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王卫民2025-11-11 14:3010,654

  1

  岱北伢山的冬夜十分神秘。从古刹涵洞里淌出的那汩汩清泉,刚刚跌落到岩下,就被冻在半空中。上大下小的冰溜子,在哗哗水流声戛然而止中慢慢地变大,以至大白天,从麻河湾远远望去,一幅巨大的银瀑布恰从天上垂挂下来,在傭懒的阳光下偶尔会发出一点耀斑,很刺眼。

  麻二双眼蒙着,被人用绳子牵着走。结了霜花的山道儿很滑。麻二脚下不免跌撞和踉跄。他知道反抗与挣扎是徒劳。就他揣测,不会是父亲在王汉景队伍中结的冤家报仇。六娃死了,蔡世珍的队伍散了……他被装在闷葫芦里。

  夜风带来山野冬天枯草寒烟的气味,在古刹下的哗哗水声和空气中弥漫的香火味中,他知道自己到了岱北伢山。

  他被人推到一个地方,解去了蒙在眼睛上的破布绺绺。又听见关门落锁的声音。不蒙眼和蒙上眼一样,都是一团漆黑。他努力辨着方向,伸开双臂,想尽可能地摸到什么,终于在挪动了几步之后触摸到带着潮湿的石壁。他双手爬上去,沿石壁挪着脚下。而此刻的脚下乱石砂砾坑凹凸不平,许久,他仍没有找到方向,但他已断定了这是一个山洞。他摸到了拐弯处,脚下一只铜香炉被他撞出了声。石壁上有石龛,他也摸到了蜡台、香头和香灰。再摸时,是一个像石炕一样的平台,他的双臂无法摸到平台上有什么,就踮着脚,一跳跃到平台上,蹲着在黑暗中摸。他摸到了一尊神像,光光的,又有些毛扎扎的。“神像”,他在心里说着,但不知这是何方大神。

  他定了一下,站立起来,抬手摸的时候,竟摸到了神像胸前,一双奶子。“娘娘爷”他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缩回手,蹲下身子,试了试稳当了,才弓腰双膝跪了,双手合十,高高举在额前,求娘娘爷饶恕,口中念念有词地说,自己是落难之人,不是故意冒犯,万求保佑。

  跪久了,麻二的心绪也定了下来,靠着娘娘爷,把双腿放平,闭上双眼,无法梳理思绪。一连串的疑问与不明白,平日里忽略了的事情,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先是在乌龙潭边救榛子,后是逃队伍到失散。整整五年未归被拉夫,白了头,只身回泥峪川,总以为今生和榛子再也无缘相见了,不知是啥神保佑,榛子竟比他早到了泥峪川,还成了亲家。世间定是有神的,也许就是这娘娘神。

  他有些身不由己地坐起来,折身跪下,双手作揖。

  王汉景兴兵,今次遭绑票,逃过这一劫,算是造化,命大,逃不过,算是报应。他在饥饿、寒冷、恐慌中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一缕淡淡的亮光从正前方透过来。

  他跳下来,走过去,亮光是从木门缝中透过来的。大概天快明了。少顷,更亮了,他这才确定这是在“娘娘洞”。麻河村人敬神、祈雨,过庙会都少不了来“娘娘洞”跪拜娘娘神。

  麻二不知道这次劫难,竟是石柏树的一个大阴谋。

  王汉景队伍开拔汉口,一去这么多年,早让泥峪川人没了倚仗,但石柏树名声不好。麻二看似文质彬彬,学着他父亲麻养高的样儿,拿上水烟锅,胳膊弯上搭个火绳,石柏树知道这个麻二的心气高着嘞。和黄子寅攀上亲家虽然是自己保的媒,套上了近乎。可他总觉得在麻家人眼里自己低去三分。麻二早年耍扁担多年未归,乡邻都以为他已成亡人,却扛着一头白发回来了。麻家人世代识文认字,就连伙计黑斗都会几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之类。乡邻把这叫“口踏歌”,但就这一个“口踏歌”,泥峪川几个人会呢。

  石柏树不止一次地在想,保长是当上了,可谁知道和当年自己在“毛老道里的区别有多少。早就听说黄河北岸子有“闹红”的,不定哪一日“闹”到泥峪川,他这个保长还不得被人砍了头。

