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话说麻二回到了泥峪川,一头白发,看上去比他伯伯麻养高还老。他回家心切,从洋芋岭上下来,远远能看到泥峪川口。朦朦胧胧的河坝和山塬土地,灰灰黄黄的地上一簇一簇的苞谷秆的黑影子。这个苞谷秆笼子是掰了苞谷后把秆砍了,用稻草梱成撮,又把梢子相互靠在一起,中间是空的,能藏一头小牛或一头野猪。在地里等苞谷秆什么时候干透了,就背到某一个柿子树下或核桃树下,然后一梱儿一梱儿压上去,压成塔状,塔尖儿用草搭苫着,不淋雨。苞谷秆喂牛,一个冬天随便在树下抽取,黄生生,散发出酵香味儿。
麻二那一阵心里十分熨帖,又高兴不起来。
他几年前离开泥峪川,担的是从口镇办的货。“致和昌”二掌柜做事厚道,比市价低,临上路的前一夜和父亲在上房用算盘拨拉了许久,“致和昌”二掌柜的让利不算在内,那一趟襄阳下来,返程不计,单程就能赚二十个大洋。从上房下来回到他和翠荣的厢房,上弦月已经压在西山了。
2
麻二破衣烂裤,鞋子没了后底儿,腿上裹缠布早就跑丟了,扛着“白头翁”一样的满头白发,照这样子下去洋芋岭就能碰见人。他原本的自尊啊!他相信他受不了任何人投来的质疑的目光,哪怕是同情、怜悯,他都不接受。
他早已身无分文,几乎是一边乞讨,一边为人做零活儿一路穷困而归的。就在此刻,他已是饥肠辘辘,已经能听见脚下沟里人家做饭扯风箱清脆的声音,似乎嗅到了饭香。
麻二要在这儿等到天黑再下岭,最起码是认不清人的麻擦眼黑的时候再下岭。他不想见任何人,才几年时光,家乡的一切亲切而又模糊,还有几分惧怕。麻家是大户,麻二竟然如此潦倒而归。至于他受到了何等羞辱没人去关心的。
每听到弯弯的山道上有人说着话走过来时,不论是上去还是下来的人,他都会闪到一边去,脚步远去了才又坐下来。已经到家门口,不用着急。
他静静地把目光挪到了川口,秋后的雾岚太重,他看不到院子门楼,遐想着翠荣这会儿独坐在厢房纳鞋底子,或是在地上摇纺车纺线,也许她能感觉到他今天就回来,想想几年不见自己的音讯和人影,突然他进了院门,站在她面前,翠荣会是怎样呢?一定会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先是哭,后是把脸挨着,再凑过来温热的小嘴……
麻二又痛苦起来,为榛子受了多少罪自不必说,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会把翠荣当榛子。他恨自己把榛子作践了,也许榛子因他的作践,借跑队伍离开他了。这就好比恶人把事情做恶了,善人把事情做善了一样,有些理所当然之感,否则就是这结果。
他把榛子的样儿记在心里,是那么实实在在。林子里一阵鸟儿归巢的啁啾,他才留意林子树影已经浓黑,远山近岭被多雨之秋形成沉沉雾霭,笼罩得只有面前的明亮的路,十分清晰。
他拿起多日走路用的那个椴木拐杖棍子,行动能轻松一点儿。没有下到岭底,天就麻擦眼儿黑了。仅仅那不到十户人家的山洼,此刻有呼儿唤母的,给猪喂食吆喝的,农家庄园的日月光景中的傍晚,几多温暖,把一个几年不回家人的心一下子刺疼了。
作为儿子他对不起父母,作为丈夫他对不起翠荣。洋芋岭砂砾路走了多少次,这一次就这么长,这么艰难。
泥峪河的水流声仍是那么亲切,两岸明明暗暗的灯火,还像他那年走的时候一样,低矮的草房,有灯亮从窗户飞出。如果是过路的陌生人绝对辨不出谁穷谁富。
麻二没有走村子前面的大路进村,而是绕到村后,从后塬上往村子中央走去。这样就能躲避偶然的邂逅。
