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卫民2025-11-11 13:4513,089

  1

  王汉景得到麻养高这样的军师,喜出望外,如今手下有二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一时想不来自己该有个什么样的名分,就叫手下人喊他营长。麻养高么,既是军师,又是教练,还是先生。

  本来破旧不堪、土不拉叽,苫着草的王汉景的土台台小院子,在王村属于最差的庄基地。自拉杆子兴兵,没几天拆了旧翻了新,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他八辈子没想过一个大院子竟然没多长时间就盖成了。扒了老墙,把桩基用板石垒了,有细心的垒匠,把迎春花枝条压进去、石榴树枝子压进去,竟然都活了。两尺半的大墙板、九尺的下架、丈八的进深,后院东西厢房、瓦顶、青石砖,落成之日吃肉喝酒自不必说。

  新院子盖好了,再有两杆子枪在门前屋后巡逻着,那就更加威风。

  一个“致和昌”的佃户打着保护乡邻的旗号兴兵,没有什么过错。泥峪川多少年来,设乡约、保甲,就是没有庄稼人自己的一杆枪。土匪、粮子祸害,蔡世珍也祸害,因而王汉景兴兵几乎没有人不拥护。至于一条川的人帮着盖房子,王汉景就把它叫作营房,不是啥大事,张家坡场的柱子,李家坡场的檩子,不值啥钱。他种的“致和昌”的地没有退,每年的稞子,就随心布施。“致和昌”老板私下说的话:“毕竟王汉景手上有枪。”

  麻养高在王汉景兴兵之初,就被王汉景专门来请去当军师。那当儿,麻养高的老二走襄阳好几年了音讯全无,哪有心思给他当军师。

  现在好了,麻养高的老二回来了,家里闹得翻了天,他无颜面在麻河村,就来到了王村,看起来他来当高参,实际上是避乱。

  儿媳翠荣,自打麻二走后的第二年脾气越来越大,当公公的不好说啥,桂娥能说。庄户人家啥时候地里没活?平时翠荣不下地说得过去,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播时,跟在犁耙后面撂种子谈不上是啥重活吧,她不去,收麦天,龙口夺食,翠荣还赖在厢房,睡着,给地里送绿豆汤都不肯。桂娥就不满意:“麻家养条狗,夜里还叫几声哩。翠荣也敢还嘴:狗也有公狗陪着哩,就是母鸡也有公鸡连着哩。”

  桂娥不再说话。麻二不在,翠荣守空房久了,成了怨妇,翠荣忍耐,认命。

  桂娥也是心疼媳妇儿的。“千怪万怪只怪咱儿子不回来。”她对男人麻养高说。

  麻养高的脸红了起来,他想起前段日子或近段日子翠荣的事。那天黑斗去口镇籴黑豆,黑豆上庄稼,上啥长啥,只用在磨子上磨一遍成了两半就行了,施肥到秧苗子根儿,不几天,秧苗子就像有手提着一样疯长,黑油油的。他帮黑斗把牛赶到坡上,再吆喝进牛圏时,青草牛正当起圏跑草的时候。一头犍牛逮住了机会,在棚里头趴上一头母牛,这是养牲口的巴不得的事情。麻养高正在高兴时,只见翠荣抄着一根柳木棍子,朝着犍牛一顿狠打,犍牛从母牛身上下来,翠荣还不放过,再朝着牛鞭子打去,犍牛躲得快,要不就废了。

  当时麻养高看在眼里,以为儿媳妇儿嫌羞,他还在心里说:“牲口就是牲口,不理会避开人。现在听自己女人这么一说,麻养高明白了,翠荣是憎恨,是心里不平衡。

  麻养高在麻二走后第二年就揣摩着麻二怕是不在人世了。他想得多。首先,南边很乱,削了长辫子的南方人闹革命,今日长枪明日短枪瞎折腾,说不定麻二挨了枪子。其次,麻二仪表堂堂,知书达理,能千里迢迢做生意,定是被南边的女人看上缠住了,但愿如此。既然如此,怎么连一封家书也没有?最怕的是,儿子被杀人越货,成了冤死鬼。