  他想得多了头疼,年节麻二被人请去写桃符,不知肚子装了多少墨斗子,“春风无意去梳柳,夜雨瞒人去浇花”“泥峪河畔荡春风,雪兆丰年福万家”等等,这些是他石柏树八辈子也不敢想的事。

  早有“毛老道”时歃血为盟的坛友,专门从事盗贼响马勾当者,来过泥峪川拉他入伙。

  石柏树动过心,可他毕竟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一旦入伙,终将没有好结果。上进川蔡世珍,泥峪川的六娃,多么不可一世,谁有好下场?只要能高出人半头就算大个子了。麻家的老二,麻二总是比自己高一头。是他与人谋划了麻二在儿子大婚之日被绑票。

  绑票不成,没有敲出一个子儿。就算那伙贼人强盗完全可能把麻二扔进岱北伢山的悬崖深涧,是他千叮咛万叮咛不可伤人性命,到此为止。如果麻二没了命,麻养高父子若有一个活着回来,自己脱不了干系,俗语说得好,“没有三年不漏的草房”,自己的勾当再缜密,总会真相大白于天下,更何况没到要麻二人头的程度。最后是自己拿银两打发走了那一干人。

  2

  桂娥见亲家母上门,让进里屋坐了,丫丫腆着肚子过来沏茶,也是满脸惆伥,翠荣也从厢房上来,四个女人三代人谁也无话可说,榛子拉丫丫到身边,为丫丫抻了抻衣襟,劝她做活儿时趁着劲儿,别动了胎气。

  翠荣用眼角斜看了一眼丫丫,丫丫就走了出去。她大妈妈又喊丫丫回来,说篮子里有荠菜卷馍,热着嘞。丫丫只是提篮子走了,并没有揭开看里边。

  翠荣说都三个月了,早就不择饭。

  桂娥论年龄应和大婆子姐姐差不多,比榛子大许多岁。就当辈分,大婆子奶奶随了丫丫也就自然的低了辈分。

  桂娥心疼孙媳妇,就瞪了儿媳妇一眼,对刚走到院子的丫丫道“丫丫趁热乎想吃你就吃。”她又转过脸对榛子俩道,“一个怀娃婆娘,吃饭能顶仨和尚。”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人,一句话缓和了气氛。她把话题引到了岱北伢山的事上。说麻二从那次被土匪绑票回来就着了魔似的。

  翠荣又开始啜泣了。

  桂娥对翠荣委屈的啜泣没有太多的同情。在麻家俩女人都是麻家媳妇,可相夫教子发生龃龉是常事。

  今天当然是桂娥为长了。还是大婆子姐姐,说让丫丫她妈妈去劝劝看。

  桂娥道:“妇道人家翻山越岭怕是不便嘞。

  翠荣接过说话:“我陪着。”

  桂娥不再说什么了。麻家的事情多年就从未停过,隔不了几年就是一个事。两个女人一同去岱北伢山也好作陪是其一,更为重要的是二者见到翠荣和亲家两个弱女人,会令惜到林林和丫丫的。

  麻二在泥峪川一下子有了名气。这名气来自于土匪绑票没敲出一个子儿。以往没听说他有啥本事的,只不过给人写桃符、买卖契约之类。连土匪都没缠得下的人,在乡邻中更是了得。

  虽然如此,麻二心里清楚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他不敢回忆,也不想回忆那噩梦般的日日夜夜。

  3

  天明时分的娘娘洞更是寒气袭人,洞壁上的霜花白茬茬硌着手。他背后的娘娘神看似慈眉善目,实则沁冷冰凉。

  自那年在寻找榛子的日子里遭罪之外,他哪里还受过这般之苦。泥塑神像哑然无语。他不禁声声叹息。

  麻家兴盛时期已过,衰败期该到了吧。父亲和三、王汉景杳无音讯,好在和榛子结亲,实则结意。等林林和丫丫生一男半女,自己还有榛子,也算是半个屋檐下的人。遭绑票出乎意料。此前他多少次掂量过许多东西,像父亲帮王汉景打蔡世珍,除六娃……