偌大的后塬,冬茬地没在了夜色中,看上去是那么熟悉亲切。麻二看见头顶的夜空青幕,辽阔空旷。
低垂着的夜空中挤满了迷人的家乡星星,仿佛是满塬开了野菊花。
他听到了星星无因由战栗所发出的声响,在耳边,又在远方。
秋天正在被冬天接管。夜空中吹来的风很凉,是那么熟悉。和他在家时的风一模一样,几年了没有一点变化。后塬对面是起伏不平的山梁,在阴影中呈现着青色。只有山路是白色的,也包括着他踌躇了一个后晌的洋芋岭的那条路。更远处,一道又一道山岭显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在黑色山岭剪影的上方,是十分明亮的天空边缘。
麻河村很沉静,村巷里的枯叶和正在凋零的树枝在睡意蒙昽中发出了响声。仔细听去,最后的几只蛐蛐还在远远近近处,有一声没一声“唆唆”地叫着。麻河村人睡了,睡得很沉,在微微起伏着呼吸着,冬茬地也在黑夜中酣畅地舒展着躯体,任野兔子、地老鼠还有捡拾最后几颗豆子的羊鹿恣意徜徉、践踏。
待他闯入宁静的后塬,一阵响动,老鼠钻进了苞谷秆笼子,野兔一个箭步从面前窜得没了影儿。只有羊鹿一转身,没几步又停下来,瞪圆双眼审视着他。
3
院门早已关了,两个铁环拴在虎头门闩子上,只要用力拍打铁环,就会有很大的响声。门闩子的响声能叫醒家人,也会把邻居吵醒,夜深人静,这样不合适。他又走到后院,那是牛圏,是存粮食的屋子。他知道土院墙东拐角下堆柴火的地方,小花狗就住在那里,只要上到院墙上就能轻而易举下到院子,小花狗不会大喊大叫。
片刻他又离开了后院墙,他不能给贼引路。真的在一天夜里睡沉了,贼入了庄,就是自己给贼引路的。父母住在上房,窗户开在院子,弟弟在州城读书,过完年应该去州城了吧,再说即使在家,也在上房父母对面的屋子里。只有自己和翠荣的厢房有一个窗户开在外面。
麻养高在麻河村是数得着的人家,他的庄园自然是高房大瓦屋。麻二和媳妇的厢房也比村子里一般人家的正房还气派,青砖封檐,泥抹外墙,窗户在外,也是一人多高。
麻二拍着窗户,翠荣被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喝问:“谁?”
翠荣点亮了灯,隔着窗子问:“冤家啊,这几年你咋就把我给忘了个干净?”又急忙穿衣服,她相信男人活着回来啦。
麻二没有什么更好的回答,也不能一下作出什么回答,只回了一句:“快别说了,穿好了别着凉。
翠荣已经穿好,下到地上对窗外说:“你往大门口走,我去开大门。麻二知道这个窗户是死扇子,不可能钻窗户。
翠荣心跳得砰砰响,脚下就有些不听使唤,她到院子没有急着开门,而是去上房把公婆的窗子“啪啪”用力拍着,婆婆问她道:“是翠荣吗?”霎时,灯也亮了。
“是我,她回答着又急忙补了一句,“快起来,二在门外叫门哩。”
这句话把刚刚入睡的麻养高俩人惊得一屁股下了炕。杳无音讯的儿子回来了?是真还是假?是人还是鬼?挑的担子还是扛的包袱?后边跟的是队伍还是土匪?一连串的疑问在麻养高的脑子里闪出。他容不得多想,急忙穿好裤子,披着夹祅打开上房来到院子;从被窝刚出来,觉得有些凉,打了个冷战,就想尿,一想儿子还在门外,正好老婆端着豆油灯出来了。
“是二吗?”麻养高急忙隔着门缝儿问。
麻二在门外答道:“伯、娘、翠荣,是我,我回来了。
天底下当爸、当妈的都一样。麻养高开了门,翠荣和婆婆猛地一怔,翠荣躲在婆婆身后,婆婆手中的豆油灯在愣怔中掉在地上。麻养高看到从门里闪进来的影子,也不敢相信就是儿子麻二,他头皮发麻,头发都炸了起来,硬着胆子把门关上了,才定下心。
“妈,别怕,我就是二。麻二没想到自己有多可怕。