  桂娥在媳妇儿面前装硬汉,背过人哭过一回又一回,她骂自己男人,自家这些地够吃够用,可偏让儿子去做生意,麻养高也自责,嘴上却说:“农不兼商一世穷。

  麻家单传,不能在他手上断了香火。既然翠荣是麻家的人,生男育女责无旁贷,然后任她怎样都行,或者改嫁。

  麻家几代单传,不知是哪一代出了问题,麻二结婚多年不成,麻三是啥种更不好说。话丑理端,绳从细处断。麻养高多少个日夜睡不着,难道当初从南洋学堂遵父命回家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顺从地听从父母之命,这是不孝吗?还要把这份儿不孝加给儿子吗?这是什么道理?

  麻养高曾在“致和昌”账房有好几年,那时还是老掌柜的。自己想在口镇盘一脏基地,日子久,也见了许多不该见的事,于是悄然告辞回麻河村。

  历代“致和昌”掌柜给儿子说媳妇,总比儿子大,过门一两年就抱孙子,儿子才不到十五岁。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多一辈人。人穷辈分低,富人辈分高,见怪不怪,都是富人的说辞。

  桂娥偷偷一个人哭够了,就试探关于儿子无子嗣的事,只要是麻家的种,管他村上人说啥不说啥。他们尽管说,说得声高了被风吹,说得声低了被脚踩。麻养高一声不吭,桂娥接着说:“叔嫂配,是最合适的。麻养高用牙齿咬着水烟锅上的玉石嘴儿不回答。麻三在新式学堂里学了那么多新鲜玩意儿,说起吴佩孚,段祺瑞,什么“巴黎和会”,一套一套的,学堂里不乏洋女学生,这事他能答应吗?

  春日里的一个傍晚,麻河村到处都是桃花春泥的味道,州河岸上的那些杨柳,千丝万缕,万物复苏,无一不撩拨着麻河村人的心。

  黑斗把牛吆喝到河里饮水,回来在后院早早睡了。细晬的月光流洒下来,院子里桃树、苹果树,枝头春意不减,花香袭人。

  麻养高在王汉景的营房有一个单间房,每日里有厨娘送吃送喝。王汉景一副新粗白布裹缠,穿着方口布鞋,没有一丝儿庄稼汉的样子了。不时地和麻军师商量练兵事宜。就王汉景之见,军师该是啥事都懂。麻养高说:“军师是文案,出谋划策拿主张,打枪、列队、格斗、玩命,那是团练的事。”

  2

  蔡世珍自王汉景兴兵之后,不再来泥峪川滋扰生事。上进川也是一条大川,南进葛牌,东进金陵川,他不想自找麻烦,而且王汉景快枪已有了十五六杆,套铳也有五六个。但王汉景也没有大动作,只是谁家过大事待大客,王汉景的人马去上一拨,助助威,捧捧场,换一些大洋。

  3

  忽一日有人传说泥峪川黄庄子的黄子寅,从南边领回来一个小老婆,貌美异常,一口洋腔洋调,将择日大婚。蔡世珍不知黄子寅何许人也,竟有如此之艳福。打探说,黄子寅乃泥峪川一挑夫,靠耍扁担挣来一份家业,并无啥大的背景根基。关于领回小妾,倒是属实,且美貌程度是一条川的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的。蔡世珍听了,说:“贩夫走卒,花魁之遇。”说归说,他心里却痒痒得厉害。上进川人物,不过是吃吃喝喝,并没啥新鲜之举。也曾去过州城,不就是城墙,水泉,花楼,城东鼓捣柳巷,一个黄子寅纳小,竟然兴师动众,择什么吉日,唱鸟大戏,他倒想瞧瞧这个大美人,不说别的,也是一乐。

  黄子寅住在黄村和王村之间的“犁湾沟”口,也叫黄沟,就住着他一家人,习惯叫黄庄子,那条沟自然从沟底到沟脑都是他家的,全是漆树,每年割漆的时候,上下两村村民都来帮忙,黄子寅的日子过得不错。怎奈娶回来的黄陈氏不生育,膝下无儿无女,这下从郧西领回一个女子,年龄尚小,不曾圆房,时隔两年,这女子出落得如花似玉,因而,黄子寅想借此张扬一番,也削减一下无子之辱,更期待来年就抱上儿子。