  石柏树不止一次软磨死缠向他讨枪,不论是无端的猜疑还是空穴来风,都与自己被土匪瞄上了有关。

  麻二实在熬不住,在瑟瑟寒冷中他蒙昽睡去。

  当他迷迷糊糊被人领着走出娘娘洞时,从岱北伢山垭中蹿过来的太阳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前面跟着两个土匪,既没绑他也没梱他。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适应了太阳之后,才看清娘娘洞实际上是在悬崖边上的一个石溶洞。半崖上伸过来的毛毛路还能容下两人并排儿走,但没有半点儿可移动脚的地方。脚下是万丈深渊。远处的峡谷林子里有凄厉的鸟叫,从冰溜上滑落下去的雾气,在山涧漫无目标地窜着、飘着,一不小心就被松针挂着,松树就结上了一层白毛霜,像三四月间开放的野刺梨花。

  走过娘娘洞的小道,从后殿的小偏门入正殿。

  岱北伢山的庙宇起始无考,麻二小时随麻河村人在大旱祈雨时来过。那时人小,抬脚动步,有大人管着,因是神所在地,不能乱动乱摸,更不能屙屎尿尿,总之,很神秘、神圣。

  大殿有天井,天井水槽里的几枝山茱萸无精打采。一个彪形大汉从二门中出来。径直到麻二跟前,像在鉴赏一个古玩般的瞅够了,才道:“是个富家弟子,细皮嫩肉的。”他又绕到麻二背后,再次证明麻二整个一个头都是白发之后又说,“你杀过人。”

  冷不丁的这一句,让麻二打了冷战,自己杀过人?自己咋就不知道呢?莫名其妙。

  彪形大汉又凑到他眼前,嘴里喷出的气味像是刚过了烟瘾:“你知道我们这行当一般不伤人命。”他认为他不要人命是善举。他为他的善举一脸自得,“谁要是把钱看得真了,那就怨不得我替阎王爷下手。

  4

  麻二在楚地那些年,类似被吓唬,包括枪指着额颅的场面都经历过。面对这个大汉的话,除了嫌烟味儿重之外,他并不往心上去,只觉得饿了。儿子林林大婚他忙了这么多天,没有几个饱肚子时候,便道:“老总,死活先给口饭吃。

  那大汉一招呼,就有小和尚和一个贼人模样般的人端着瓷钵上来,是稠苞谷糊汤,上面盖着黑乎乎的山蓝酸菜。定是山上和尚们吃斋念佛没有什么荤腥。

  麻二吃饭的当儿,乜斜着也在吃饭的土匪。果然他除了身材高大外,有一双如炬的目光、浓眉压着并不粗糙的脸庞。如果不在此行匪,也算是堂堂正正之人,他努力回忆,却没有此人半点记忆。

  吃过饭,麻二身上暖和了许多。贼人大汉与他说起正事来。

  打昨夜被绑的那一刻,他已万念倶灰,只要不死算是上天保佑了;两碗苞谷稠糊汤下肚,有了胆量。原来这帮贼人要枪、要钱而来,不是结怨讨命债的。如此,麻二心中疑惑更重了。

  想必土匪索要之物,定是有泥峪川内鬼点了捻子的。至于钱物是能拿出来的,但拿多少能填平土匪的欲壑。

  一整天过去了,土匪们轮流在天井回廊围着火盆与他熬。他站在天井里,也许太阳当头,他冷得能受得住,午后冬阳西斜,寒冷的影子罩着他。

  起初他与贼人还在说自己确实有一湾子水田,几亩坡塬地,前年歉收,那年又遭蝗,仓里存粮仅够糊口,至于钱财绝是没有的,土匪们围着火盆听他辩解还有耐心。他一个耕读弟子,就大谈“谷贱伤农”。三斗小麦换一个大洋,三石小麦十个大洋,保长拉壮丁要保释一个丁,至少也十五个大洋,就是小斗五石麦子、大斗四石麦子。一亩坡塬地,好年景收不到四五斗麦。土匪们对他的伶牙俐齿没有太多兴趣。再吃饭时就没了他的瓷钵了。

  大汉还是那句话:“有本事你扛着。”说他落草这么多年,砸过商人的拐骨,卸过大户的腿,火烧过有钱人的庄园。凭一个黑痣,一头白发加一张嘴,莫非绑了你,还要给你带些银两放你不成。

  他又被送回冰冷的娘娘洞。

  土匪们也乏了,困了。麻二被脱去了一双窝窝鞋,赤双脚一直在天井的冰碴地上。有一徐姓的和尚常常下山化缘,认得他,实在看不过眼,抱来茅草垫在脚下,后来还是被土匪撸了去,一把火给烧了。他只好冻着,跺着脚。

  冬夜长,徐姓和尚在贼人半夜睡去的当儿从禅房溜出来蹑手蹑脚过来,轻轻叩着娘娘洞被锁着的那扇门。

  “我是老徐。”他把嘴曝着贴着门缝儿低声喊。麻二听出了声,贴着缝儿道:“有吃的吗?”

