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说榛子好生命苦。直到后来多少年她还在回想,父亲曾想把她卖给人做童养媳的吧,这是对她来说活命的最好出路,每一家都一样,哪有多余的饭吃呢?乌龙潭没死了,猴腮的烟花楼没生意。一群姑娘白施了粉妆紫眉。
榛子连在这里吃饭的贱命也没有。麦苗儿刚刚泛青,五龙河街上的粜粮食的比籴粮食的还多,一斗二茬稻谷开市一个银圆,落市涨到两个银圆,小麦,苞谷,一个价,一个银圆只能籴六升。
老鸨领上榛子出了那个小房子,穿过厅廊时,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儿投来了惊奇的目光。她屏着气,一双眼只盯着老鸨的一双脚后跟走。她羡慕那些姐姐,嗑着瓜子,“噗噗”从二楼唾下来差点儿落在她头上。
五龙河街上最热闹的地方还是戏楼场。卖狗皮膏药的,为富人家女人刷鞋底专用卖白土的。而被人围着的是那些头顶长出一根干稻草的半拉孩子,有男有女,站在那里,鞋不是鞋衣不是衣,蓬头垢面,榛子把她与那些头上长稻草的比了比,自己更瘦更小,当然老鸨只要六个银圆。那个晚上,猴腮掏五个银圆买了回去的,也就是这些日子她吃了人家猴腮一个银圆,老鸨要替猴腮把那饭食钱赚回来。
榛子被老鸨领了过去,有人在她头上插上一根稻草,立刻就引起了围观者的注意。她站在七八个人的最边上,有人过来像看牲口一样地看她,榛子逃命的日子久了,经见已经不少,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瞅着某一个地方,有人来看她她也不把目光收回来,她内心有一股股说不出的怒气和不理解。黑痣,一个泥峪川的扁担客,救下了自己,按说逃离了死神,和他没有风餐露宿倒也开心。那次被队伍冲散了,咋就再也连影子也看不到了。她在想这是黑痣先丟了自己,然后故意躲着,然后独自一人回到了那个叫泥峪川的地方。他要在大慈山、二郎岭、岔子峪、野人沟、毛松河这一带咋都会碰上自己。
榛子能在心中说出的这些地方都是她走过的地方,她断定是黑痣在那一夜和她没有成事,生气了。似乎黑痣那几声呜咽还在耳边,她这么长时间,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男人,黑痣不想见她。她恨黑痣,又想黑痣,一只经黑痣手的绣花鞋揣在她怀里,是她唯一的心爱之物,想他了就取出来看看,又揣上。
又有人过来看榛子,她直盯着一个长尾喜鹊巢,在一棵杨树杈上随风轻轻摇着的喜鹊窝。她被这人呵斥着把头转过来,目光也就收回来。她收回的目光,没有移到在一旁满眼期待成交的老鸨,而是死盯着看她的买主儿。
若常在牲口市场的人都晓得,凡是买主都得先看牙口,再来看身形,最后再看毛梢。没人去看、去读、去揣摩牲口的眼睛。当然瞎子牲口是一定不会有人买的。
这个人犯了大忌,他摸着榛子的胳膊和腿、屁股,再往榛子脸上看的时候被她的双眼给死死地盯上。这一盯,榛子一双长睫毛下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把那人直看得发怵。他的目光被榛子的目光锁钳住了,他不晓得这个干柴毛丫头受过啥折磨,眼光中的仇恨、怨恨、惊恐,那么厉害,能把人看透、看穿,看得稀晬。别说做童养媳,就是做一个丫鬟儿、端尿盆的仆人,要不了多少日子翅膀根子硬了,她能吃人。他像做贼被人逮着了手,挣脱了,目光游走,溜出来和老鸨一嘀咕灰灰地走了。到散集只走了三个“稻草人”,两个半拉男孩被十个大洋买去送驮队,牵牲口,上草料,另一个被买去做童养媳。
她又被老鸨领回。
2