  黄子寅领回来的女子正是榛子。

  榛子那日被砍柴的救起,这家人也穷,养活不了她,她就去赶赊饭场。

  赊饭场不过是当地富户乡绅的做秀场而已,集市上被席卷摆成一溜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说来也巧,黄子寅担着漆篓挑子,从人群中钻出来,交两个大洋给管事的,管事的叮嘱,要瞅准,搬哪一个就得认了哪一个,搬小子了能放牛,搬小女子了能当丫鬟,并且说明没有老女人,没有老男人。还说谁挣钱都不容易,搬个棺材瓢瓢当娘老子,那叫害人嘞。黄子寅虽是耍扁担的,但不失为江湖行走之人,既然知道这是布袋买猫,看不准的事,就得认了。

  他走上前去,不加半点思索,就指着卷着榛子的席筒说:“就这个了。

  早有人在边上替他解开了席筒,顿时震惊在场看热闹的人,只见席筒里是满头蓬乱着毛发,其中夹杂着树叶草肩,又黑又瘦的一个小人儿,身上的衣服有一边没一胯,半截儿是光腿,腿上全是划伤的口子,结了痂的,没结痂的,看着都疼。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小脸儿只有柿饼大小,唯一灵动的是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往人群中怯生生地看。

  有人就喊,连一个铜钱儿也不值。

  黄子寅难免心中疑惑,不论别人怎么说都行,他只怨自己手气咋就这么差,最后好不容易才从眼睛和屁股蛋儿上分出是一个女娃子。他上前牵住榛子的小手,人群一片哗然:“没用没用,小棺材瓤瓤一个”

  “四匠怕得闲浪荡”,黄子寅倒不在乎,他心想就当是救了一条小命儿。再说,已经这样了,不领走会失了面子。还说,这孩子还会被卖,是活是死那可就不一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对人群撂一句话,牵着榛子离开闹市。

  按说,黄子寅领女人回来,是值得在乡邻中炫耀的事,他没有。他一进门就被自家女人数落,说他眼睛不是瞎了,就是叫驴踢了。女人说归说,对榛子真心好。

  她先是给榛子绞了头发,烧水给榛子好好洗了澡,再把自己的衣服改小了给榛子换上。

  榛子说不清自己多大。她就捏了捏榛子的奶头,又查看了榛子的下身,心中窃喜,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看年龄也就小自己十来岁,男人纳小,自己失宠,这是必然,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小人儿啊,和自己周正的脸庞那是比不得的,再看她枯瘦如柴,男人搂在怀里不嫌珂碜才怪。

  她大大方方地给黄子寅说:“成亲吧,给咱生个一男半女,我养着。黄子寅不语,榛子如此模样给村邻咋看哩?他黄子寅再没后,也不至于这么着急。

  她见男人不语,缓了一下,又说:“过段日子也行。”说罢,依偎着黄子寅。

  黄子寅再出门时就多了一份牵挂,怕榛子被大的虐待,再后来,他给榛子把卧房另安置了,让她好生养着。

  4

  再说榛子进了黄家之后仍茫然,会不会被他再卖了,会不会和黑痣一样突然不见了。那时,姐会撵走她吧?黄子寅的女人让榛子把她喊姐,姐是好人,黄子寅不在时就喊她过来一起睡,下地干活就留她在家。

  渐渐地,榛子身上的黑色淤痂慢慢脱落了,脸上逐日长了肉,也不似以前那么黑了。不久,榛子长开了身子,出落得很是好看了,哪里还像被卷席筒时的小叫花子。

  榛子完全明白了自己是小老婆,这儿就是她的家,这地方叫作泥峪川。世上事情咋就这么巧,黑痣就是泥峪川的。姐姐要去镇上赶集,她跟着去了,她幻想能碰上黑痣是最好的事。姐姐嫌自己脚放开了不好看。早先她是缠过脚的,怎奈那几年野人般的日子放开的脚,骨头走硬了,早已经无法再缠,黄子寅女人根本就不知道放脚已成为时尚,口镇那些穿阴丹士林衣服、打着围脖的女人都放了脚,她把姐姐扔的那只绣花鞋偷偷捡回塞到老墙缝。榛子第一次随姐姐去口镇,心里说不出的喜悦,也有惆伥。几年间,她在荆楚之地被卖来卖去,走过了多少集镇,而来口镇就不一样了。灯芯绒布鞋,崭新的青蓝色粗布上衣和裤子,头上盘着发髻,和姐姐并肩走在泥峪河边,不论是擦肩而过的还是在地里荷锄的乡邻,除了和姐姐招呼一声:“赶集去”再就是对榛子投来羡慕的或欣赏、赞赏的目光。