  “不是吃的,有麻河村的人带话来了。

  麻二一心只是想吃,又问道:“你给我弄些吃的来。

  “门上挂着锁上下没缝儿,有吃的咋给你?”

  麻二用双手在门板上摩挲,和尚说话的这个缝儿只有小拇指宽。

  “去,冷馍、红薯、锅巴,啥都行,弄晬塞回来。”

  老徐顶着寒风过来,浑身也在冷得打战儿,他是鉴于往日下山,麻河村施舍米面灯油,才来看望麻二,并且还有麻河人带来的信儿。

  5

  后半夜正是寒气袭人的时候,土匪们占了正殿的禅房,此刻鼾声如雷。他们本以为麻二会答应的,不料遇上的是读过书的土财主,这样的主儿难对付。就他们的话说,“牛头煮不烂,不就是多得一把火”。他们天明以后还有啥招不得而知,而老徐深夜到娘娘洞来探望带信,若被贼人们察觉可是惹不起的事。弄不好,土匪一急,又会放一把火烧了整个庙。岱北伢庙,几百年间又不是没被人烧过。

  他隔门缝对麻二道:“我去一会就来。

  麻二把耳朵贴着门板,听见和尚老徐脚步轻轻走远的沙沙声。靠门口的地上更加冰冷,快失去知觉的双脚不停地轮流踏在地上,单脚独立,把另一只抬起,弓弯向内,斜蹬另一只腿的棉裤上。就这样左腿乏了换右腿,右腿撑不住了换左腿。再一个天明的时候,不知土匪还要换什么花招,譬如让自己光着身子或是把自己推下深渊。“死猪不怕开水烫,死娃不怕狼咬。自己只是死猪一条,死娃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和尚老徐来了,他带来的是锅巴。锅巴是片状,掰开正好从门缝塞过来。

  也许和尚老徐只能拿出锅巴。有馍馍也冻成冰疙瘩,无法递进来。

  锅巴焦煳得太厉害,以致麻二嚼的时候像在吃木炭片片,尽管如此,麻二还是在心里感激老徐。

  “你村子有人带信了。”

  “啥时。”麻二嘴没闲,问话有些含糊,老徐还是听准了。

  “昨个午,有送柴火人。”

  “是麻河村人吗?”麻河村人都知道岱北伢山的崇山峻岭,层峦叠嶂,有的是柴火,麻河村人怎么可能送柴火呢?

  “你晕了吧,明明庙上有土匪,香客都断了。”

  “你村人扮成樵夫来庙上的。”

  麻二连冻带饿,可能意识模糊,经这么说,才清醒了。

  “说啥?”

  “家里不知该要当哪块田,不当,筹不到大洋。”

  麻二不吃了,老徐话刚说完,他没咽下去的锅巴卡在喉咙噎着,半晌才通。

  老徐又说:“今日还要送柴火,你给话。

  麻二缓过气,这两天被折磨的委屈找到出口似的,愤愤地说道:“权当我滚坡死了,让家里相端着收尸。谁要是动我一个地角角,拿一个大洋,回去了我就杀了谁。

  他顿了顿又道:“老徐,你是行善之人,你知道以善换恶换不来。土匪是长虫的尻子没深浅啊”

  隔着门缝的和尚老徐,吸溜一下鼻涕回应道:“话倒是这么说的嘞。”麻二接着说:“土匪、土匪,吃惯嘴,跑惯腿,以后的日子没法过嘞。他停了下来,还气咻咻喘着。

  他又说:“扛,看谁把谁扛死。

  “麻河村有人来了,我就照此回话。老徐不敢久留,这就要走。

  麻二说:“就这么回话。

  老徐捂着鼻子连打三个喷嚏,似乎有些放不开,但还是忍不住打了出来,好在阵阵松涛从山道滚过,有几分吼,老徐的喷嚏也就不足以被土匪听见。

  麻二再也吃不下去锅巴了,他在黑暗中坐下去,把双脚搂着,在脚掌上用手搓。

  麻二再次来到天井时,约有五个贼人早已坐定,一只火盆上还燃着熊熊大火,乌黑的木炭截儿架得恁高,有一半已经烧红,柴烟把大殿熏得乌烟瘴气。烟雾中麻二感觉到了一丝儿暖和。这暖和不是好事,火炭里塞着一只炭锨,一把火剪。他知道这是给他准备的。