院子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还是麻养高淡定,他自个儿先进了上房,说:“院子里黑咕隆咚的,有些凉。他老婆已在黑暗中摸到了灯,只是豆油已经倒在地上了。翠荣哽咽着随婆婆屁股后面进了门。
麻养高点亮了另一盏灯,屋子顿时亮堂了,屋子一亮,麻二显得更加踌躇,像是被人欺负久了的孩子到家还在战栗似的。
麻二衣衫褴褛,鞋不是鞋地露着蒜头样的脚拇趾,人像是矮了一截子。
深陷的眼睛呆滞,面无光彩,一双手像老鹰爪儿,鼻梁子尖削地爬不上去蚊子。发鬓几乎与胡子相连,耳朵被头发捂着,脖子上的黑垢被打了褶儿。
更为不可理解的是才几年时间,他竟然连一根黑发都没有了。乍看倒像是麻养高的父亲。
一家人面面相觑了少时,就各自呜咽唏嘘,是桂娥拉过儿子,摁在炕沿上,替儿子脱了鞋,又把双腿搂着挪到炕上后,又拽得被子给儿子盖上。
麻养高看着儿子活生生就在自己面前,这会儿就在炕头。他怕是这几年来一直做梦的梦境,从墙上取下挂着的铜水烟锅,随手又取下一截儿用过的粟絮儿火绳,在灯上点了,把烟锅哨儿的烟沫儿摁得实实在在了,连着火绳递给了麻二。麻二没接,摇了摇头。麻养高自己在烟哨上摁上火绳头,“呼噜噜”“呼噜噜”吸了两口哨儿,再递给儿子麻二,他才接了。
屋里有烟,有火绳的香气,刚才还凝固的气氛被化开。翠荣站在一边,已止了哽咽,桂娥看一眼儿子,唏嘘、啜泣了一阵子。她在这几年为儿子没少骂男人。有那些坡坡地、平地水地,却非要儿子做生意。倒好,一走几年无音讯。男人麻养高思儿心如刀绞,就在夜晚的炕上吸水烟。儿子回来了,落到这个模样,她不敢,也无法想象这几年遭了怎样的罪。
麻二把泪水强忍着,吸过几哨儿之后,递给了他爸。泥峪川人也把爸叫伯伯,麻家一直称父亲为伯伯。面对母亲的泪水,媳妇儿满脸的怜惜和疑惑,他有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口,也不知从何说起。
4
那年走出家门,麻二担子里装着一家人的希望和期盼,肩挑重担行千里,心中始终是轻松的,得感谢这个家。今天,孑孑一人,心中不是担子放不下,而是一个巨大的碾台子在压着挪不走,说不清,道不明,五味杂陈。
桂娥先离开去厨房烧开水,给儿子洗脸洗脚用,再就是拾掇饭。翠荣出去和婆婆商量给麻二做啥饭。婆媳俩拿不准,他一定是饿狠了,吃稀吃干,还得麻二答话。她又进来了,上房静悄悄的,麻二靠在炕头的被子上,麻养高只顾吸烟,不时地把烟哨儿里的烟灰在炕沿板上“梆梆”地弹着,父子无话。
“吃稀还是吃干?”翠荣问。
“随便啥都行。”麻二答着,恨不能立马有饭就行。
“啥叫随便,馍、蒸饭、还是面?”翠荣又问。
麻二显得从容而不饿的样儿答道:“那就酸菜面吧。”
翠荣刚要走,厢房传来孩子的哭啼,翠荣一抬脚急急地走了。
厢房有小孩子的哭啼,麻二一脸狐疑瞅着麻养高。麻养高明白了儿子的眼神,就答道:“给你抱的。
5
定有半月光景,麻二窝在炕上,闭门不出,顿顿有翠荣端着吃饭,吃完了又把碗拿走,前几天他空肚子太久,竟然连茅厕也不去。
回来的那夜吃过酸菜面,又啃了两个蒸馍,狼吞虎咽的样子把桂娥心疼得只是在说:“可怜的娃啊,可怜的娃啊”麻养高不住地叮咛儿子吃慢些。翠荣把面在锅里调好了,把盐醋、辣子碗、腌菜碟子也一并端了来。
到最后,还是麻养高叫翠荣把饭端走,不让麻二再吃了。他听人说,要把人饿死没十天半月饿不死,把人吃死要不了一时三刻。
麻二吃饱了,躺在父母被窝里,懒着。夜很深了,翠荣哄孩子去了,桂娥给麻养高使了眼色,麻养高便对儿子道:“不早了,该回厢房歇着,有话咱明儿再说不迟。