  粗略算来,榛子到黄家已有两年余,完全变了样,既有荆楚女子妖娆小巧的身段和眼中的楚韵风情,又有经历过多舛命运摧残而复生的历练,更加隐隐透着对世道、世事的明理与智慧。一对长睫,双眼皮大眼,黑葡萄一样晶莹,略带哀怨和流盼,看似稚美天真,却又深邃狡黠而莫测。很自然,榛子的苦难经历必将造就她对人世的许多不解,而这不解流露出来时,就在一双眸子上。也就这两年多时间里,榛子被压抑着的骨骼,骨架一下子被养起来,就像一株苞谷苗因缺水缺肥正在枯萎时,得到雨水又得到黑豆一样,不长才怪哩。

  说来,也该榛子享这一段时光的福。姐姐不是没给黄子寅生男育女,理缺理短才贤惠,才如此对待男人领回来的这个小的,而是天生她就是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一直到黄子寅家道中落,乡邻指责榛子是红颜祸水的时候,这个姐姐对榛子都没有一丝怨恨或多嫌。至于后来撵了榛子,那是另一档子事了。

  就榛子自己看,集镇都是人来人往,贫贫富富。但口镇就不同了。

  口镇全称叫黑龙口镇街子,公文、契约、说住地籍贯,都这么写,口语称为口镇。

  5

  口镇雄踞州城西的秦岭脚下,西出六十里和蓝田相邻,过九间房西望长安,在州河与七盘河中间,古有西大门之称,古往今来,东可与两广两湖通衢。很早以来,四方商贾让这里的语言和习俗混杂了起来,多以关中道的秦文化为主,兼容了湖广的楚文明,因而这里的人们在没有战争时一派繁荣。

  在口镇,姐姐像领亲妹妹一样,给榛子说这说那:“黑龙口的麻花油攮攮、锅盔、油饼到口香,黑龙口的醪糟醉倒人,黑龙口的挂面绣鸳鸯。这边有姐姐给她叙说描绘,那边她的好奇远远超过了来口镇置办嫁妆的喜悦。这是姐姐的主张,没有明媒,但得正娶。正娶就得有个样子,像总得有一双洋袜子,有一块香胰子,或一块洋碱,有几尺红毛线、几缕儿金丝线、一瓶头油,还有刚时兴的发卡。所有这些东西值钱多少,早有姐姐从黄子寅手中讨得了,口镇店铺如林,一次性就能办齐了。

  “致和昌”二掌柜这天正好在柜上,黄子寅女人他是认得的。问过话,知道黄子寅要纳妾娶小,便将目光转向榛子,不由心中一震,说一声:“这个黄子寅好福气”就把这些指使小二没多大功夫就办齐了。

  走过口镇半条街,又是一座戏楼,其形式模样和五龙河镇街上的一模一样,榛子先是眼熟,接着便像蜇了蝎子一样地疼。蝎子没娘,蜇了喊不得疼。五龙河的月光夜还在眼前,没走多远,街角小楼串串儿红灯笼,榛子这会儿像被谁在心上扎了一刀,顿时略失血色。当然在熙攘的人群中姐姐没有留意。

  口镇后边的河滩是诱人的露天市场,煎热豆腐的小铁锅、烙锅盔的大鏊子、炸麻花的平底锅、卖煮馍的筒子锅,柴火都熊熊燃烧,把河滩烧得香气四溢。还有恰铬摊子,锅上架着压恰铬的床子,压恰铬的女人,一会儿忙给客人捞恰铬浇汤子,一会儿又坐在恰铬床子上压恰铬,滚圆的屁股,每往下压,屁股渠勒出一条缝,甚是惹眼,冲着这,她的摊子更红火。

