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桂娥这一天滴水未进,翠荣愁眉苦脸,丫丫几天之内一下子成了大人,做好饭端到上房劝奶奶,端到厢房劝婆婆。石柏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在奶奶的上房不知道都说些啥,丫丫隔着窗棂向外望,他不走,她不会去奶奶房的,新媳妇身贱。大妈和妈妈在她回门之日带话过来说,就不回门了。规程是人兴的,人讲的,不讲啥就没啥规程。她心里明白,大妈和妈妈知道麻家的事,不能分担忧愁了,总不能不长眼吧,这么大的事,亲家帮不上忙了,还把女子叫回娘家,不妥嘞。
石柏树殷勤地操心,起初桂娥在心里感激,后来石柏树喋喋不休地劝她筹银两,再三说,银子钱是人身上的垢痂,不值钱,保人要紧,他是乡邻又是保长,加之良心过不去才这么劝。桂娥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疑惑,论关系,石柏树和麻家不错,可在这当口,黑斗去岱北伢带不回个准信,她没主张。
又近黄昏,早就有河两岸煮黑夜饭的炊烟,在空中刚刚升起就被风吹散。有放牛娃子从山洼沟畔荒山赶牛回家的,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影子有些模糊,牛铃的叮当声反倒清脆悦耳。偶有几户窗户的灯亮了,远处,岱北伢山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
她盼望黑斗回来,是麻二在牵着她的心。这个孩子到世上来,给她这为娘的带来了多少苦楚。养这一个儿,比养十个儿都难。男人去了汉口,眼下儿子又遭土匪绑票,这简直是要她的命,她不止一次在想,她的索命鬼就是她生下的这个麻家老二。
青暮四合,寒风中早就没有了狗大一个人影儿了,她还在野地里站着,远远地看着岱北伢山的方向。苦命的麻二,要是还活着,这一个冬夜咋熬得过去。要是没命了,她可怎么活?这个家谁来撑……林林,可怜的孩子,最终想到林林,也只有林林了。桂娥在门前路上任风吹着,她感觉不到冷,也不知道饿,还担心着黑斗去岱北伢山翻山越岭,往返几天了,好在老天爷照看,没有落雪,一旦有几片雪花,上下山的路滑得能跌倒蚂蚱。在她看来,不论人还是神,总得有个照看,神没有人信,就不是神了。没有神照看,就会灾祸连天。否则,就是人照看人。黑斗是伙计、长工,却像神照看、帮衬这个家。
麻家这会儿幸亏有个伙计黑斗,这个伙计在麻家远远超出了一个做活儿伙计的作用。
她听到了黑暗中人走路的沙沙声,继而是拍烂簸箕似的咳嗽声。她确信是黑斗的声音,桂娥心里一阵豁然,突然感觉到冷了,黑斗就走到面前。
黑斗停了脚步,又是喘又是咳,桂娥道:“把人揪心死了。”黑斗没接话,又是一阵咳嗽作答。
翠荣屋里没亮灯,听见婆婆的脚步和黑斗的咳嗽,就溜下炕,“吱”一声开门对黑斗说:“黑斗叔,饭是停当的。”
2
两天了,麻二一直像死猪一样蜷卧在地上,老徐不时地给喂几口稀苞谷糊糊,昏迷过去的时候,苞谷糊糊就从嘴角流了。老徐能做到的是把炭火架多些,能暖和多少是多少。他能做的只能如此,黑斗临下山领他去了林子,在一棵椴树下的石板下见到了麻家捐庙上的那五升米。老徐不敢背回来,土匪一日不走,他一日不能安生,想把土刨开把米埋上,怎奈地上冰得像铁板,只好和黑斗扯了些松梢儿盖上。冬天林子没有挖药人,更无香客,不等于林子没有野虫,担心毛老鼠、野猪偷吃。但总比土匪吃了强。