其实他真的也想知道儿子这几年的事情,儿子肯定也想知道家里的事情。
麻二去了厢房。
翠荣已把炕铺重新整理了一下,儿子睡着了,已被她挪到炕里角。
翠荣看着麻二,麻二的白头发在灯下忽闪着,她觉得男人有些陌生。几年前,离家的黎明,那一阵寒冷,却一直暖着她的心。当他又站在自己面前时,简直判若两人。头发白了,脸上的褶子,脖子上的青筋,鬓角发际的黑垢痂……是一个叫麻二的讨米的,不像自己男人。再就是他的一双眼睛被几年流浪、漂泊、跑队伍、丟了生意、沿途乞讨折腾空了,空得迷离,令人捉摸不透,看似呆滞,实际是在捕捉着什么,目光要么茫然,要么凝视,一眨不眨。
夫妻在灯下相对无语了很久,他才上炕掀开被子,看着儿子。
几年不在,没为这个家添一根蒿子棒棒,却有了儿子。父母,媳妇众口一词说是从一个河南过来逃难的人手中抱过来的。他不用多加思索,这是他离家两年多以后的事。在这年月,出门不归的人很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即使家有万贯,无常就在身边,说殁就殁了。
更何况自己耍扁担,跑单帮,来去不是货物就是钱。肯定是父母作主张给自己抱了个儿子,这样就能留住媳妇。至于还在读书的弟弟,他日学成,能否再回故里,就不好说了。因而他觉得心里还很美实。今后自己和媳妇还能不能再生一男半女,就是另一码事了。
儿子虽不是麻家的种,倒像麻家的人,粉嘟嘟的一对儿酒窝,两个小棒槌一样的小长腿,长大了一定又是个耍扁担的好手。
翠荣早已在一个小瓷钵里洗过身子,这会儿却迟疑着,朝思暮想,夜夜抱梦而眠。从口镇嫁到麻河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初下轿,从盖头一角看,看了一眼就被他打动,此后近十年的夫妻,不能开怀,她总怨自己命苦,对不住麻二,他不在家的那些日子,她才回忆起她和他是多么恩爱。每次他出远门,都没有最后一次出门那样难分难舍,也可能是夫妻情分就要尽了吧。
她曾对着月亮,想丈夫也在某一个地方的月亮下,每遇秋雨寒风,她多么想用身子把风暖热,吹到麻二身上就不冷了。夜夜对着孤灯,把灯捻子压小又挑亮,把他的衣服取出来放在枕头边,嗅着淡淡的汗味儿和腥气。麻河村的夜,总是温暖、可人。
麻家大院衣食无忧,麻家人永远不会一升半碗去借,也不会春借人五升、秋还人一斗,或把米支给富人家,多换一斗粗粮。
日子一久,就是把丈夫的衣服搂在怀里,也睡不着了。
她才二十几岁啊,就连那屋顶上的老鼠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猫啊狗啊,也是成双成对儿的,猫可以叫春,而自己只能忍受。
6
她是个活寡妇,守活寡的怨妇。
小叔子麻三偶尔回来,白白净净,高挑个儿和他哥哥麻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鼻梁大眼睛,就是比麻二文静许多;对她一口一个嫂子地叫。麻老大夭折时不过五六岁,害绞肠痧。可这个公公麻养高给儿子起名字把死去的老大算了进去。一声“二嫂子”多么亲切。麻三比翠荣小四岁,她过门时,他在她炕头玩耍还光屁股哩,十二三岁的娃娃啥也不懂,哥哥麻二不在,他也在厢房睡上一夜两夜。起夜时,翠荣把夜壶提溜着,麻三通常睡眼蒙昽尿不到夜壶里去,就淋嫂子一手,把二嫂子当妈一样,睡觉不是架着腿就是腻歪在胳膊弯里。
渐渐麻三大了,极少来厢房,麻二走后,他回来到地里帮忙锄地,小便时也背着嫂子。她就偷着笑,在心里说:“咋就忘了尿嫂子一手的事呢?”