  两面黄的豆腐干,浇上青椒蒜水,色彩鲜艳馋人。卖醪糟煮鸡蛋的摊子,不论生意好坏,小风箱扯得像唱戏打板的一样,扯得有板有眼。忽见炸麻花的放下手中刚拧好的面底子,把一个汉子推出老远,并送那个人两根麻花。原来被人推走的人有羊癫疯,一旦突然病发,极有可能倒进麻花油锅。羊癫疯拿着麻花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如果不犯病,他和正常人无异。

  榛子和姐姐本是说好要吃一回,她知道这方水土不富足,但很讲究。不论赶集的,还是摆摊子的,都十分客气,文明。至于花楼、酒巷、烟馆,多少年来,在任何地方都少不了。她刚才路过戏楼场,看见花楼再也没心情吃啥了。她随姐姐在河滩市场穿过,买了几块豆腐带着,每人要了一碗红肉煮馍,也没吃出什么味道。

  黑龙口镇街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东街有什么奇事,哄不过西街。哪天有几个讨饭吃的,哪天有几个开顶、化缘的,或跛子挑了一担柴、瞎子提了半笼菜,一街人都知道。泥峪川黄子寅的小老婆从鹿角沟而来,没人知道,在街上只一圏转完,人都知道了。“人精啊,那水色,那腰身,啧啧。”“洋娃娃啊,这个黄子寅。”凡见过或听说了的,无不把嘴又撮成鸡屁股状“啧啧”几下。

  蔡世珍也就是从这一天的传说中才知道泥峪川又出了一个大美人的。

  黄子寅请先生为纳妾择吉日,却无法向先生报出榛子准确的生辰八字,甚至连榛子姓氏也不曾有,先生只好就男方的姓名和生辰选了吉日。

  他对自己在无意中搬的席筒,领回的榛子本没有纳为小老婆的意思,那些日子榛子连一句话也不说,走不动的时候,他就把两个生漆篓梱在扁担一头,随便编个藤筐把榛子放在一头担着走。膝下无子,积德不够。这样也算是广种福田了吧。这两年间,她出脱得如此好看,他好几次想过去睡,可是女人不依,说让他依规矩而行。榛子没爹没娘,怪可怜见的,他想想也是。灶火爷不是神,敬的日子久了也是好事,会降下吉祥的。又想自己不是泥峪川啥大人物,比不得麻养高、王汉景等人,只图人说个“黄子寅纳妾了”,转身榛子再生个娃,泥峪川人再说个“黄子寅老婆给他生了个戴孝的”,有这些话就够了。

  黄子寅简单地做了筹备,四月十八日这天待客。

  上边王村,下边黄村,乡邻他都是请过的,每一户都有人来帮忙,这一日的热闹自不必说。

  这一年也格外风调雨顺,麦子长势喜人,过不了多日,就要开镰收麦。微风吹过,绿黄色的麦浪,舒缓地一波一波涌动,“算黄算割”。鸟儿从早晨到夜间不住地鸣叫着,提醒着乡邻。一派丰收在望的气象,一片欢天喜地。

  6

  榛子没有娘家人,姐姐就是娘家人,梳头、嫁衣都是她打理。至于待客的事有总管,有账房。没有轿子,按先生的指点,酉时拜堂。榛子顶着红盖头被姐姐领着从厢房来到上房,姐姐早就将大炕腾出来。几床崭新的大花花被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炕上,粉过的白墙上贴着麒麟送子的剪纸,窗棂上贴着喜字。拜天地、拜高堂,都没有什么新鲜。看热闹的都期待着新人入洞房,黄子寅掀盖头的那一刻,新媳妇屋里没大小,目睹新娘芳容是其一,闹腾乱中,说不定能摸一摸新娘的三寸金莲。