猴腮的花楼里除了姑娘偶尔一阵嬉戏之外再没有什么响动。门口的灯笼依旧按时点亮。猴腮十分落魄的样子。榛子住的房子,他头两个夜里来这里之外再也没来过。花楼不缺姑娘,天渐渐暖和,夜里不需煨炕,她住的小房子也没人挂锁。她自己去灶间吃饭。她自卑,因她不能和那些姐姐同一桌吃饭。吃饭是由老鸨指定桌子,她一般是和打杂的、下厨烧火的在一块儿。她不知道花楼有很多规矩,一般那些姐姐在一桌。约好有人开头彩的姑娘不出门,被送饭吃,而被人开过头彩的是赚了银子的,则是头席上座,每顿少不了一小碗银耳苁蓉羹,饭后还有松仁、点心,老鸨会另眼相看,想吃啥老鸨指示人给做啥,洗脸水、泡脚水都有人给端。插了稻草没卖了,老鸨有几分气,嫌榛子不会讨人好,一双眼看谁,谁都小憷。
榛子就是跟着人走的命,一天老鸨接了另一个来人的两个大洋,心里踏实了,才搂着榛子挤出几滴眼泪,说,不要怨恨妈妈,没办法的呀,几十口子人光熬米汤每顿就得几升米,夜里灯笼要上蜡都是钱,更怕的是闹队伍,不论啥队伍过五龙河,花楼就被老总包了,要伺候吃喝,稍有不慎,
老总的枪栓拉得咔嚓响……腮猴白养她几个月,连本也没卖回来。
榛子没有流泪,榛子知道她是猫哭老鼠假慈悲,老鸨老早就给她备好送她走的一个布包儿,包着花楼里姑娘们的用品。用过快空了的胭脂盒,几条破了洞的裹足布,两条单粗布裤子。榛子没有拿出她两只可怕的眼珠儿看老鸨。她有些不想接那布包儿,看见了老鸨两咕嘟眼泪就接了。
她跟着一个男人一样的女人,离开了五龙河的戏楼,从街上走过的稀稀落落的赶集人,面如土色,对从身边走过的这个女人和这个小女孩儿毫不在意,一脸木然。
春天的太阳明亮而光鲜,却给不了人们一点儿光彩。如果有人扛着半袋苞谷或麦子从街上走过,谁都会两眼发光。春荒在大慈山的每一个村落、街镇、每一户人家流窜。
饥饿就是春荒。河畔、坡地田里种上的洋芋,被人从尿窝子里给刨得吃了,整块儿洋芋地像癞痢头,有一坨没一坨。开过的迎春花落在地上,干了,黄灿灿的,被风刮在一堆,显得可怜可惜的样子。
榛子穿着老鸨送给她的鞋,双脚小跑才能跟上领她的大个子女人。她想问她要去哪儿呀,天快黑了,她饿了。却没有问,就想到黑痣每到这时候就进了客栈,有人招呼吃喝。她想起了小男孩家里的装死人的大黑棺材,和小男孩的爹和娘,那样的阴毒,脱了她那件小祅,脱了她脚上的死人鞋。最令她不想离开的还是那个自称“妈妈”的老鸨,人模样好。希望自己现在跟着的这个人和老鸨一样,最起码别太坏,至少可别像小男孩的妈妈一样脱了自己的鞋。
榛子跟着大个子女人走了大半天,把五龙河街远远地拋在了身后。林子越来越多,村庄渐渐少了,偶尔有人家也是单庄独户。也有担挑子急急赶路的人,或三五一伙,或挑担独行。榛子没忘在每一个人脸瞥一眼,想看有没有黑痣。
天黑很久了,林子里啁啾的鸟儿静下来,大山的黑影越发浓而重。青草芽芽的气息在夜风中飘着。大个女人领着她进了一家开在小荒岭上的客栈。
两盏桐油灯笼高高挂在客栈门前的树杈上,几排木架子房的木头很粗壮。因为是在荒郊之地,四周是大森林,也不需要有咋样的设置,各排房都有一个铁盆儿,里边就是从山上下来的松树明子,窜着黑烟。
她被大个子女人领着径直穿过院子偌大的过廊,鬼魅似的几个人影在树杈子下闪动,一辆木轱辘儿车上蒙着的苇子篷被人掀开,有几个高高矮矮的人从车上下来,呆头呆脑,大概因为在车上颠簸久了,脚下踉跄得几乎要跌倒。一个彪形大汉过去照准一个人就是一个磕脚,一个人倒了,又自己爬起来,彪形大汉上去又将刚爬起来的人踢倒,那人终于在地上放声号哭,嘴里哇哇着什么,榛子没有听准。其他几个人呆若木鸡,榛子早已经魂飞魄散。这像是一个黑客栈,她乖乖地走着,生怕惹出什么祸端。彪形大汉的那几个飞踹她受不了。
后院只有一盏松明子灯,昏暗中显得凌乱和狼藉不堪,散了架木轱辘车,和黑痣肩上一样的扁担货筐,剃头匠转乡赶集的挑子,卖冰糖葫芦的草把人,箍匠的竹萝筐,特别是几圏儿松开的篾竹十分夸张地把篾圏张得很大。
榛子懵懂,她不晓得,住宿的人怎么会把这些东西留给客栈呢?不过日子了?他们人都去哪儿了?