  还是那个土匪头儿。昨日一天陪着麻二,没陪出结果,今天显得十分暴躁。

  麻二的双腿撮在一块,抽筋似的迈不开。从娘娘洞出来时很勉强。土匪给天井石铺的地上泼了水,瞬时就成了冰,他先是站在冰上,不一会儿就站立不住了,坐在地上。

  大个子土匪头儿,把已经烧红了的炭锨从火中取出,先是在他自己脸前晃了一下。麻二瞥见红炭锨把土匪头儿的脸都映照得通红。土匪头儿照准炭锨吐了一口唾沫,只听到“嗞一”的一声,随之天井一股恶臭。土匪的口水比尿还臊。

  “看见了吧。土匪头把炭锨重新放进炭火中间。

  麻二没作任何回答。

  “拿三百个大洋就放了你。土匪说。

  麻二在心里“啊”一声。真是狮子大开口,能开得出啊,三百个大洋,九十石麦,天哪九十石麦得收多少年。麻二本来连饿带冻,意识就有些模糊了,这会儿面对土匪即将进行的残暴,对三百个大洋兑换麦子的账是算了出来,可对九十石麦要收多少个季节算不清了。坡塬地、山坝子地、湾子里水旱地……索性不算了,听土匪头儿在对他吼着,“……两挑子烟土。”

  麻二听准了,三百大洋再加两挑子烟土。烟土是贵重物,脚夫上路为了脚下跑得快,每挑子只是四十斤。两挑子烟土是十亩地五年的收成。

  麻二心里在疼,忘了身下的冰碴儿,一双死猪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已经被烧得炽白的炭锨一语不发。

  “哑了,得了禁口症不成。”土匪头儿在吼。

  麻二只能哑,他不哑就得拿麻家的家业换安宁。一时的安宁十年的祸。土匪头儿从炭火中取出炭锨,向他走过来,有烧化了的红铁沫子和碳星掉在冰碴儿“嘭嘭”地响过,冰碴儿上有两滴砸过干灰样的小麻子坑。

  麻二早已咬着牙,那通红的炭锨像蛇信子一样,令人生畏。他战栗着闭上眼睛。

  “三百大洋两挑子烟土。”土匪头儿下了最后通牒。麻二摆过头,背对土匪。

  “滋——”一声,瞬时天井中弥漫着年节烧猪头、猪蹄儿的气味。

  麻二头上顿时沁出了汗,已觉不出冷和热,只感到背部灼疼;“滋——”又是一声。这一烙,大概炭锨有些凉了,“嗞——”响声不脆,有些拖泥带水。麻二眼前的金星子却更繁、更欢了。

  土匪头儿再一次烧红炭锨过来时问麻二道:“二百大洋,一挑子烟土行不行。”

  麻二听清了,却仍不吭一声。

  红炭锨在麻二的背上肩上,胸前随意地烙着,大殿天井中肉焦味弥漫着。

  麻二的身上呈淡蓝色依依袅袅,成团成片,升到空中却那么悠然,如丝如缕,缠绕、盘旋,天井中有飘逸着的图案。

  麻二终没有扛得过被烙的剧痛,如被杀的猪般绝命号叫,把大殿横梁上的灰尘也震落下来。号叫的回音冲出大殿,窜进岱北伢山的群山沟壑,远山回荡着一种野猪或土豹子般的吼声。

  土匪头儿和他的帮手们,再一次取出炽白的炭锨,走近麻二,却被他的号叫给震慑住了。麻二的号叫没有张着嘴,是从胸腹中憋出的,刚才紧闭着的双目此刻怒睁着,已被灌成两汪血,比兔子的眼还要红,眼皮眨也不眨一下,一双瞳仁死死盯着土匪头儿。