  这一日黄子寅好生打扮,理了从汉口流行过来的发式,身着绛紫色衣裤,脚蹬华达呢青色布鞋,咋看都不像个扁担客,倒像是口镇或州城的一个人物。

  他免不了被人推前挤后,正在这时,有人悄悄拽了一下黄子寅衣襟,说是后堂来了个人,榛子的远房亲戚。

  已经拜过天地的黄子寅吃惊不小,榛子怎会有远房亲戚呢?单单从搬席筒的地方走回来就得十来天工夫,何况榛子的家乡更是遥远。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暗中指使人备上四色礼当,去王汉景屋里请王汉景来助热闹,自己堆起笑脸来到后堂。

  这厢早有总管安排人手送茶送水,铜烟锅子擦得锃亮,火绳都备了齐全。

  黄子寅一撩门帘进来,张口说道:“不知客人远道而来,有失礼节了。”说话间双手抱拳,略作鞠躬状,才抬眼看来人。

  是布衣模样,看得出一路风尘,鞋脚都是湿泥巴,眉宇间一股子匪气。黄子寅递过去水烟:“不知亲戚为小妾的何人,以便等小妾掀了盖头前来见过。

  那人道:“不是亲戚,内人也是从郧西过来的,今日我等借此吉日替内人认个乡党,也算作日后有个往来。

  黄子寅听罢,听出不是郧西口音,此人说话后音打弯儿。不论是啥人,这话说得倒也不能驳了,看来自己心中的忐忑多余。正好总管叫人端来肉臊子面和蒜泥水儿,后堂紧张的气氛舒缓了下来。

  黄子寅道:“乡党一路辛苦,先打个尖儿,一会儿酒席上有酒肉招待。”来人也不客气,端起碗吃了起来。

  黄子寅说一句“慢用”,就势退了出来。

  榛子坐在炕沿上等他掀盖头,不掀盖头,她是一动不能动的,这期间被闹房的人这儿捏一下那儿摸一下。也有人给她说有娘家人来了,她根本就不相信,这条川唯一能沾上边儿的人就是黑痣,而黑痣从来不曾见过面。

  黄子寅掀盖头的兴致消减了不少,随便就掀开了,这一掀,惊呆了在场的人,天下有如此美人?而黄子寅连红鸡蛋都没吃就出去了,榛子追了出来:“是湖北来的吗?”

  黄子寅答:“殿里来的。”

  榛子又问:“是泥峪川店子吗?”

  “阎王殿。”

  榛子这才明白,是有人来找茬了,不是生意场上结下的梁子就是上辈人留下的冤家。

  榛子径直来到后堂,那三人已经吃毕,正在叼着水烟,见新娘子过来,顿时哑口无言,果然一个美人。

  榛子压住火气问:“客人可是从湖北来的?”

  其中一人道:“内人是郧西人,可能与你同乡,今日前来恭贺,五个大洋不成敬意。”

  榛子道:“如是这样,好生歇着吧,一会儿坐席就代表娘家人便是了。”

  那人上下打量着榛子,看榛子就是一个大家闺秀,移动脚步,弱柳扶风,开言动语,细声细气,颇有几分风姿,哪里是泥峪川或口镇女子可比。

  榛子又上前端起壶,亲手为客人续茶,纤纤玉指像芦笋一样白嫩,本是山楂叶子的茶,经她递过传来淡淡的异香,使得他们仨接茶碗时神不守舍,显出了慌乱。

  这一刻,榛子从这仨人眼中体会到,这几个不速之客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人家口头说的也没错,挑不出什么破绽,便告辞退出,说待会儿上席敬酒。

  黄子寅去沟口大路上接王汉景,身上备好十个大洋叮叮当当地响,王汉景果然带着四五个人、四五杆长枪来了。那气势和威风打老远就有些咄咄逼人,他赶两步上前,一个抱拳,道了声好,便递过大洋,身后一小卒闪出,接在一个布口袋中,别到腰间。王汉景一挥手,身后扛枪的吭哧吭哧走在前边,留下他和黄子寅说话。