“吱呀”一声,大个子女人打开了一个房门。那女人回过头,榛子从她咯吱窝下过去,刚一进去,门就被锁上了,又挂了锁。挂锁是榛子经历中常见的行为。屋子里一片黑暗,弥漫着沤腐的潮气。许久,她从门缝儿透过的那一丝微弱的灯光中,辨了一下方向。
这是三间木架,栈子抹泥的老瓦房,一排排大炕很久没有睡人,炕席上落着一层灰尘。横檩都是栲树木头。这种木头上房不如松木,自上到房上要不了三五年就开始虫蛀,于是就有随时随意落下的粉珠木肩。榛子用手不停地在脖子上婆娑。
3
她弄不明白大个子女人买她来做什么,丫鬟?童养媳?她琢磨着,可别再是花楼,如果是了,依旧会被人像卖小乳牛似的卖来卖去,路上连草也不给吃。一想到吃,肚子咕咕地响起来,她太饿了,她想凭运气去找吃的。每当她饿得快不行的时候者》目信自己总会找到吃的。
榛子把老鸨给她的小包袱往肩上拽了拽,闻到了包袱里的馍香,那是老鸨塞在包袱里的三个馍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解开取出来吃。她在凡是她能摸到的墙洞洞里摸过,除了摸一把灰,什么也没有,她又上到炕上,想掀起炕席角碰运气,突然一个什么绊了一下,并有人的呻吟。顿时她毛发炸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怕听岔了,用脚试着踢了一下,又是一声呻吟,原来这炕上还有一个人,还活着。
她定了定神,大着胆子问:“谁呀,咋一个人躺在这里。”
她这问话,好像是在问鬼哩,屋子里除了老鼠在房梁“吱吱吱”再没有任何声音。榛子睁大眼睛想看清炕上人,可那门缝儿里过来的松明子亮光照不过来,无法看清。
榛子只好对那个呻吟了一声又不再哼声的人说:“我是被人卖了,糊里糊涂被锁了进来。大半天没吃饭了,想找吃的。
那人终于有气无力地开口了。
是一个老翁的沧桑声音,有气无力,说话“咻咻”的,他说他是个箍匠,是红眼梁子人,走村串巷给人箍盆换口饭吃。出门多日了,连个饱肚子也混不到。春荒头,嘴都顾不上,谁还顾得上破盆烂瓮的。
他停下来,歇了一阵儿,这当儿榛子似乎忘了饿,反正夜还长哩。那人换了几口气又说,前两天他从一个山洼子走过,有个人请他做活,饿着肚子赶路,就来到这里,想讨口水喝,却被人家留下,说有几个人正在寻箍匠,瞌睡遇上枕头了。
榛子这才想到院子里那一圏儿竹篾来,原来是他的。实际这里并没有什么人要用他。
他说他讨到吃的很高兴,接着就被领到了这里。他要走,却走不了,被锁了起来。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像夤夜时分从古墓中走出的幽灵在和幽灵絮语。
榛子屏着气听都听不到了,就问:“为啥要把谁都锁住。”她有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心惊肉跳起来。
他继续说:“这是一个杀人的地方,谁进来都别想出去。”
她被吓得上下牙齿咯嘣响。“你咋不逃呢?”她问。
“我逃不了,今夜可能活不出去。”他说得十分悲怆。确实从他察觉到这是家杀人的黑店的刹那间,就知道自己掉进魔窟,一下子把自己吓瘫了,当下尿了一裤裆,再也起不来了。
箍匠能挑着竹萝筐走村串户,绝对是个硬朗的汉子,突然知道自己命将休矣,胆子被吓破了,像一盏油未尽而灯将灭的油灯,自己亮不起来,两天了就瘫在这里。刚才有人进门,他早已缩成一团,等着挨刀。这一瞬他啥也想不起来,至于妻儿等他回去拿着五谷下锅,门前春竹园还有竹子要破篾的事都不再有心思。门又在外被挂了,他大气不敢出,以为自己死了。
听到榛子的声音,他认为自己将被杀无疑,因为吓破胆的人别想再站起来,魂已经没有了,更何况高墙大院,门锁了,只有等着死。
榛子颤抖了一阵儿,定下神来,急切地想着怎么才能逃出去。这个半死的箍匠说的话她深信无疑。她不懂得什么是生死期数,死亡的魅影就在眼前,她把小包袱从肩上卸下来,紧紧抱在怀里不知所措。
她没看见箍匠的样子,但一定很可怕,今夜不逃走,也可能会被这个人吓死。
4
不知过了多久,门缝儿透过来的那点儿松明光亮没有了,屋子里边和夕卜边一样漆黑,应是夜深人静。她到门边,把门缝儿推了一下,外边的门栓到了头再也推不开了。她慢慢地侧过身子,想挤出门缝儿,只过了小半儿,胸骨被两扇门死死卡着。她深深吸气还是出不去,不在臀部,也不在肚子大小,是胸挤不过去。
