归,令一家人用泪熬日月,熬了几年。麻二回来了,成了白头翁。再后来家门连遭不幸。今次算是麻家彻底要败了,定是有哪一个凶煞神盯上了麻家。
泥峪河水涨了又落,岱北伢山的晨雾退了又起,麻二越发魂不守舍。日渐有了老相的黑斗,一声不吭地侍弄着庄稼,背驼了,桂娥要下地,被他狠狠地杵在院子的秸秆堆上。他心疼桂娥,林林细皮嫩肉,身单力薄,翠荣不让下地,倒是丫丫把饭能按时做好。至于麻二出出进进只是个人影儿,饭可口了扒一碗半碗,不可口了,就不吃;黑斗时常一个人在院子发呆,或者用一瓦盆水,无端地把正在烧饭的灶口柴火浇灭,弄得乌烟瘴气。
2
这年仲夏,泥峪川又逢大旱,泥峪河日见干涸。河床高的地方没有了地表水,麻河村人也有人在堤根子淘个水坑,担水浇苗苗。庄稼不见雨;挣扎着挺在地里,也干黄枯瘦,该结穗儿的早苞米,挂是挂穗儿了,像穷孩子似的,总是吊在妈妈怀里,叼着干瘪的奶,不脱身被穗壳儿裹着。
岱北伢山的晨雾,偶尔还是很浓密的,就是推不下来雨。就河道那股水,被每天早起来的白雾罩子给带走,一日两日,眼看距立秋不远了,仍不落雨。
中元节是鬼节,是落雨的日子,人们眼巴巴等着。
天大旱,黑斗的活就多了、重了,许多放牛的山坡场上一片枯黄,若在正午的太阳下,那些牛吃的草捋在手上能揉搓成粉末。黑斗把牛赶到坡上,等吆回来还是空肚子。黑斗爱牲口如命,身上永远没有离开的背篓,却无草可刈,空着来空着去,被牲口们围着的时候他感到惭愧。他决定去对面南沟渠,给牲口割几背篓青草回来。麻家的事他管不了,一圏牲口是自己的事。他不指靠麻家人替他操牲口的心。
像平日一样,黑斗早早端着半碗水,把磨石先淋湿了,再把镰淋湿,蹲下就“嚓嚓嚓嚓”地磨了起来,灰黑色铁锈水,就从磨刀石上往下淌。末了,他确认飞刀快了,才对着屋里的桂娥喊道:“我去南沟给牛割草去了。”
桂娥隔窗子答道:“南沟坡陡,留心些。
“没事的。他把镰往背篓一放,另一只手撸起背篓带,只稍微一倒身,背篓就挎上了。“东湾的豆角架我已搭好,后沟的谷苗不齐,要套绿豆,上河湾的稻地……”
桂娥打断了他的话,嫌他啰唆道:“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叮咛啥后事嘞,早去早回。”
黑斗出了多少次坡,这一天就像要出远门或者有一去不归的感觉,心里有些伥然之感,更想桂娥出来到院子见上一面。
桂娥没有出来。麻二也不见,林林、丫丫在后场里撸麦桔,上河湾的稻地水上不去,要用麦桔堵水堰。他也说不准这天是怎么了。他踌躇着又放下背篓,给牛槽加了两桶水,几分恋恋不舍地走了。
桂娥知道黑斗要去的南沟,有一面坡,确实很陡。但说来也怪,从半山腰处直到沟底,不知哪来的浸水,天旱日久,这里湿津津的,一片葱绿青翠,在这因旱而焦枯的四野,无疑是给牲口割草的好去处。黑斗又不是没去过那地方,前些日子,丫丫想吃新麦子擀凉面,就是他去南沟底水潭担回的水。那渠水就是从坡上百草根下浸出来的,清凉凉,沁心的甜。上村下村的人都去那里担水,冰凉面。
黑斗这次出坡又是嘱咐又是叮咛,令她觉得有些奇怪。
黑斗出门不久,牲口们反了。它们在圏里相互豁出命地踢,踢里腾愣的响动过后,又是哞哞地叫。平日牛叫声高亢、悠长,而舒畅。母牛叫,缠绵而柔,牯牛叫,粗壮而沙。这一阵,成圏的牛叫简直像牛在哭在诉。院子只有桂娥一人,她有些恐惧。