  “子寅弟,这么大的喜事,我应该早到才是,把那十几把电光灯昨晚就给照照,多热闹,今晚留给你,好好耍耍。王汉景人物似的走着,小声说着。

  黄子寅忙说:“一忙就没顾上,这时倒正好跟上了。”他没敢对王汉景说出实情,怕他反悔,毕竟一怕惹是生非,二怕事情是福是祸没个数,无法说清。

  正说着话,就到了场院中,乡邻见王汉景带着长枪过来,更加高兴,今天这个宴席不仅是吃,还是热闹嘞。

  王汉景把几个扛枪的马弁分别安排,端端正正地站在宴席的场院东西南北四个角上,头扎红布,何其威风,他和另一个马弁来到场院中央。这时有老者正在安席,见王汉景过来,喜不自胜,领王汉景在上席坐定。宴席多是一张席铺地,八人一围,所谓上席便是三张桌子了,是专门备给老小外家亲戚的。今日有贵客,三张桌中间一张是主宾,老外家亲戚只能分坐两边。这厢有总管派人为王汉景上了茶,王汉景也不谦让,端了,十分绅士样地捩了一口,和身边乡邻叙话;又指示身边马弁掏出十个大洋到礼桌上去随了份子,乡邻一片赞叹夸奖。王汉景十分受用。当然黄子寅心中有数,那十个大洋是给他长脸装面,退回去时还不得再垫个两三个。

  这厢安顿好王汉景,黄子寅复回屋里后堂。“娘家人”不见了,经打尖已去厢房歇息,说是累,并说今晚也就不走了。他好生气恼,便忍气吞声到厢房,仨人已在榛子炕上斜躺着,没形没状。其中那个为首的道:“你这新郎官,把娘家人没当一回事,打个照面就不见了,怕我们仨吃得多,是吧?

  黄子寅听出茬儿,看出了这仨是冲榛子来的,他没见过蔡世珍,这个人大概就是了。

  乡邻见怪不怪,早年泥峪川也有过这事。泥峪川属州城西乡,百姓相传州城三只虎,其中一只就在泥峪川,“郭子丁,廖洪升,赵布征”。郭子丁是东乡一霸,廖洪升把着黑山、杨斜,赵布征时期,口镇也罢,上进川也罢,尽出恶棍,他和他的手下横行了多年。好多年,蔡世珍这条狗,也偶尔过泥峪川来猎取俏丽女人,今次他来给黄子寅送礼,见了这个楚楚动人的媳妇儿,早已垂涎三尺。但蔡世珍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王汉景。在蔡世珍眼里,佃户出身的王汉景微不足道,兴兵以来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有枪不假,说不定还没扳响过哩。

  黄子寅自打见了这几人,觉得就像吃了苍蝿,也不把话说明,只说:“既然是亲戚,又是乡党,若不嫌弃,我略备了薄酒,粗茶淡饭的,还请移步外边坐席。”

  蔡世珍本是一表人才,他到泥峪川,无一次不得逞。他也就随黄子寅出了厢房,过厅堂,来到场院,席面已经安排好,黄子寅端直把他领到上席就座,吃宴席的人齐刷刷把头转过来朝这边瞅着。王汉景见黄子寅领人来上席,也欠起身子以为是黄家长者。却见来人器宇轩昂,人高马大,浑身傲气,又充满杀气。正在纳闷儿间,只听黄子寅对那人道:“这就是王汉景王营长。”

  蔡世珍吃惊不小,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黄子寅竟把王汉景请来示威。他努力漫不经心地说:“不知王营长在此,失礼了。”说毕,抱拳施礼。王汉景听得黄子寅对客人这样推介自己,觉得面子不小,又见此人虽然如此气势也不失对自己毕恭毕敬,就起了身让座。

  这张桌上,个个都是江湖汉子,没有一个是黄子寅长辈。黄子寅心里乱了谱。一个是不请自来的豹子,一个是请来的老虎,哪一个都是惹不得的爷。早知有今日,说啥也不办酒席。纳妾太平常了,办什么酒席。都是自家女人不生养啊,是自己想张扬一下,为自己撑面子,并放出话去,要是榛子生个一男半女,还照样大办酒席宴请乡邻的。

  蔡世珍正要落座,见王汉景的小卒背着长枪从外边走向席间,心生惧怕,把目光再投出去,向四周打探,只见场院四角均有背枪的小卒。蔡世珍明白这是鸿门宴,哪里是婚宴。

  话说,这边王汉景也在思量着蔡世珍的身份,正私自猜想,对方自报家门了:“在下蔡世珍,今日路过此地,得知王营长在此,借机一聚,也不枉久闻大名了。”