口镇三六九的集,她不去,零花钱、铜板炕席下有许多。泥峪庙三月三、七月十五过庙会唱大戏她不去,怕遇上任何人问她:“麻二回来了没有?”就像她偷了汉子,做了贼。
渐渐她恨麻河村,恨这个大院,夜里寂寞难耐的时候,她真想把这个房子一把火点了了事。
她没有。那个时候没有,不等于以后没有。
此时丈夫就在炕上,就在咫尺之间,麻二不再逗着这不是亲骨肉的儿子,转过身来,一口吹灭了灯。
厨间连着厢房,桂娥每天天刚亮就下来给儿子烧荷包蛋,少不了也有麻养高的。忙完了,才给一家子人做饭,一般平常日子里都是翠荣在锅上。她知道儿媳翠荣这几天夜里肯定睡不好,这也是她的心愿。自己十四岁嫁进麻家,十六岁就生了麻老大,活该那孩子命短,那时的麻养高文气、英俊、知书达理的。儿子麻二,几年不在媳妇身边,是上苍还给她一个囫囵儿子。一头白发,那不是事,调养日子长了头发就会变黑,只是村上人嚼舌根,好在一天冷出一天,戴上帽子会好点儿。
从翠荣走路的姿势上判断,她猜测或预测,说不定这一回翠荣就有了。明年这个时候又能抱上孙子了。
她心里怀着盼望,就每顿做两锅饭。给翠荣两口子白米、细面烙着、摊着、擀着、门上换豆腐的来了总少不了来一块。每日里院子香气四溢,地软豆腐包子、干香椿芽和洋芋包的扁食。喂了很长时间的芦花鸡,一直不开叫,却在麻二回来前的三五天突然开叫了,桂娥心里很舒坦,走路脚下有了劲儿。
不过,麻河村人不知道麻二回来了。
麻养高给女人桂娥、给儿媳妇儿翠荣还有放牛照看牲口的黑斗,再三叮咛不准说二儿回来了。
道理很简单,那就是他麻养高有一份家业在泥峪川,他也有威望,不说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最起码从腊月初几开始给人写红对子,一直写到年三十,仅这一点,上进川、麻街川没有这样的人才,也许是他们韬光养晦,但麻养高不想那么多。他在山沟见过有人过年没有人写桃符,就贴两个红纸条在门框上。他去写了对子,也换得些土蜂蜜、木耳。
乡邻求他、夸他,他就很受用。王汉景在泥峪川兴兵这几年,论红人,他不比王汉景差。
儿子几年不回家,少不了有人看笑话,不奇怪。
他要等儿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叫人知道儿子这几年干大事。这些天麻二回来,不下炕,说不定还能旺香火,人物到底还是他麻养高。
7
麻二脸上有了血色,红润润的,褪了进门时的皴皮,换上了好衣裳,每日里在院子里逗儿子。历尽磨难活着回来,他内心既愧疚又庆幸,为了一个小毛丫头,才把自己沦落成乞丐样。那一会儿他如果义无反顾地往前赶,要不了两日,就进入了陕西地界,漫川街上的商号还是有熟人的,不至于在大慈山七十二道峪瞎转。榛子没寻到,却被人卖了。队伍里的那些日子倒说得过去,但是拴不住人心。
翠荣在十天以后,要回口镇娘家住些日子,桂娥知道为什么,她是过来人,新婚新娘三天要回门就是这个道理。
翠荣说归说,还是没走。她为麻家生出了一个胖孙子。这一回保不准再怀一个,她在麻家的地位就更高了。
立冬后的这天早上,黑斗给牛纳过草,又要背上背篓去撸柴,桂娥喊过黑斗,要他专门割些野麻秆回来,趁冬闲,要把年上和正月十五的蜡灌出来,这几年了,麻二不在家,谁还有心思,麻二回来了,正月十五少不了红蜡铺满院,光辉映千家了。
黑斗放牛,麻河村哪块地长啥草、哪块坡场是啥树早就熟烂于心,有了掌柜吩咐,便去了。
桂娥取出几年的漆油块子,在院子好架锅,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翠荣哭着从厢房跑了出来。冲婆婆桂娥道:“是谁弄的事情,谁出来说话!”