她轻轻退回来,又坐在地上,不能哭喊,又怕弄出声来。
夜越静,老鼠的吱吱声越大,像是有人在屋梁上翻上翻下的“咕咕嗵嗵”的声音。榛子嗅到了血腥味。
她越想越害怕起来。有夜风从门槛溜了进来,榛子伸手把门槛扳一下,是一块长方形的门槛镶在两个门墩的槽子中。她摸了摸门墩,这是用十分粗糙结实的什么木头做的。要把门槛从门墩里取出来,门下的空儿就是钻出去逃离魔窟的希望。怎样才能取出门槛就是关键。
再大的希望莫过于求生,榛子试探着把门轻轻一推,门框就发出巨大沉闷的响声。如果惊动了刽子手们,她就会立马没命的。她壮着胆子在屋子里来回用脚踢着,看能不能踢到水缸水桶和水罐之类,有尿桶夜壶都行,只要把门枢浇湿,就没了响声。很大工夫什么也没找到,只是听到箍匠在炕上有一口气没一口气不匀称的呼吸。
榛子没招了,好在一片黑暗,箍匠只有一口气,没人看得见,她向门墩的门枢窝上尿起来。再推门时,就没了声音,她很高兴。铁门栓的长度和空隙好像为榛子设计的一样,正好能把门槛儿取出。这个过程她动作轻而隆。
往地上放门槛时弄出了一点儿响动,把老鼠们惊得住了“吱吱”声,榛子弓下腰,就从门道下往外钻,头刚过去,到了脊背时就被门夹住,她把腰往上拱了拱,门扇纹丝不动,还蹭疼了腰背。她退了回来,才想起应该问一声箍匠院子哪里能出去。
她又过来到炕边,摇了摇箍匠。箍匠气若游丝地说他只知道流向院子外边的水口没有堵严实,再就是大门……
榛子重新思谋夜晚院子的大致方向。她把身子放平,先把头钻了过去,再一用力,十分轻松地过了脖子,没忘记小包袱夹在腋下,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往外拱。当到了下半身,快挪出来时,停了下来。她无法辨认出这里的方位,只能望见满天星斗。天看上去咋就那么高,无边无沿儿。有一颗星星掉下来带着长长的尾巴,落得很远。院外边的林子里的夜莺已经不叫了。应到后半夜,一片肃杀寂静,连一只小猫的动静也没有。
她把身子全部拱出来了,先是坐起来,向黑漆漆的角角落落张望之后才站起来,后半夜的寒意很浓,时间不允许她再耽误了,如果鸡叫,凡开店的就有赶早的人,要是大个子女人起来早,肯定会先到这里来看她买的这个便宜货,咋办。榛子轻轻挪着脚,向院墙根儿摸去。只有找到箍匠说的水口才能出去。
夜色里,院子里幽幽暗暗,院墙像一道黑幕。榛子摸出这是石砌的围墙。她怕有起夜的人看见,蹲下来,用手在墙根摸,一只刺猬被她惊动,快速顺着墙根儿朝前跑去,刺猬和很多动物一样,只要有血腥味它就会出现在那里。白天看不见,夜里它身上的刺在奔跑时互相撞出小火花,像几只萤火虫抱团奔跑。
榛子再不见了刺猬,她判断这只刺猬跑出了院子,水口子不会远了。
这时,滴滴溜溜一阵上夜壶的声音十分清脆,接着是一个响屁和一声咳浓痰的声音。
她被骇得紧挨着院墙一动不动。须臾又恢复了寂静,启明星在远山巅慢慢升起,榛子继续摸着挪身子。一股儿森林山野的气味冲散了血腥气息。她心里有点儿舒坦,长长吸了一口气,手在墙根摸到了空处。原来山风从这里进来,带来了山地气味。刚才刺猬就是从这儿来又从这儿消失。
洞口儿石头乱乱地叠着,不用费力就把石头挪开,比钻门道底儿容易。夕卜边也是一片灌木树丛,榛子转过身之后,又把挪开的石头尽可能原样叠上去。她伸直了腰,长吁一口气却不知何往。
黎明的林子,阵阵松涛声忽远忽近,又有哗哗的水声混杂着跌落破晬的訇訇声,不时有丝丝儿水汽从脸颊拂过。远处的山洼里传来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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榛子很明白,只能往无人家的地方跑,要是再碰上大个子女人,她绝不会饶了自己。当然,再回五龙河镇是不可能了,昨日大半天,小半夜,跟着大个子女人七拐八弯,上山下梁的早已忘了路,她只有往林子里钻。
林子里开始发芽的野枣刺,把榛子划拉得几乎无法前行,看天空,黎明的光辉把天映得亮亮的。眼前的林子又大又深,影影绰绰,啥也看不见,她一个趔趄,把藤蔓中的野雉惊起,那野雉扑棱一下又落下来,两足的野禽没有夜目子,不能飞,四足的野兔、羊鹿子四散奔去,磨叽了半天,她还是没有走出多远。
天亮了,天空由青灰色渐渐变成鱼肚白,鸡鸣、狗吠声不时传来,林子里也热闹起来,灰的喜鹊、黑的老鸦、红的野鸡、小巧的夜莺、伶俐的小麻雀……它们珍惜每一个黎明,似乎久违了一般,在露珠的树枝间嬉戏玩乐。