  “滋——”麻二的号叫戛然而止,晕倒在冰碴上。

  土匪互相看了一眼,而炭锨还有些暗红,倒下去的麻二身上被烙过的黑坑有的还在冒烟,肠子几乎要出来了。

  随着一股股烟气中的臭气,麻二只是剧烈抽搐着。他没有再号叫,只是抽搐时,喉咙中一阵阵“哈拉”声。片刻连“哈拉”声也没有了。大殿、天井、岱北伢山突然一下子归于宁静。静得连一丝声息也没有。

  6

  和尚老徐在一尊泥塑前端端地跪着,口中念念有词,他只求神保佑,不能前去阻拦,庙就是他的家,山坳里几垄沙土地的庙就是他的所有和归宿。不染凡事,不沾红尘,不等于不知善恶。他求佛祖保佑麻二,祈求神把这帮贼人带走,带得远远的。岱北伢山不是净土,也不是福地,那排成行的佛像,张牙舞爪的罗汉,只是供香客跪拜的理由。

  土匪的心理崩溃了。一无冤二无仇,只为钱财而来,这样的票主儿不是大富大贵,白落了财东名望,本来就是一个穷光蛋。这个捻子点得不准确,那个狗杂种捻子害人嘞。

  彪形大汉自己先垮了。他十分沮丧和懊恼,他后悔咋没掂量好,白发黑痣是怪物,是人精还是人渣?几天几夜没撂倒。泥峪川,岱北伢山好了能发上财,不好了就是墓地……

  土匪头儿看着少了气息的麻二,抽搐也不剧烈,只有出来的气,没有回去的气,折身走去,指示手下将已是半死的麻二从天井的冰碴地上拖回大殿回廊。

  去岱北伢山的人已是第二拨,和尚老徐给了回话。

  其实麻家人和土匪想到两岔去了。

  麻家人眼下只有桂娥说话,轮不上翠荣。林林只能听奶奶指东是东指西是西。

  林林大婚的长袍马褂,礼帽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娇小的丫丫是新娘,夜深了,还不见林林。丫丫才十五岁,哪能明白婆家的事,还是早上上轿前吃了半碗离娘饭。新媳妇三天不出洞房,是妈妈叮咛过几十遍的。她见过男人林林,林林去黄庄子送过节。

  丫丫蜷缩在炕角里,红蜡烛已经燃尽了,只留下一个芯儿,红了一阵之后,新房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外边的嘈杂声早已没有,她只听见有出出进进走动的脚步。

  直到后半夜林林摸黑进来和衣而睡,丫丫还在炕旮旯靠墙角蹲着。

  在桂娥看来,这帮土匪是有预谋而来。要么咋就瞅着这个日子呢?石柏树把谢乡邻的事情推辞了之后,就回去了。她现在就是这个家的柱子,她得给撑着,就让黑斗乔装樵夫,上到岱北伢山,把东家桂娥的话托给和尚老徐,却没有一个准信儿。

  7

  黑斗摸着黑上山,摸着黑下山,桂娥早替黑斗做好饭捂在锅里,喊翠荣在锅下煨着火。黑斗如实地把和尚老徐的话按模子倒出来,倒是翠荣不安得厉害。贼人谋财不害命,谋命不图财,男人的命就是岱北伢山岩畔畔的鬼。

  林林本来睡在上房爷爷堂屋里,自爷爷走了之后,他再也不睡了。父亲遭绑票,他虽然没长到七尺,但也是麻家男儿,就和奶奶和娘,还有黑斗爷就一盏豆油灯围着火盆。他没主张。“男长十二托父事”他却托不了。有娘和奶奶撑着。他被奶奶支回了新房。

  吃过饭的黑斗在火盆旁打起了盹,被桂娥踩了一下脚,他霍地站起来,一定神又坐下。桂娥再瞅着他乏困的样儿,几分怜惜地说:“睡去吧。”

  黑斗跌撞着去了后院。桂娥又叫翠荣去睡。翠荣没动,婆媳俩,泪眼看泪眼。油灯碗里只剩油底子了,吱吱作响,屋子更显黑暗。

  “娘,麻家该不是寿数到了吧?事情咋就这么不顺啊?”她见婆婆不吱声,也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又道,“天底下耍扁担的人一层,就咱家麻二一条扁担耍了那么多年不回家,谁知道他在外结交了啥人,结了啥怨。”

  桂娥叹一声才道:“家要败遇妖怪,定是有妖怪缠身了。”