桂娥正把勺子从烧稀的漆蜡锅里撇出些草叶叶,泼到地上,翠荣蝎子蜇了似的这一喊,铁勺子从手上掉进锅里,煎烫的油点子溅了出来,手上脸上都是油,疼得蹦了起来。翠荣视而不见,还在喊。婆婆忍不住痛,把溅上油的那只手塞进了院角那个泔水桶。凉渗渗的泔水一股子锼味。也就怪,正是这给猪牛留下的涮锅恶水,对油烧了的脚手来说像是灵丹妙药。当然桂娥脸上的可就不能这么办了,她可不能大冷天把脸塞进泔水桶。
她回过脸,要对翠荣说话,刚说了句:“该不是……”至于她说的后边是啥,没说出口不打紧。只见白发苍苍的麻二气咻咻地把翠荣往回拽。翠荣显然已挨了打,此刻就是赖在地上不起来。桂娥已经明白了儿子和儿媳打架的起因了,嘴张得像盆口,却说不出话。她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话。怎么说都不合适,也说明不了什么。两手水淋淋地甩着蹀躞而来,想把儿子的手给掰开。
麻二的手铁钳一般,捉着翠荣的两只手,一双大眼睛红得像兔娃子,与一头白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异样,也有些怕人。自儿子回来快一个月了,她真的没大留神儿子的眼睛,都怪自己马虎。“红眼儿毛”是妖怪。“家要败出妖怪。”天呐,桂娥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透心儿凉。
翠荣的衣服已被麻二撕拽扯了,她瞅着婆婆满眼乞求,继而又是满眼的怨恨。炕上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桂娥拦不下麻二,就进到厢房炕上哄孩子,孙子哭喊着叫妈妈,她把孙子不论脏净地抱起来又回到门口。麻二还是没有放开翠荣。翠荣干脆躺在地上,紧咬的牙关松开了,她往地上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之后道:“你问是谁的,明说了,就是你们麻家的,四五年人不见人,谁知道你还回来不回来,给你麻家留个根根儿,我死了就死了。守活寡我少不了那份儿罪”
桂娥把哭闹着的孙子麻林林塞到翠荣怀里,麻林林只能叫妈妈。麻二松开手,回到屋里,一阵噼噼啪啪,砸着能砸烂的东西。桂娥扑回去,麻二手持的斧头把正要抡过来,见是母亲,扬起的手举在空中没下来。桂娥“嗵”一声跪在麻二面前道:“打吧,一斧子把我打死算了,妈不受这折磨。
桂娥说着,就拿麻二手上的斧子把连同麻二的手往自己头上砸,麻二挣脱了母亲的手。翠荣抱着一脸惊恐的儿子扑了回来,把儿子和她的头同时递到了麻二怀里道:“要打把我娘俩都打死,就零落了,反正是你们麻家的种。”
翠荣把话说明了,麻二的愤怒、戴绿帽子的羞辱减弱了一些。妻不守妇道,失贞节,应有的罪过不可饶恕。那么翠荣如此豁得出来,加上母亲跪在自己足下,求把她打死,儿子是不是自己的种,落在自己的炕上,也是一个命,更加上回来的这些日子,夫妻如胶似漆,死后重逢般的恩爱……
他扔了斧子,推开翠荣和林林,扶起了已软瘫着的母亲之后,回到里间炕上像老牛挨刀般哭起来。
8
事过几年,仍一头白发的麻二找到算命先生扳了生辰八字为自己算了一卦,他想弄明白自己在那年出门到四五年多后回去,接二连三的事情是什么理由或原因。只见瞎子卖卦口中念念有词,把右手大拇指一弯,在四指弯节上,来回点着掐着,大叫一声道:“客官是遇上煞星了。
麻二也知道抽签打卦全是瞎话,但他觉得这个瞎子却说得这么准。他百思不得其解,谁是煞星?