她以为黑斗急着去割草,牛的料没添或渴了,随手操了簸箕揽些麦糠,掺上麸子端到后院来到牛圏。天哪,牲口不但号叫着,而且眼泪把牛脸都濡湿了。每个牲口的铜铃般的牛眼睛这时瞪得像鼓环,并且一下子成了兔眼,通红着。对女主人的到来看也不看一眼。
一个前半天,院子只有桂娥一人,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不知道是什么,她惶恐不安。三儿和男人在汉口几年无音讯,麻二历经一场劫难,疯癫着,不理家事,今日黑斗刚出门,牲口又这样,定是有什么灾祸来临。
她从后院里回来,赶紧取来一把香,上在院子的神龛里,虔诚地跪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突然院门外一片嘈杂,继而有人“哐”的一声踹开院门,就有一伙人闯了进来,且每个人腋下夹着满满的苞米棵子,好不绿油油的鲜活,有些暗红的苞谷缨上,淡红色的花,粉嘟嘟还没落尽。
桂娥赶忙起身,按常理这时还要给神三作揖之后才可起身的。此刻她把神的礼忽略了。愤怒的乡邻比神更要紧。她不明就里,正要问话,被他们劈头盖脸地叫骂,一时怔住了。人多嘴多,像老鸦窝里戳了一扁担,嘁嘁喳喳。
桂娥从刚才被踹门,头就“嗡”的一声大了。她的预感成了现实。她想从七嘴八舌的谩骂中理出头绪,又要不停地用手抹去飞溅到脸上的一股腥臭的唾沫星儿。
大旱天,麻河村人侍弄一苗庄稼像服侍老人一样,肩挑罐儿提的浇活的苞米,生生被麻二不知啥时挨着地块,一脚一棵给踩断,平展展躺在地里,麻二自己把自己平放在苞米秆上,跷着二二郎腿,吃着苞米甜秆秆。面对着手持锄头、镢头的乡邻,麻二没有一丝害怕。他慢腾腾从腰间拔出闪闪发光的砍刀,依旧削着甜秆秆,有滋有味地咂巴嘴,“滋滋儿”地吮吸着。
“麻二疯了。”
“麻二疯了。”
只有这时,这种定义和结论就十分准确。此前谁也不敢说他疯了。只有疯子才天地不管,不是疯子咋能这样祸害人?挑来一担水要淌多少汗?“麻二”有人一边骂着一边扑到地里,伸开脚腿,伸直双臂,和身子躺个扑面子,也盖不住一块地,也不能扶起断了根的一棵苞米,有人哭了。
和一个疯子说不清,惹着了疯子,麻二挥刀把谁劈了也没个准儿。
“走,找桂娥去。
“呸,翠荣该能管住疯男人。
麻河村被麻二害了苞米的人家结队成伙地就这么冲到麻家。
桂娥厘清了头绪,知道了原委,这才心平气和地对乡邻道歉道:“赔,我赔,我家麻二惹下祸,就是脱裤子当祅,砸锅卖铁也要赔的。”
桂娥一个“赔”字出口,腋下夹苞米秆的人就把苞米秆丟进了麻家院子,堆起偌大一大垛。院子里弥漫着甜丝丝的苞米秆的清香。
桂娥说:“都先回忙吧,回头我让黑斗和林林把各户的地跳一跳,照一料庄稼赔了。”她在人群中环视了一下又道,“有牲口的,把青苗棵子背回去喂牲口,没有牲口的吭一声,烂在地里怪心疼的。”
正当村邻欲退之际,麻二进了院子,一手扶着肩上的一梱儿青苞米秆,手持那把砍刀,人群四散,纷纷从他身后溜出了大门,撒腿就跑。
麻二疯了。疯了的麻二能祸害庄稼,更能祸害人,用刀砍了谁,谁该倒霉。不跑快,犯傻啊!