榛子在野藤下的茅草中睡着了,凉凉的露水滴落在她脸颊时,她一个激灵醒来了,怀里还抱着小包袱,她辨不出来路。她朝山下望去,晨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楚。大个子女人,将要死的箍匠,令人屏住呼吸的氛围,都被白雾笼罩。又是一次死里逃生的庆幸。她要继续钻林子,要远离这里。她不想死,她还想见到黑痣。只要能见着,她要问他为什么甩了她,既然要甩,当初就不该花钱救下,她要问他,知不知道被队伍冲散后,她都遭遇了什么?受了多少罪?还不如被父亲送给龙王爷溺水死了好。
她这么想,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样想一次哭一场,自己说不清这是为啥,父母、弟弟她想过,命中注定母女、父女、姐弟是血亲。而黑痣是什么?亲人?恩人?她对黑痣的思念,简直有点像对仇人的念叨。就像一个复仇者想复仇却见不到仇人一样,无法释怀。榛子也很奇怪自己对黑痣的这种思念,说不清楚。每当绝望或将死时,她不放弃求生,活着,活下去,忘不了黑痣,说到底还是为了黑痣。
晨雾笼罩的崇山峻岭,苍莽而神秘。静悄悄的树林子里露出地缝儿的白头翁花,毛茸茸、脆生生,紫色的花瓣簇拥着黄黄的花蕊,十分娇艳,却也娇弱得可怜。它是林子里开得最早的花儿。林子里各类花草刚刚从冬季复苏过来,它第一个绽放了,给林子带来生机。野兔子、野羊鹿子就有了第一口青草。榛子不愁没有食物果腹,榛子采了野草放进嘴里嚼着,涩涩的苦苦的,像是油菜花或者白菜的味道……
太阳把露珠儿收了回去,雾岚迅速升腾散去,四下瞬时清晰起来。
灌木丛的远处是无边无际呈黛蓝色的针叶林,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山溪,轻轻绕过灌木丛,向山下泄去,白白的水花若一条雪白的缎带在飘舞。潺潺水声在林子间窜,四处飘溅的水花和缠绕的水汽,把这片林子滋润,才有了遍地开放的野山花。她能叫上名的只是“白头翁”。
榛子漫无目的,说不清是啥地方,连人家炊烟也看不到了。林子里也没有砍樵声。昨夜只是想着逃出来,并没有方向,恐惧能加速她逃离的脚步。
榛子钻进林子,沿着溪流的方向走,她就当这条小溪是为她引路。
小包揪被野刺划得不成样子,她坐时抱着包揪,爬山时挎着包揪。小溪流有时缓缓的,有时湍急,有时逗留在满是荒草的地方,无声无息。溪边是软软的砂石泥地,杂乱的动物蹄印。
当溪流再出现在榛子眼前时,已经远远离开了类似草甸子的地方。溪流更加清澈,清静冷寂的山林有了生机。小溪岸边裸露的岩石,依偎岸边的水草……榛子过去,不费力地勾着了一把干地软。这下饿不着了,她回到水边,用溪水泡软了地软。
地软是长在山上,无根、无梢、无叶、无花的一种菌,很好吃,和木耳、蘑菇一样是无人种、无人管的能吃的东西,榛子自小就吃过。她吃了,没有多嚼,确实有点珂碜。包袱里老鸨给带的几个馍都能嗅到锼味儿了,她仍然舍不得吃。有地软就能顿顿有吃的。
一个正午,太阳暖暖地照着林子,照着蜿蜒的溪流,有斑驳点点的水光在林子中随着太阳的脚步而移动。榛子像又一次飞出笼子的小夜莺。
此时的溪流平静,但它在多雨的夏季时节,汇集着从两岸高坡、山梁流水日久冲刷出的类似河滩一样的水迹,宽敞、凌乱,没有草的地方裸露着大小不一、白光光的石头,这些石头成了水鸟飞禽从林子飞出来在这里饮水,寻觅水虫、小鱼之后栖息的地方,石头上就有了成堆成片的鸟粪。
榛子难得有这么好的一天,身边是荒无人迹的山林,小溪,地软,松子,白头翁花。她像一个仙女,白头翁花能吃还能插在头上,有时又像松鼠一样毫不费力地爬上小树梢,又像小鸟“忒儿”一下,倾向大树杈摘松果。圆圆的松子像在怀抱中熟睡的婴儿一样安然。她瞅准了茅草厚实的地方,扔下松果,以免松子摔出。她又下到地上,厚厚的松针把树下地上铺的软软乎乎,很温和可亲。无意中她在空地上看到了翠黄色的山韭菜芽儿,有几分令她馋涎欲滴,而山韭菜芽儿如此之嫩。韭菜、地软,如果母亲在身边,包成韭菜地软包子那该有多好啊箍匠大概被杀了吧。他那么瘦弱不堪,孱弱无力,前言不搭后语,还为自己指出了一条活路,使她逃出了生天。她曾在灌木、藤荆中踢出来骷髅,很难说就是从魔窟中扔出来的,或是掩埋在林子被野虫刨出来的。