  “把地当了,牲口卖了凑银子。”翠荣说这话是想套婆婆口风。她自己不当家,麻家到底有多少暗财,她是不知道,自己心里只有一条道理就是救麻二。

  “二的话明摆着,不让咱借贷,当地卖房。”

  “土匪不会饶他。”

  桂娥说:“能不能饶靠神照看。”她又说,还是让黑斗先睡一会,不等天明再让黑斗上去,别忘了给和尚老徐背五升白米。

  翠荣起身道:“我这就去。”

  桂娥说:“黑斗的早饭你就甭管了,我睡不着一会就去给做。”

  翠荣出去时,门里进来了风,如豆的灯焰只轻轻摆一下就灭了。只有火盆上的炭火忽明忽暗。

  冬天夜长。

  麻家的院子,这几天十分乱,林林大婚时盘的锅灶坑,像土匪张着的血盆大口。人遇倒霉事,连白花花狗的叫都不一样,凄厉、狺狺,像半拉子男人在哭。后院除了牛的反刍声之外,这些日子,黑斗的鼾声也不响亮了。

  桂娥独自拥着火盆,也懒得加炭,任凭那一点儿炭蕊和热炭灰的余热暖和着。她没有眼泪可流了,再说眼下麻家只有她才能有主张把这个时期撑下去,眼泪给谁流?

  她为黑斗赶早的饭是熥面,又馏好了馍,捞出半碗腌菜,特意烧油泼了葱花拌到菜里。一切妥当了鸡才叫头遍。应该有些早,黑斗没有睡囫囵,不忍心叫起。鸡叫二遍,桂娥来到院子,东边有一抹亮了,才轻手轻脚来到后院,黑斗住在旁边,也就是相当于牛圈里有黑斗一个炕,只不过和牛圈不是一个门,黑斗迟早给添草加料,溜下炕就能行。

  她推门进来时,黑斗就醒着,她能感觉出黑斗夜里也没睡安稳。

  “你醒着?”

  “嗯。”

  “饭好了。”

  “嗯。”

  “你说今儿能是咋个样?”桂娥说着话就到了炕沿前。

  黑斗在黑暗中伸过手,拉着她的手了,才说:“鬼才知道。”他坐了起来,桂娥已坐到了炕沿上,老土炕破旧的炕席上没有褥子。她摸着了黑斗的棉袄替他披上。

  黑斗这才说:“今儿死活要见人。”

  桂娥说:“千万别叫土匪把你扣了绑了,咱们麻家不能再有闪失了。”

  说话间,黑斗感觉到了脸上桂娥簌簌的眼泪。

  她伸出手替黑斗摸到了棉裤,塞给黑斗说:“就来噢。”就走了。

  圈里的牛们也认得桂娥的,以为是来给它们喂草的,早就围到牛槽边,见她走了,“哞哞”地叫着。在平时黑斗觉得牛这叫很好听,比正月锣鼓还动人心,这一会儿却有些烦。他穿上鞋,冲牛们骂了一句:“畜生,啥时候都叫,不省事儿。”

  和尚老徐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听老和尚说过,岱北伢山的庙堂是土匪们行凶撒野的地方,早在明万历年间被烧过,只留了一个石洞儿,也就是娘娘洞,孤苦伶仃的山涧历经了许多年,只有香火没有庙宇。

  8

  那一年乾隆爷经蓝关过秦岭,从此经过下武关,正值春暖花开,乾隆心情少有的好,不是策马驰骋,就是勒马吟诗。突然前方一阵鞭炮响过,就有唢呐齐鸣,经人打探,说是有人家给儿子结婚,地方官员不知皇上从此经过,因而一片闹哄哄的。

  乾隆是微服私访,最怕的是惊动官方,一旦惊动,他们定会借机揽财,于是示意下人,千万不可造次。遂在小店小憩,取出笔墨写一小笺,拿一文铜钱,折叠成飞燕状,差人送给新郎。

  再说那时的泥峪川,多年风调雨顺,又有明主当朝,百姓安居乐业。那一日也算普通人家的大喜,得知有过往客人送来贺帖,不胜惊喜。报给新郎,当着众客人的面打开飞燕折帖,竟有一文铜钱落地,在场的人皆有几分扫兴或沮丧。新郎将带着墨香的宣纸撑开,认得出是刚刚写好,墨迹还未尽干。