乡邻作鸟兽散,桂娥不知所措,脚下正好一个棍儿,她一弯腰捡起来,照着麻二一棍儿抡了过去,打在麻二腰间。桂娥自以为这一下能打得这个忤逆之子大喊大叫。“疯子怕挨打,老房怕掺瓦。”她早就觉得儿子麻二不正常。当娘的一个“疯”字说不出口,她不想把话挑明,就是对林林、丫丫、翠荣她都不愿说出这个字。但她知道麻二是“疯”了。今日乡邻把自己的话说出来,自己心里只一下刺疼。
挨了打的麻二回过头,木木地瞅着母亲,一双在别人看来是凶光毕露的眼神,这时变得呆滞和懵懂。他不明白娘为啥打他。他是在给牛弄草啊!面对麻二这般模样,桂娥一肚子的怨,满脸的委屈,还有乡邻唾过口水腥臭的侮辱,男人麻养高离家不归、生死不明的忧心,一股脑儿的涌上来,聚集在手上的这个棍子上。
桂娥再次把棍抡了过去。抡过去的棍子疯了一样,没头没脑抽打着麻二。桂娥本是想住手的,图一时痛快和发泄迀怒,她像个女魔鬼。她受活了,每一次棍子抡过去,她就获得一次快感。当棍子断了几截,晬成木肩了,她的快感渐渐退去。住了手的桂娥从梦魇中醒过来。她以为暴雨点般的棍子一定是把儿子二打得血肉横飞,至少也是伤痕累累。自己莫不是也疯了不成?她后悔、自责,内心一阵阵刺疼。
麻二肩上的苞米秆子早就撒落在地上,已被踩得绿汁满地都是。麻二没有动,也没有夺娘手里的棍子,任她打。这时他知道自己犯了错,打是被娘打了,娘打儿子不能还手。娘手一定疼了。棍子断了晬了是棍子不经打。
桂娥扑过去一下子抱住了麻二,揽在怀里忍不住号啕起来。“二啊,疼了你叫一声,吭一下气。”桂娥一边啜泣一边说,她撩起衣襟在麻二身上擦,却没擦到血,她用手在麻二身上摸,只有被土匪害时的疤痕,自己刚才打到哪里去了?
“傻二啊,是娘把你打傻了,你说话呀”桂娥在求麻二说一声疼还是不疼。
把头埋在桂娥怀里的麻二,确实没有感觉到疼,土匪的遭害把他炼狱般地炼成了没有痛觉,没有眼泪。在娘怀里,娘的气味很好闻。
就这样,娘儿俩待在散乱狼藉的院子,直到翠荣、林林、丫丫他们回来。
3
翠荣还没进门,就在村头知道男人惹了祸,此刻她还能说啥呢?地上断了几截儿的棍儿,麻二身上被抽打成布絮絮的衣服,恓惶的娘儿俩婆婆泪人似的。麻二一双曾经那么明亮扑闪、勾人魂的眼睛,现在浑浊呆滞,无神无目标,不由她心生怜悯和心疼。
有奶奶和娘,林林没有说话的份,走过去扶起奶奶。丫丫把苞谷秆抱着去了后院,少顷,尖叫着从后院跑出来,说牛们全跪在圏里,这么好的草也不吃,在哭呢。
翠荣没有任何反应,麻家乱成这样,她早就心灰意冷。
林林和丫丫从后院出来的时候,没有再喊叫。常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林林是富人家的孩子,打小就读书、认字,和爷爷、伯伯一样写一手好毛笔字。家里如此之乱,不由他表现出沉稳和懂事。
桂娥被翠荣扶到上房歇息,麻二又在院子吃起甜秆秆,老鼠一样,渣渣白生生唾在地上。翠荣从上房出来见男人这样子,委屈和气愤同时涌上来,走过去照准就是一脚。麻二却没有动一下,仍津津有味地吃着。