榛子放在溪边一棵树下的包袱边围着几只乌鸦,她匆匆赶过来,乌鸦们一哄而散,飞落到树上,把头转向榛子,十分诧异地聒噪着,发出“哇——哇——”的声音。她十分心疼地把乌鸦啄烂散开的小包袱揽在怀里。乌鸦是锼了的馍馍香引来的,长长的喙撕开包袱,几个馍馍被啄得馍花撒落了一地,白花花的馍肩撒在了有茅草的砂土上。多日来这几个馍是她的宝贝和使她走下去的最大安慰,百无聊赖时拿出来看看,闻闻,实在忍不住了拧指头大一点喂到嘴里,没完没了地嚼,那香,那甜,随着唾沫被一点儿一点儿D因下去,就连偶尔放个屁都会闻到馍香,不由深吸一口气,把下次拧馍馍作为了希望。可憎的乌鸦把她那一丝安慰剥夺、破坏,把可怜巴巴的希冀打晬了。她从茅草中把馍肩儿捡拾起来,怕乌鸦抢了去,按到嘴里,沾上了砂土的馍肩儿,她硬是一点一点儿挑拣着吃下去。
太阳西斜,林中的大小树木,活着的枯死的,除过倒下去横躺着的之外,都放肄地把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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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林子,一定很冷。榛子沿着溪流走,想找到人家住户,哪怕有个屋檐或牛棚让她落脚也好啊
突然溪流湍急起来,进入深深的壕沟不见了。她十分好奇,背着没有馍馍而是装着松子儿和一撮地软的包袱往前走,当走过一个大平台以后,发现原来前面是一个巨大如刀削一般的悬崖。隐没的溪流从崖缝儿流下去,显得匆匆忙忙,毫无目标,摔晬的水花儿在空中飞舞,形成瀑布,最后落入一汪绿莹莹的深潭中,夕阳下的瀑布美丽壮观,却没能给她带来快乐,那水面上五光十色的霓虹,飞翔在空中的苍鹰,林子里声声鹿鸣,整个周边生机盎然。榛子瘦小的影子摇晃在瀑布悬崖畔。她不知道峪谷底下有没有人家,有人家会有多远,得先找到自己能下去的路。许久了,她才看清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希望可以下去的悬崖峭壁。峭壁的太阳白和那被潭水浸得变形了的图案,鬼斧神工般地把一个什么图案描摹上去一般。小黑坨像是庙宇里信徒熙熙攘攘的样子。榛子的影子倒映在峭壁上,人群显得更加拥挤不堪了。榛子放弃了下山的念头,返回她中午所在的林子。那里至少宽阔一些。再等太阳升起的时候,再去找路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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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艿子的藤蔓不比野蔓那么葳蕤,红红的芋奶果红中透亮,挂在叶子很少的枝蔓上,把满是枯枝的藤架点缀得不再萧条。榛子又多了一种食物。榛子没找到能下山去的路。多少日子以来,她就没有离开过从溪流走过来的方向。榛子已经不知道初一十五啥日子,只有看月亮圆了亏了。芋艿子和樱桃都是最早的果子,榛子吃着它们时白头翁早已长出了秆儿。野韭菜也泛着绿色的光。榛子无事的时候,就摸出老鸨给她的粉奁盒子,小圆镜子里的榛子披头散发面如菜色,她认不出这是自己。她只认得那一双大眼睛是自己的。
芋艿子快落架时就是麦收时,榛子想到这时的麦子颗粒饱满,撸上一把在手心揉一揉,吹去皮皮儿,放在嘴里咀嚼,该多好啊如果烤熟了,香死人嘞可是她在深山老林啊,逃出了命,到了这无人烟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夏季阵阵暴雨,霹雳闪电,山峦、沟壑、林子都在颤抖。就在那天崩地裂的炸响中,刺眼的闪电像蛇信子一样只那么一撩,可能就会有人应声倒下。她这才明白林子中为什么有些树是横躺着的,朽了,烂了。每当这时,榛子就躲到石头下面。一直到秋天,溪流不再涓涓汩汩,在暴雨中,汹涌的山洪挟裹着泥沙滚滚而来。秋天的山林,野果子蛮多,榛子已经不记得五谷杂粮的味道了,没人和她说话,舌头也不灵便了,衣服和裤子早已破烂不堪。对黑痣的思念是唯一的记忆。野猕猴桃依仗着其他树木生长,长得很高,一嘟噜一嘟噜。榛子就像猴子一样攀上去,吃饱了再扔下一堆。每到傍晚,她就采些臭蒿草,揉成泥,用来擦身子,阻止蚊虫叮咬。