他对黑斗说,要黑斗告诉养高家的,我是出家人,不染尘世,但一定会替佛祖保护良善,替他在佛前青灯下求菩萨保佑。黑斗对桂娥把这话都说了。
土匪们并不知道山下麻家来过人,这个麻二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夜里,昏迷中的麻二终被他们拖出大殿,老徐拦在山门前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仍未阻止得了他们。
麻二清醒过来时,他已被拖到了大殿后的黑虎崖边上。他肿胀的眼皮实在抬不起来。他已经没有号叫的力气了,已感觉从崖下冒上来的刀子般的寒气,知道自己的生命到了尽头。什么麻河村、麻家的院子、妻子翠荣、儿子林林、要命的冤家榛子,顷刻间都将灰飞烟灭。
索性什么都不去想了,任他们就这么扔下去一了百了,他闭合了双眼,突然一下子释然了。释然中,土匪已经把他的半个身子渐渐往外推,推一截问一句,他听不准他们问的啥,身子将坠的那一刻,他听准了是土匪问他最后一句:“一百个大洋行不?”他仍不吭声。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连伸一下腿的力气都没有,远处的阵阵松涛滚过,凄唳的夜莺,怪兽般的岩中回荡着古怪的声音。
土匪们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拿这个叫麻二的土财主没有任何办法,正欲从黑虎崖往下扔的时候,和尚老徐说庙上东西,想拿就尽拿走,哀道:“留下他一条命吧。”土匪动了恻隐之心,恶狠狠几脚踹上去,麻二连吭也没吭一声。
黑夜里,土匪们离开岱北伢山不知去向,老徐不再念阿弥陀佛、双手合十了,摸黑从黑虎崖背着还有一口气的麻二,一步一滑地回到大殿里,点上佛灯,上香焚纸,念念有词,说,土匪留下施主一条命,都是佛的保佑;在禅房里在麻二的后背、尻蛋子、肩膀烙伤上抹麻油,敷纸钱灰。
气若游丝的麻二,魂魄早已遗落在黑虎崖畔,土匪贼人威逼时,他心里很明白,答应一个大洋和答应一百大洋是一样的,狗的记忆是肉铺子。那阵子,凉风像刀子般从崖下蹿来,裹挟着山涧里冬花泥的腐沤气。腐沤气中有款冬花丝丝药香。层峦叠嶂的岱北伢山,百草皆药。特别是端午节前后的金银花泡茶,清火败毒,妖冶的野百合煮米汤……所有这些他在这时从空中嗅到了。土匪要是一松手,从这黑咕隆咚的崖上摔下去,摔成齑粉,葬于草丛崖缝,或悬挂在树杈上,那也都是一种福。麻河村人在麻二被绑票的这些天,谁都把心提在嗓子眼,念麻二之外,担心的是土匪要是从麻二身上得到好处,麻河村日后就是土匪后院里的韭菜园子了,想啥时来,就啥时来,钱财吃亏是其一,大姑娘小媳妇就没有了好日子。
当黑斗领上林林求壮实的乡邻帮麻家上山抬人时,话一经传出,都呼出一口气。
土匪没有奈何麻二。托菩萨保佑,麻二,人还活着。
大婚了的林林实际上还是个孩子,父亲被绑票的这些天他突然懂了事。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少年的光彩,阴翳中透着憔悴,表现出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
麻河村的人见林林来求,哪有不去的道理。从东到西约莫有十多人,这些人可都是一个顶一个的汉子。