  那时日当正午,字迹透明,农舍小院瞬间一片光亮。新郎是识得字的,当众念道:“一文钱送礼,嫌少莫收,收者爱钱。”众人皆惊,此乃何方过客,如此奚弄人。唯有新郎认得,作此墨迹之人非是一般,万莫再议。当即回帖,那差人还在门外等候。

  小店里的乾隆正在后院看桃花,见新郎有帖,不胜欢喜。作为一国之君,与民同悲喜,同浴春光,同经风露,为万世之表。不料帖中含刀裹剑,锋芒毕露。帖是乡间草纸,本不可议其贵贱,其书法隽永飘逸,“一碗凉水待客,嫌贫莫来,来者爱吃”一乾隆爷并没有因此回帖的戏弄而不快,抬头向岱北伢山的崇山峻岭望去。

  果然,此刻的岱北伢山万木争荣,有紫气回萦,钟灵毓秀,层层山峰间松柏交混,鹿鸣鸮啼,好一个神仙之地。

  皇上因龙颜大喜,唤来地方老者,谈起此处可有名胜古迹,老者便论起岱北伢山曾有的庙宇琼楼和湖广香客、甘陕信众,以及怎样的泽及乡邻。当然老者并不知在和皇上对话,只从眉宇气势中读出此人并非平常过往之路人,不是大商贾,便是京城大户,于是胡乱说了一通,把原有的翻了几倍说给乾隆。

  至于乾隆回京,拨了多少专项银子修岱北伢庙宇,不得而知。过了不知几年,岱北伢山的庙宇落成,也就是今天的这个样子。大殿一副对联:上联为“深闾有谁晓,荒蛲多寺龛,枉过韩公庙”,下联是“寒门出孝贤,樵子配茅舍,适逢岱北伢”,落款为乾隆。

  麻二在天井回廊的石板地上晕了过去,和尚老徐被土匪允许后拿来破被垫上,又将麻二的衣服给他穿了。麻二被烙伤的地方不断有血水渗出,人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只有老徐在身边呼唤时才微微睁开眼睛。

  “黑斗来了。”老徐的嘴对着麻二的耳朵说。

  麻二眨了一下眼,呻吟了一下。

  再说黑斗把捐给庙上的米悄悄地放在殿外远远的林子的一棵药籽树下,用石板压了,才悄悄溜进老徐禅房。先是说了捐米的事,不敢让土匪见了,再问麻二的情况。

  老徐不知黑斗能不能近麻二身边,正没主意时,麻二低沉的呻吟像人拿刀一样剜黑斗的心。他冲出了禅房,循声扑过来。

  地上,麻二头肿胀得像笼子一般大小,蜷卧的身子下血水濡湿了一大坨,火盆虽然有火,但回廊下依旧很冷。他抱起了麻二,想让他暖和一下,这一动,麻二又在杀猪般的吼叫着,黑斗知道这是烧烫伤疼得厉害。

  黑斗还是抱起麻二,又死愣愣地看着和尚老徐,老徐明白,麻家伙计黑斗在埋怨自己。一个穷和尚有个庙就不错了,土匪行恶,他自己的命都在手上捏着,哪敢把土匪满怀觊觎的主儿挪到屋子里。

  他一脸歉意地看着黑斗。

  麻二意识里还很清醒,挣扎抬起眼皮看着黑斗。

  老徐又端来了苞谷糊汤,冒着热气,黑斗接过来,用小榆木勺喂给麻二,麻二的嘴只张了一个小缝儿。

  老徐俯下身子对麻二说:“有话说给他。”他也怕土匪责怪自己。黑斗上山没拿来银子烟土,土匪的贼心没有了结,白天有的睡了,有的不知去向。岱北伢山的垭垭坳坳洼洼都有人家,不知他们又去了哪里造孽。

  麻二嘴角动了动,黑斗把耳朵凑上前去,他听不太仔细,大概意思是不用管他。这和此前的话没有改变。黑斗的眼泪刷刷地落在麻二的脸上。

  黑斗看了看天井上的天,觉得该走了,更重要的是心里有了底,万一土匪扣了自己,家里连个信也没人带,轻轻放下说:“我就回去。”

  麻二在鼻孔里为黑斗作了回答。老徐送黑斗出了大殿。

  大殿一片死寂,寒冷的影子和黑暗挤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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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峪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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