“榛子?”他自言自语说出这一句,又心惊肉跳了。
榛子的影子从来就没离开过他,他没忘了榛子。恰好翠荣的小名叫珍娃,在麻河村没人叫,在家也没人叫。他是知道的。翠荣听到他叫榛子时以为在叫她。珍娃叫榛子,是在外跑多了,学出的口语。
煞星,就是榛子,他不后悔,既然如此,他倒觉得百年的麻家该败了。
一场大火没出大事,还得感激伙计黑斗。
黑斗从桐树洼割了满满一背篓麻秆。不知道为啥,突然想屙、想尿,一步也等不得了,想边走边尿,尿不出,站定了还尿不出,心里堵、急。他拼命往回赶,“赶茅缸”是十分常见的事,谁都舍不得把一泡尿白白撒在野地荒山上。这一赶三步并成两步走,推开大楼门,消稀的漆蜡锅刚刚起火,院子里茅草柴铺了一地。蜡锅底下是桂娥塞满的青杠木柴,柴多火硬,油焦得厉害了,就溢了出来,引着了柴火。
黑斗扔下背篓,一个箭步上去,把连着上房地上的茅草柴撸起,放到一边,锅四周没燃,没撸几抱子柴全着了。噼噼啪啪的火声和红光惊动了站在炕边正要劝说儿子又找不到话头的桂娥。火光从窗子照进来,似乎热浪滔天。
“着火了”她照准把头埋在被窝里的麻二身上狠狠捶了一把,冲了出去。她后悔自己咋这么粗心,竟忘了院子里有漆蜡锅。翠荣不哭闹了,放下林林,随婆婆扑到院子。油锅、柴火,已分不清谁是谁,桂娥叫翠荣把林林抱离远些,麻二空出手来,见黑斗和母亲把没着的柴火已抱开完了,再抱,就是连火抱了一那将是什么后果。
就在麻二、翠荣打闹成一团时,女人桂娥又是劝又是跪在儿子脚下的时候,在上房的麻养高却不吭一声。这一场打闹,或闹出人命的事情,在他的预料与设想之中。
他在麻二出门的第二年,没了一丝儿盼头念头了。不到四十岁的老男人,思儿思得眼泪长流。麻家单传的命,弄不好在麻二这一代会断根。麻三学成不归。借祖上阴德,麻二有儿子了,不想断了香火,对外面说,对亲戚说是抱的,信不信就这样了。儿子只身片甲乞丐般回来,他喜不自禁,心中不再有思儿的结了。曾设想,即使见儿子一副全尸,或全骨都行,悬空的心也少了念想;并按大丧出殡待客,请响器。再等时,就连这样悲惨的后果或消息也没有。当他活脱脱回来,另一种难题摆给了他,那就是林林的身份。
纸包不住火,麻三还在读书,将来要为麻家出将入相,这叔嫂奸情麻三背在身上,背得起吗?他还是个孩子,还未涉世,蒙此冤枉不公道。他恨死了女人桂娥。
9
麻养高在上房卧室的火盆上打盹儿,桂娥说后晌要他给调漆蜡,枣红色,不能太深,深了是暗红色,暗红色不喜庆。桂娥说,蜡化稀还得一会儿。他就把曾在几年前用过的朱砂、辰砂、洋红粉放在手边。读书人无所不精,别看桂娥每日里屁颠屁颠样样都能干,像这些精巧而略带学问的事情就不行了。他是从爷爷时代就学的:“朱三、辰四、三分红,辰砂减,颜色浅,朱砂加,颜色重。”几十年中,麻河村穷户富户,谁家的蜡都比不上他调的色。正月十五祭过神,上过香,蜡全亮的时候,村道、路边、碾子,磨子上凡是不泪的蜡都出自他的手。
他这盹儿打得很沉,很深,大白天还梦游。
当翠荣喊叫第一声,他就醒过来,猛地一惊,差点踩翻火盆,激起一阵炭灰飞扬。他没有出去。他知道他劝了今日劝不了明儿,疮不出脓不是疮。是疮不是疮,也得日后响。快一月了吧。他在窗缝儿把眼眯着往外看,看得真切,看到翠荣把一双泪眼往上房看,眼中是无奈和乞求,可怜又可怜。
那曾一次次带火的流盼和渴望,桂娥也把头回过来盼着他能在那一刻出现。就像打仗等援兵,落水等谁扔一条绳。
他从窗前退回来,又坐在炭边盆旁继续打盹儿了。