她食着野果,始终不离开溪流,不知多远,多久了。有暴雨的日子渐渐少了,溪流清澈了许多。这一天,在水边,落进水里的脏物,招来了鱼儿抢着吃,她惊诧,这么高的山上竟然有鱼儿?榛子惊奇又兴奋,只几下就用手把鱼撩到岸上的草丛里,这里的鱼很少见人,更无人打扰,一惊之下,胡乱蹦跶。榛子抓着一条想吃下去,腥味太重。鱼儿在草丛中不一会儿就干死了,她把鱼收拾干净了整整齐齐码放着,火辣辣的太阳把鱼儿晒成了鱼干儿。干了的鱼没了腥味,一连几天,她把晒鱼干当成必做的事情。说来也怪,自从吃了鱼干以后,浑身都是劲儿。还有野葡萄、猕猴桃、八月炸……淅淅沥沥的秋雨把山林下得没一块儿干地方,榛子几乎无处藏身,松枝儿搭建的小棚子扛不住连阴雨,鱼干也吃光了,树上挂满了青苔上不去,山栗子也得从野畜虫嘴里夺。
这一天,雨刚小了一点,榛子决定重新找一块山林,连阴雨不紧不慢,地耳、山菇都拾不上手。林子里到处是苔藓。看不见明水,踩上去水就漫过脚面。带雨水的山果子吃下去闹肚子。再不找个干处,她担心自己真的会死。她本来就瘦弱不堪。现在她总觉得昏沉沉的,无力,也爬不了树了,她怕自己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每天就盼望着晒太阳或是遇见人。借着一块儿大石头下的空隙避着雨,多少能将就一下。小包袱的东西差不多丢了,遗失了,所幸那只绣花鞋还在,雨水浸泡过,绣花鞋再也不鲜艳了。每当抚摸着绣花鞋,榛子就想起黑痣,想那些在一起的日子。她肚子里有了野果子不饿时,就把绣花鞋紧紧捂在胸口,看着雨后彩虹,看着云卷云舒,看着满天星斗,想着此时此刻黑痣在哪里,黑痣的怀抱真暖和,如果再能见上面……想着想着,榛子不由得潸然泪下。
她果然还小,但是现在不小了。几个夜晚,野猪从远处而来时,她以为是人的脚步,简直就是黑痣的脚步。如果孤独、寂寞能杀人,那对黑痣无端的思念早已杀过她千百回。
她早已完全习惯和学会在丛林中行走,瞅着动物的足印,这些足印不是踏着荆棘藤蔓,而是从荆棘藤蔓下钻过去,就像洞子一样的通道很长很长。好在她又矮又瘦小,只略微弓着腰就可以把一个藤蔓缠绕、树枝纵横、荆棘密布的霸道的岩畔破坝走完。真正走在巨大的乔木树林子里,遮天蔽日的树木把一缕阳光让过,照到林子里时,只能长出嫩小的蕨类和菌类,这些不需要太多阳光的植物。像独角莲、地沙参,不需要太多的阳光。
长时间下雨,林子里到处都是积水,苔藓下、杂草中的小水坑里,有突着眼睛的小鱼儿来回游着,榛子光着脚踩下去,挪开一块石头,水坑就变大了一些,不慎脚下滑了一下,眼瞅着清水汪汪撵着脚后跟而来,她尽可能不踩苔藓。不料踩着了一丛开蓝色花的马莲,整丛马莲从根儿滑落,带出了白生生的马莲根,这一滑,榛子一个趔趄坐了下去,像坐着耍溜溜坡一样,从高处滑下来,既没有石头阻挡,也没有那么多稠密的大树和小草,竟是那么奇妙地绕着。她想抓住树梢,努力了几次,抓不住,抓住了也被扯断了。她伸手摸着屁股底下的马莲,另一只手拼命地想抓什么。怎奈坡陡,下滑很快,抓住的草,会被连根都拔起来,榛子一身冷汗,怕今日必死无疑,像这样滑下去,碰到石头或者树茬就碰死了。要么就是摔死了。下滑越来越快,榛子缩成一团。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树林中已经走出了大慈山,进入了一个叫龟背岭的地方,若不是雨雾蒙蒙,该是看得见漫川关了。
榛子滑过的地方迅速成为顺山而下的水沟儿,黑黄色的水瞬时就变得清冽,她无法控制飞速的马莲垫子,眼看着树木草丛往她身后倒去。她的尖叫声划破了树林的安静,回荡在千山万壑,惊飞了鸟儿,竟然有一群被她惊起的鹧鸪追逐着她下滑,“咕咕咕”一片叫声。榛子横下一条心,大不了被摔死,于是就把手抱在怀里,那早已不成样子的半截衣袖,那破烂不堪的衣衫揣着那只早已不成样子的绣花鞋。
突然前面出现一个小半人高的树粧,直挺挺地在面前,再往下就是有着排山倒海般轰鸣的深渊了,她把瘦小的双腿张开,身子后仰,这一仰,仿佛林子里的万物都倒了下来,砸向自己,她闭上眼睛,只有呼呼的风声和细晬的溪流声。
8