桂娥和翠荣老早就备了饭。邻里像赶集似的过来吃了早饭,踩着黎明的霜花,拿着门板、杠子和麻绳。每人肩上还要背三四十斤黄豆,或白米,或稻黍,这是桂娥做主捐给岱北伢庙上的布施。十多个乡邻没人有怨言,来回的重脚,撅尻子上山几十里。只要麻二人活着就是神的佑护嘞。
一行人这么早出门,是为避开走村过邻的张扬。尽管遭土匪贼人折磨这些天,总算人还活着,遭绑票终不是光彩的事。就好比贼入庄子三年不走运,遭绑票人和人遇殃煞,果树三年不开花,逮猪三年不下崽一样。她叮咛,回来时到山下的时间要压在天黑时分。
林林见奶奶把一切备妥,也要随他们一同去岱北伢山,桂娥不允。
林林说:“几天几夜,伯伯死活,只是外人口信儿。”
桂娥道:“准信儿嘞。咱麻家没亏待过徐长老。
林林说:“我去了,也给他报了平安不是。
桂娥说:“山高路远,你不能背也不能抬的。”
“妈,让他去也行。”翠荣本也舍不下林林遭苦头,但这个家眼看着就要过手给林林了,不捶打捶打怎么行呢?就替儿子劝着婆婆。
桂娥瞅着林林坚毅而隐忍的样子,就不再阻拦,给黑斗叮咛照看好林林和抬麻二同样重要。之所以桂娥还是允了孙子,是她觉得麻家的事太繁杂,托谁的口,托不了谁的心,像石柏树这样的人,就像虎心隔肚皮,揣摩不准。这次上山抬人倒没请石柏树,是不得不有的戒心。
3
出身农家,自幼被视为掌上珠的林林,随黑斗爷一行人,路上的干粮,是奶奶和妈妈专为乡邻蒸的苞米面搅着麦面的馍馍。二十四把子“千支香”,山阳漫川关产的竹浆火纸,也是二十四刀,疙里疙瘩挎在黑斗肩头。这是奶奶吩咐过的。岱北伢庙,自古是二十四座神像,这次父亲本万劫不复的遭遇,就是这二十四个大神保佑的。
林林对自己的身世来历自然不知,只记得爷爷和父亲就是管着自己认字的,读《三字经》。炕头上的《列国志》《说岳全传》被母亲翠荣给扔到院子,说就要当新郎陪媳妇了,夜里抱着书看不怕被媳妇蹬到炕底下去?再说,家里这么大的事还有心思读书。
平日在院子,抬眼就能远远望见岱北伢山那两座坚挺峻拔的山峰。这就是岱北伢山的主峰。主峰山脊走向,从东向西,略微偏南。一年四季,只要有太阳一出,主峰顶上最先见到阳光,山巅林子的松针上一片橘红,渐渐推开,把绕着峰顶,或缠绕在半山腰的晨雾驱赶得急匆匆升起,白褐色的峭壁,迫不及待地裸露出来。至于岱北伢山山上山下的其他故事与他无关。
此刻,上山的路上,人们都默默缓慢地走着,凌乱而轻重不一的脚步把山道的石子沙砾踩出“欸欸”的声音,惊飞了夜里藏身于两旁草丛中的岩鸡子。偶尔有一只野兔和羊鹿子惊恐地猛然跃起,蹿进林子。
太阳出来的时候,一行乡邻已上到半山腰一个叫李家圪崂的地方。麻河村人,常年在岱北伢山背面的熊耳山担石炭,不论来和去,必经的李家圪崂,是歇脚的地方。散落在山洼的庄户人家靠着山地,石坎儿台田春播秋收,凭借岱北伢山的遮阴,夏季逢云必有雨的自然条件,土地虽然贫瘠,倒也是五谷都收。
林林在山下,每到初春,也能见到这里人家房屋上消融最迟的冬雪,只要这里雪不见了的时候,麻河村木瓜花就红艳艳地开了。
走过李家圪崂,山道儿就越来越陡,蜿蜒小路基本上是在乱石缝里拐来拐去。林林不由想到父亲被贼拖上山遭的罪,一阵阵心里疼。还要抬上他,下山这些路怎么走啊
这巨大的顽石,一定是从多少年前从山上垮塌下来,实在滚不下去了,
零乱地停留在这里,很有规矩又没规则,石头挤石头,石头摞石头。石头上的冬青,翠绿生碧,参天的椴树、花栗遮着天空,太阳从干枯的树冠中照下来时细细碎晬,加上黑黢黢的乱石上干了的苔藓,见不到太阳的光亮。