翠荣刚才在村头,就有人对她说:“快回去吧,你家麻二疯了。”一个“疯”字像一把尖刀扎在心上。她早就感觉男人疯了,却不愿说出口,好在今日挑明了,今后咋办?一个疯男人鬼知道日后还要闯什么祸,烧了谁家房,砸死人的可能都有,这么多年了,麻二头发白归白,还是个男人,下种不出苗也就罢了。林林很懂事、儿媳丫丫也乖巧。夫妻炕上的事,枕上的话没有了,她忍着,日子一久也就不想了。麻家大院前后几窨子房,前院后院,热闹没有了。公公多年不在,黑斗侍候着婆婆,自己连婆婆也不如。眼前麻二这一疯,不定在哪一天他会掐死自己,或半夜扑过炕头捂死自己……
在这片刻间翠荣想了很多,千头万绪中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活不成了。或者说她不想活了,一死百了。
不想活了的翠荣一迈眼,院墙角儿里正好有昨天黑斗梱了麦桔用的一条不粗不细的麻绳,她随手捡了起来,径直一人进屋,捋出双折儿绳头,没费吹灰之力,绳头被她扔得挂在楼檩头儿上。
瞌睡来了,她想摸个枕头竟那么随手。该死了遇上挖墓的很容易。
这条绳是催命鬼。她怨恨起黑斗来,一条绳子哪里都能扔,却非要扔到自己眼皮底下。没有这条该死的绳子,不想活了,可能只是个想法。绳子已挂在空中,不死也由不得自己,这些日子丫丫吃饭择择捣捣,大概是怀上了,一想到自己抱孙子那阵该有多开心……
她一不做二不休,鼓起勇气上到板凳上,却怎么也上不去,一种生娃的感觉,下身总是往下坠上不去。最后一次用力,终于还是上去了,人还没死,感到了两个脸颊竟阵阵冰凉,用手一摸不知自己啥时候就泪流满面,想死之人,连泪水早就凉了。
双腿儿打颤的翠荣,人在板凳上,还没套上绳子,魂灵就没了,眼前一片白,心里被一盆糨糊抹了一样啥也理不出。她担心这么颤下去,板凳会倒的,得抓紧些。翠荣踮着脚尖儿,身子刚刚上挺,忽然院子有人喊“你家黑斗滚坡了。”
翠荣在恍惚中并没有在心这句话,下颚刚挨着绳环儿,生怕一不小心踩翻了板凳,因而脚下还是努力地尽量不颤。她听人说过,大凡自缢吊死的人,都在板凳被踢翻,或蹬翻之后的那一会儿会后悔的,双脚一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想喊都喊不出。
此刻,她已完全把头伸过绳套,只差轻轻一下,蹬翻板凳了。林林叫着娘,闯门进来,见娘要上吊,并没有慌,只淡淡地说一句:“我黑斗爷滚坡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上吊。说罢,上去抱住翠荣,一双手死死摁在板凳上,并用自己一只脚伸向板凳脚框撑子。
翠荣得救了,生死母子情就在这么眨眼之间呐。翠荣自己把头从绳套儿退了出来,林林一松手,她跳到地上,完全软瘫了。
林林喊丫丫进来,丫丫进门看到的是空中的绳子,软卧在地上的婆婆。“吊死鬼”的传说一直十分恐怖,眼下婆婆就是“吊死鬼”,她一声尖叫,一只脚已退出门外。
瘫在地上的翠荣,虽然浑身稀松,可心里还是心疼丫丫的,怕吓着了她,十分挣扎地抬起了头。林林也给丫丫说:“没事了。”
出了一身冷汗的丫丫,战战兢兢扶起婆婆到炕上。折身用擀杖挑下檩头的“吊死鬼”绳,塞进灶口。
“黑斗爷滚坡了。”林林说着。
翠荣有气无力地答:“赶紧去看看,他去南沟了。”
4