一连几天,榛子都躺在树洞里,饿了,吃核桃和五味子。太阳西下,压在很远很远的山上,天边堆积着五颜六色的云霞,浅蓝色的天幕,镶着金色的边儿。榛子就看那些云,像她曾见过的悬崖峭壁山峰,有的又像她窜过的峡谷。山峰,像绵羊、像牛,反正都在动,缓缓地移动,一会儿就变了模样,仿佛把这好看的秋天落日时分专门给她看的,能使她愉快,就怎么变幻。渐渐云朵儿挤在一起,又迅速分开,浓浓淡淡,十分匀称地把西天铺满。林子里是这么的五彩斑斓,几只苍鹰在林子上空盘旋不愿离去。真美,天边姹紫嫣红。最后苍鹰在空中盘旋够了,悠悠然落进林子。天空旷远、干净、一尘不染。
9
转眼间,秋草枯黄,叶落尽。老西风刮过来一阵冷出一阵,榛子像野兽,也埋食物,埋的核桃早都被野兽扒了去,唯一能度命的只有山枣了。山洞或树洞都很难找,就是有山洞、树洞,也抵挡不住夜寒。榛子没有方向感,脚下绵软无力,踉踉跄跄,她知道这是长时间不吃五谷杂粮的缘故。
这一日傍晚,秋风肄意地拍打着林子,林子里一片摇晃。榛子却意外发现了几只小狗,有狗就该有人家啊,却连一个小棚子都看不到,哪有什么人家。小狗围着她转圏圏,嗅她的腿,榛子痒痒的也暖暖的,但是榛子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甚至不能蹲下身去摸摸这些可爱的小狗。小狗们在石头边上一窜,忽的就不见了。原来,石头边上还有一个洞,四周枣树覆盖,不细看,是发现不了的。榛子心里一喜,也钻进去看究竟,什么也看不见,两三只小狗又围上来嗅她,榛子也是走不动了,她靠着潮湿的岩壁坐下去,抱着一只小狗,竟也有些暖和。洞口外边的风,呼呼地刮着,叶子飞舞。榛子正要入睡,窸窣中一只绿眼狼进了洞子。这几只小狗竟然围上前去,从狼的嘴里叼下吃食,那情形,分明是老狼喂狼崽啊榛子吓得大气不敢出,老狼的眼睛也盯着她。
“别吃我,我只暂住一夜,我不会伤害你们。”榛子徒劳地对狼说,却换来狼一声号叫,狼是听不懂的。
“反正我也是半死的人,你不嫌弃我瘦,就吃了我吧……”榛子似乎嘟嘟囔囔说着啥,就晕了过去。
夜里被冻醒时,榛子发现不见了那只狼,小狼们“嘶儿嘶儿”在熟睡。母狼又出去了?榛子不敢确定老狼还会来不,她脚踩到一团衣裳,肯定是哪个死娃子的。榛子把自己的脚踏在那堆衣裳上,脚不十分冷了。
洞外的亮光越来越强,寒气也加重起来。老狼在黎明前还是回来了,这次没叼着什么东西,显得垂头丧气,它还是盯着榛子。
“我走我就走,我半夜给你看孩子来着。”榛子对着狼说。
老狼轻轻一声叫唤,两只小狼崽醒过来了,吧唧着向老狼嘴上扑去,而老狼始终歪斜着头站在榛子面前。榛子知道,狼挡道,横竖不动弹,老狼要动杀机了。俩小狼崽在老狼嘴上找吃的,找不着,就嗷嗷叫。
榛子没有猛地站起来,这样老狼会以为她要攻击它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扑过来,按照这个位置,老狼若是扑过来,那就正对着榛子的脖子,榛子装作若无其事,慢慢地挪着屁股,洞口近在眼前却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挪到,榛子的眼睛自始至终没离开过老狼。洞外边已经大亮了,杂草上结着霜,她借着石头的阻挡慢慢站起来,大步跑掉。
夜宿狼洞,榛子受惊不小,好在安慰的是,距离人家不远了,因为狼是浅山野虫,靠围着人家偷鸡摸狗捕食,这一夜,心惊肉跳倒也值了。
霜天四野,趁晨雾未起,榛子要找一个较高处的山坳,她想看到炊烟,那就是人家了。几乎一年,榛子野人般的生活实在使她受不了,也受够了。狼口逃生,看来,狼也嫌她瘦。
这时,榛子听到鸡叫,再听,确实是鸡叫。榛子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人家烟火,于是她不顾一切朝山下冲去。沿途林子里有砍伐的痕迹,榛子有几分兴奋,还有些惧怕,但是她心里念的是活着,活着就能见到黑痣。榛子想着快有人家了,心情极好,然而脚下却没几分力气,走得十分艰难,不食五谷的滋味榛子算是尝尽了,她这会儿看见野枣儿就反酸水,甚至牙齿疼。
远远传来“啡啡”的砍樵声,榛子甚至看见了淡蓝色的袅袅炊烟。榛子想欢呼一声,张开嘴,却没有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腿脚也不连贯,几乎是爬着走,肚皮划伤了,却没有血流出来。榛子想着,就是爬也要爬到樵夫跟前,讨一口吃的。却怎么也爬不动,好在榛子所在位置高,她一侧身,骨碌骨碌滚下来,着实把砍柴的樵夫吓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