林林更加奇怪的是,只听有哗哗的水声,却怎么也见不到流水。他不知道水全都从最下层的乱石缝里窜走了。担炭的、从刘家集过来扛木料的脚夫,在这里走多了,不论春夏秋冬,只要口渴,就要掏一把水。据说,水清澈、甘醇,喝多少都不拉肚子。
那座山峰不见了,只有回头望见州河的明亮的一泓碧水,逶迤而来,迤逦而去,麻河村笼罩在一片朦胧岚烟中。
再抬眼,岱北伢庙的土红色翘角檐就遥遥在望了。
平日里自己见到过的那一堵岱北伢山峭壁,是那样遥远而高不可攀,此刻就在眼前。
巨大的冰溜子,被太阳照射,看上去有些刺眼,被太阳晒消了的水滴,悄悄地从溜子上滑过,跌落到深涧时,才大声地“哗哗”汇在一起。他看清了,峭壁上并不是光滑如镜,有石洞、石缝、石坎儿上长着崖柏。崖柏们很勉强想把腰伸直,却经不住那一场风雪或那一场雷暴雨,不得不扭曲着腰身,垂下来,又不忍心地再抬起头,形成十分奇怪的样子。他在山下是看不到的。几只崖鹰乖戾地叫着在峭壁前盘旋。林子中的红嘴毛尾雀叽喳成一片。
清新的山间雾岚,在荒凉的峡谷浮动,重重叠叠的石岩,窄窄的山缝,黑漆漆的,无底的深谷不时传来风声,回荡的怒吼像人号叫。
和尚老徐从红嘴雀的吵吵声中断定是麻河村麻家人到了。
禅房土炕上的麻二赤条条地平躺着。老徐除了把炕给煨着之外,火盆上架着红红的木炭火,灰暗的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气味。这气味有菜籽油、獾油、冰片的混合味,自然还有从大殿飘过来的香火、黄表火纸的燃烧味儿。
林林进来,扑到炕边轻声喊:“伯伯。
老徐以为这孩子见到麻二会心疼得放声号叫,抑或捶胸顿足,骂一阵千刀万剐的土匪贼人。孰料,他这么淡定、冷静,不愧是富门弟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富人家的孩子也早当家嘞。
麻二睁开了肿胀发青的眼睛,看一眼俯下身子的林林,又瞅了瞅围在炕沿边上的麻河村乡邻,十分勉强地作出一丝苦笑。但也能从眼神中看出经过劫难和折磨后,他眼中流露出的难以名状的眼神。
凡到庙里来的人一般都称为香客。老徐将麻家布施的苞谷、豆子、白米搬到一个石屋里,又到斋灶间煮饭。大凡布施的香客逢初一、十五吃斋饭,这天不逢这日子,可今天这些香客们有更大的善事要做,就是要抬着麻二下山。这顿斋饭是要吃的。麻二家遭劫,人遭罪,一个出家人做到了出家人能做的事。麻家几次捐的嚼谷,够他吃一年。
临走,老徐又给麻二身上齐刷刷地涂抹过一次蓖麻子油和猪油,他叮咛菜籽油不用抹了。菜籽油只用于新伤。还垫上黄油布。麻家人带着几条被子,全给麻二捂上。门板竖着的一头,钉了挡板,以防下山万一抬门板人谁滑脚了,也不至于把麻二溜下去。
经几次试抬,还是四人八肩好抬。路崎岖,拴绳串杠的软抬反倒不好走路。
林林再三谢过老徐道:“徐长老,我奶奶吩咐我给庙上许三斗米的愿,有新稻子下来,我一定亲自送上来。说着三揖六叩谢过,正要转身离去,老徐道:“麻家少爷请借一步说话。
林林住脚,好不诧异,迟疑片刻,退回两步。老徐竖直右手,五指并拢,右手捏着素袍袖口,半闭双目,声音压得很低,像诵经或是祷告的叽叽咕咕。
林林很聪明。老徐是出家人,孤守破庙,暮鼓晨钟,不为修仙成神,只求夜里有油给佛添灯,日有煮粥之粮,红尘凡事尽可能不染。林林隐约辨出来,老徐在给自己透露出的是,泥峪川有人给土匪做底线,否则土匪能瞅自己大婚的日子,那么准确地绑了票,死心塌地,想尽一切残酷手段想敲勒出钱财?