这厢翠荣上吊的事,桂娥在上房半点儿也不知道,有人来喊的那一声“黑斗滚坡了”她没听太准,但知道黑斗该是滚坡了。从一大早牲口们在圏里闹腾,接着儿子偏偏在后晌疯了,她就有了预感。
她挪到炕沿边,怎么也无力气溜下炕。翠荣呢,丫丫呢,宝贝疙瘩子林林呢?“找一个拐杖,我要下来。
院子里只有疯子麻二,麻二却不回声,她只好转过身趴着下炕,扶着炕沿,到堂屋瞅见每年腊月绑上鸡毛掸子打扫神轴和佛祖宗堂的杆儿,拄在手上,有支撑倒不下去了,十分平静地来到院子,嗓子几分喑哑喊“林林”。
林林应声出来,见奶奶拄着棍子,蜡黄的脸,先是心疼,后是完全六神无主了。
桂娥拄定棍子,十分冷静地对林林说:“把你媳妇、你娘都叫出来。
声不高的桂娥却有她的威严,她想把棍子扔了,想和过去一样风风火火地理家、管事,或顶天立地。她试了试,站立不稳,双腿不听使唤,就又把棍儿攥着,一头扎地一头杵在胸下,用双手扶棍儿,才稳当了。
见奶奶把棍儿当拐杖,这是林林第一次见奶奶拄拐杖,不由心酸。
翠荣被丫丫扶着也到了院子,见婆婆突然换了人似的老态,就挣脱了丫丫的双手,对桂娥说:“娘,你拿主意吧。”
桂娥说:“人怕是没了,从南沟滚坡没有过活口。
翠荣说:“山神爷保佑,许不咋嘞。
“屁话,谁都保不了谁,我和林林叫人抬人,你娘儿俩把院子拾掇拾掇,要停灵。
桂娥的精明果断,翠荣是知道的,可她这么一会的事,就老了,挪着走向门口,被林林和丫丫扶着,坐在楼门道儿上的青石墩上。
林林说:“我先去南沟看看,先不叫人。
丫丫拖着哭腔说:“奶奶,你害病了啊”
翠荣被丫丫提醒了,向婆婆脸上瞅去,天哪,这个多么刚毅、自信、永远处在强势的婆婆怎么突然一蔫,皱纹满布,成了核桃脸,双眼塌陷,头发花白。
林林刚要走,奶奶突然冲丫丫道:“丫丫,你咋啦?”
“没咋!”丫丫回答。
“你腿上。”桂娥万分怜惜地看着丫丫从腿上正在往下淌着的殷红的血。
丫丫本没有啥感觉,经奶奶这么一说,才看见自己双腿下正汩汩地流血,血腥很浓很重。翠荣最清楚,丫丫有了。
丫丫心里一惊,一团血肉从裆下掉到了地上,濡染了楼门道上的灰砖,瞬间成了暗红色一片。
还是桂娥说出“丫丫小月”的一句,像一棒槌砸向翠荣,翠荣心里“嗵”的一声才明白,是她吓得丫丫小月了的。
桂娥没慌,她叫林林先不忙走,先把丫丫背回房。
翠荣原地未动,她自责得无地自容,是自己害了丫丫,她害怕婆婆一棍子打来,骂自己“六畜,啥时候你还上吊,害丫丫受惊小月。她以为婆婆知道自己上吊的事。
桂娥并没愤怒和激动,更没有大动肝火,也许她没有力气动肝火,她问翠荣:“几个月了?”
为人婆婆的翠荣自然知道月份,答道:“三个月多。”她回答婆婆问话时,自己一脸羞愧,头也没敢抬。
也曾为人妻、为儿媳、为人婆婆,今又为人祖婆婆的桂娥,闭上双眼,对翠荣轻轻说了一句:“只怕是个娃仔娃。
翠荣心里又是猛地一惊,眼前一黑,晕倒在门道。
桂娥感到自己气数已尽,男人养高可能早就在那边了,只是没人把话说明,放牛的伙计黑斗也去那边了,刚走的,他们在向自己招手,黑斗早解下了她给织的那条红腰带,在等自己……
桂娥在楼门道上的青石墩上再也没有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