他当初完全有理由离开麻河村再读书。不能违父命而没走出去的麻养高,几十年来,经过热冷,受过悲喜,是识大理之人,今天遇到了他平生第一个迈不过的坎儿。盹儿打得很成功。总有不闹的时候,不闹了坐下说,他想了许多说服儿子的依据、乡俗,还有梨树洼兄弟俩娶一个媳妇儿的例子,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像他顺从地听了老人的话而不离开麻河村,如果不听,说不定在省城什么街,或者京城什么胡同安了家,这是不孝之一;“无后为大”,这是不孝之二。两代人把两个不孝占了,他相信儿子麻二会接受的。
没想到在今天出脓了。
麻养高闭上眼睛打盹儿,算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糟。
正好今日是大寒。“大寒之日不宜走亲访友,有口舌。”果然是了。
10
黑斗是个老实娃,只顾自己抱柴火,不顾一切,也没喊叫,但麻养高醒着,他睁开眼看到了火光,还以为儿子麻二疯了,把房点着了。点吧,既然儿子不要这个家,自己何必去救呢?今日救下,明日还会再点。他又坐下去努力打盹儿,就这么等烧到上房,他相信他不会跑,静静地在上房被火烧了,烧了,燎了,一了百了……
这份家业是麻家几代人的血汗,有他麻养高的血汗。他坐不住了,从窗子里看见儿子麻二提着一个桶走出了厢房,就要往火上浇,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麻养高从上房三步跨了出去,用身子挡在火正旺的漆蜡锅,乍看有些大义凛然的悲壮。麻二这才意识到油锅着火是不能用水的,没有父亲这一挡,自己一急,一桶水泼上,一定是锅炸房着火,蹦起来的火苗可能把草树点着。上房、牛圏,这些都在草树下。
一锅漆油和没抱开的茅草柴整整着了一通晌,到天黑时刻才着完,那口消漆蜡的大铁锅被烧得通红。
天黑了,桂娥怕儿子又闹,就要让翠荣和麻林林住在上房。
麻养高说:“夫妻没有隔夜之仇。”翠荣抱着林林回到厢房,桂娥做好汤面送过去时,两口子都在炕上,双手托腮抱腿坐着,林林睡了,桂娥要抱林林去上房,麻二说:“炕热着哩,把娃抱上去会着凉。”桂娥听得心里瓷瓷实实,退了出去。
黑斗替桂娥洗涮了锅,麻养高那碗饭一点儿没动,黑斗给端走了。
桂娥取来两个馍给男人烤在火盆上。
黑斗给牛上了草,五头牛一齐把头抵在牛槽,一阵吃草的咀嚼声。
黑斗把他的炕煨着,在炕洞口静静地坐着,他不明白掌柜一家发生了啥事情。许久许久了,才想起来该尿了。
11
月亮从东岩上爬过来。翻过的冬茬地被月光一照,显出犁头下滚出的泥块儿十分规则的波浪,由远而近。静野里清新而冷寂,新翻出的土坷垃,呛呛的泥土味中夹着枯叶的沤腐气息。月亮移上树梢的时候,整个麻河村就明月当头照了。
猫头鹰那永远在饥饿中的鸣叫,多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浓浓的漆蜡烟味,从村前窜到村后,久久不散。几只白眉子狸猫在柿树上跳来蹦去,一棵树一棵树地吃荚秆够不着的柿子。这些精灵以野果为生,冬眠的时候靠吃自己的粪便,挨过一个冬天。
黑斗在后院住着甚是清净,不管早晚东家一搭喊声他就跑前来。麻养高打发他去了王汉景家,说冬至前就让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