林林听罢回声道:“谢过徐长老。匆匆去追赶已隐入林间小道上抬着父亲的一行人。
4
麻二被抬着回来了,气息奄奄,桂娥、翠荣还有赶去的榛子妯娌姐妹俩,加上丫丫五个女人涌到上房来哭号着,像闹丧。她们忍不住啊榛子差点儿闭气过去。林林从院子进来,只轻轻一句道:“哭,好好哭,哭的是嫌人死得迟了,外边乡当又冷又饿,你们好糊涂啊”
先是丫丫住了声,接着是翠荣、桂娥。一抹眼泪,三代三个女人屁颠屁颠去了厨房。
抬麻二的乡邻是撵着暮色下山过河,悄无声息进麻家大院的。
沉寂几天的麻家大院上房、厢房掌了灯,就连一直垂头丧气的小花狗也活泼起来。灾难归灾难,有活口回来,麻家大院的生机和希望就都有了。
林林对上岱北伢山的乡邻好言相谢,彬彬有礼。
夜已深了,他们用过饭,走的时候都进来,和已醒着,被翠荣喂过鸡蛋羹的麻二打过招呼。麻二脸上的血痂已被洗过,脸还肿胀着,眼睑压下来,眼睛成了一条线。他还是睁开,用眼神回答了乡邻的安慰。
抬麻二的门板是黑斗从牛圏拆下的。黑斗给牛圏上好门板,又遵桂娥的唠叨,一会儿忙前院,一会儿忙后院。令他最为难的是,桂娥要他找一种罕见的“刀箭药”,是桂娥要给麻二用。可麻二是烙伤、烧伤、烫伤,不知这管用不管用。
帮忙抬回麻二的人,带回“麻二没死”“麻二回来了”的消息,不到半天,整个泥峪川人都知道了。有赞叹的,感慨的,说麻二命硬不死,说土匪愣,麻二比土匪还愣,差点儿没把土匪气死。这一愣,土匪白折腾,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拿到。反正麻二厉害了。
麻二活着从岱北伢山被抬回来,令石柏树最为不安。他本以为会作为麻家的说客上山和土匪交涉,后来麻家老女主人桂娥把自己羊油一样滴在石板上一冷停着,之后心中就有几分惧怕。他掰着指头数,泥峪川实在该轮上他,可一年又一年,总是找不到成事的机会。麻二家有枪,却深藏不露,他没钱买枪,凭在“毛老道”的那点儿伎俩,玩不出什么把戏。至于把东家的地串线卖给西家,给人家孩子保保媒,都不是出人头地。蔡世珍、王汉景才是人物,他自己已经是保长了,却受着镇长、镇公所人的颐指气使。这些人把他当差使娃使唤。没有枪成不了事。枪从何来?土匪绑麻二的票,就是讨枪的一个院墙豁口。他像麻家大院围墙外边的一条狗,转了这些年,就是翻不过去。
从“毛老道”坛上解散归田的道友,就像是阴沟湿墙根里爬出来的蝎子或千脚虫,没有一个是好货。是他为这伙结集在潼关七十二道峪里的土匪点了捻子,实想着一个麻二定是软蛋,不料却是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
没枪,石柏树不相信。只要被土匪敲出钱财,麻二围墙就塌了,至少塌一个豁口,有了露口,哪怕再小,今日一场雨,明日一场风,他就不相信麻二露不出枪把。
他“老道失算”,土匪走的时候见他了,是他拿银子打发走的。麻家人怀疑上自己,或没有怀疑上自己,都成为了一个无法抹去的梦魇。相传麻养高、麻三、王汉景,在汉口打了败仗,有说死了,有说投降了,还说麻三当了大官,王汉景的队伍改戴了有红星儿的帽子,没个准信儿。
不论怎么说,他还是要提上三样礼品去看望麻二,依常理,两把挂面、一斤红糖、十个鸡蛋足矣。可这次是去看望富户人家的麻二,再三斟酌,他把挂面换成了口镇“来福祥”的点心,红糖换成一罐子“秦岭二锅头”的苞谷烧酒,一只老母鸡。
麻家大院,这几天就有不少看望麻二的亲戚乡邻。石柏树是保长,更是乡邻,进得院门,少不得与人搭话道:“噢,你们也来了。”“看我忙的,到这会儿。乡邻唯唯诺诺回答道“也刚来”,往边上让出半步,以示尊敬。
桂娥闻声来到院子,作受宠若惊状道:“石保长正事都忙不过来哩。说着接过石柏树手中的礼,让进上房。石柏树径直往里走,屋内麻二闻声早就坐定。依石柏树看来,遭劫的麻二逃过一死,逃不过致残。坐在炕上的麻二披着祅,身上的伤看不到,脸上看不出,人瘦出了许多,可一双眸子扫过来,他觉得像刀子。因内心有鬼,自己夜半过坟园,自己怕。
“二兄啊,你可是泥峪川人物哩。”石柏树十分大度地自己坐定了,先发话。还没等麻二说话,又道,“作为保长,没能力为一方百姓的平安尽绵薄之力,实在有愧。”
麻二似乎有天大的愤懑和仇恨,面对具有双重身份的石柏树无法发作。有理不打上门客,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收回如炬的目光,作一丝苦笑。
这几天,林林早就把和尚老徐透给他的耳风说给了奶奶和伯伯。麻二也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一直不明白的事,此刻强忍着,说着感谢之类的话。说石保长费心了,土匪没要命,多亏保长曾经出过面。石柏树借机胡诌一通之后告辞。
亲家母榛子,被丫丫她大妈发话,留在麻河村的麻家,替翠荣和桂娥当帮手。好在是冬天,地里没有啥活,光是为来探望麻二的亲戚乡邻做饭,烧茶就够忙了。
榛子对于丫丫被石柏树保媒给麻家林林,心中暗喜。这样一来两亲家来去,见他的次数就多,孰料上苍瞎眼睛了,土匪又瞅上了麻家。她心疼麻二,还得忍着,把眼泪一口一口咽了,设法儿给他做好吃的。桂娥有孙媳妇的亲娘当帮手,心中自然感激。榛子趁着上屋没人的时候,就把头埋在麻二脏兮兮的怀里,听到有脚步时赶忙抬头端坐。屋子里暗,不容易看到她噙着泪。
日子在指间流走,麻二渐渐能杵一根山核桃木棍下炕了,再过些日子,干脆扔棍子了。丫丫她大妈又来过两次,见亲家身子骨没受大损,心中自是高兴,留话桂娥道:“这些日子把你累着了,多歇歇,我领榛妹要回去砍柴,趁天好。要是下雪了,冬天会冻死我姊妹。”
桂娥道:“多亏了你姊妹帮嘞,谁家没有个七灾八难,偏偏麻家遇这么大的劫。桂娥说着话,眼泪就出来了,啜泣着说:“还是自己人贴心,榛子这多天好嘞,忙锅上,忙院子,夜里又剥苞谷。”她把目光挪到院子地上偌大的苞谷芯上说,“你看,这都是活儿。”
丫丫她大妈瞅着活鲜鲜苞谷芯子说:“娘嘞,别说剥苞米,要是翻冬地,榛子还能掌犁呢。她确实为丫丫的妈妈被亲家婶夸奖,心中高兴,这是她身为黄庄子主人获得的一份赞许。黄子寅的家她当着,就有一份儿高兴很当然。
桂娥却忙说:“可别叫娘,本来咱是一辈儿,差不了几岁的。
“丫丫把你叫奶奶,我随丫丫叫。”
“辣子是辣子,茄子是茄子,各是各叫。
说话间丫丫拉着榛子的手,挎着竹篮儿,被翠荣送到院子。
篮子里是榛子来的时候用心给女儿蒸的地软包子,和给麻二用白面蒸的核桃仁儿糖包子。忙了这些日子,要回去了,就把来看望麻二的点心、挂面、红糖杂七杂八地装进了篮子。榛子和姐姐一脸的歉意,桂娥说别嫌弃就行;把砍的柴先堆在坡上,风耗一耗了,叫黑斗过去给往回背。
丫丫她妈忙道:“不用的,你屋缺人手,他黑斗爷就不来了,我姊妹俩每回少拿些,也就行。
说着话到了大门口路边,分手。打老远榛子回过头来,丫丫还在那儿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