  王汉景还是沉得住气:“黄子寅纳妾娶小,还能请到您这样的贵客,荣幸荣幸。”

  翘首以盼吃席面的乡邻忽闻上席坐着蔡世珍,一阵恐慌。大家没见过真身,一时间,场院謝肖悄的无人出声。但见王汉景与那人倒也和颜悦色,并不是传说中的红毛绿发的土匪模样,倒也稍稍放了心神。

  开席的炮仗响过,上菜的先是从上席开始,只听猜拳行令、杯盘相撞的声音。

  7

  蔡世珍很后悔今日打错算盘,王汉景带枪赴宴席,这分明是给他亮胳膊,他绝对过不了王汉景这一关,白白借娘家人之名,白白随了几个大洋的人情礼。王汉景以地主之谊的身份频频敬酒劝菜,二人都压着酒性,生怕被对方小瞧了或是捏住了把柄。

  蔡世珍看出王汉景初出江湖的稚嫩,会客套应酬不足以证明他山高水深,随而转了话题:“王营长练兵有方,何不露一手瞧瞧,也让我见识见识,以后也便于讨教。

  王汉景答道:“若有此场面,必有一番好看,为众乡邻助兴。说罢,朝身边马弁一使眼色,“开始”

  只见马弁从头上解下红布在空中一挥,顿时枪声大作,惊飞的鸟儿四下乱飞,泥峪川的沟沟岔岔久久回荡着炸响。

  蔡世珍一脸不肩:“是连发的汉阳造,只怕王营长这手下打到哪儿瞄到哪儿吧。

  王汉景正在得意洋洋地注视着四个枪手,他曾特意吩咐总管给这四人留下酒肉。忽听到蔡世珍如此奚落,“打哪瞄哪”,这是埋汰王汉景帐下无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块儿硬地,你蔡世珍在上进川竖着横着与泥峪川无关,但今日可是在泥峪川正难堪不知咋接话时,身边的马弁站起来问,“营长,打不打?”

  王汉景不知手下所问为何,见他手指天空,只见河对岸正从远方飞来一只老鹰,高高的,一个黑点儿而已。王汉景明白了,在心里想:“你这廝,谁有这枪法能打得下来?”王汉景正翕动嘴唇想说话,只听枪响了,那只老鹰扑棱棱落下来,早有小孩子飞奔去捡了回来交给王汉景。

  他看着蔡世珍的表情道:“想必蔡英雄也有如此枪法吧?”

  蔡世珍压根儿没把王汉景放在眼里,不料他手下竟有如此人物,又听王汉景这么一说,更加不自在:“乡邻吃席面,咱兄弟别顾着自己高兴倒扰了乡邻兴致。

  王汉景朝乡邻方向略作鞠躬,席间又响起了划拳猜令声。

  这时黄子寅正被族人老者带领着开始敬酒,自然还是从上席开始,那老者白髯银须,手持水烟锅,胳膊上搭着火绳,朝着王汉景道:“王营长能光临,荣幸之至,先喝三杯恭敬酒。王汉景忙不迭地说“自己人不能先喝”,指着蔡世珍说,“这位是上进川蔡世珍蔡英雄,应先敬他才是。

  原本是前来作恶霸道的蔡世珍,被王汉景抬举称之为英雄,难免有些诚惶诚恐:“岂敢岂敢。老者听到这话,忙又撤转身子,把烟锅儿背转向蔡世珍。

  其实,黄子寅早对老者说明蔡世珍今日到此没安好心,又惹他不得,借敬酒之际,必有话说。敬烟只是敬酒的序幕,他更懂得不能把烟嘴儿对着客人,就像给人倒茶,不能将茶壶嘴儿对着客人一样。

  蔡世珍还要推让,老者又道:“蔡英雄和王营长真乃上进川、泥峪川人的福星和保护神,两川百姓免遭欺凌和外侵,不扰民不霸女,队伍捉丁拉夫,土匪强占打劫,对二位都是望而生畏,老者把目光从两人略显得意的脸上扫过,“荣幸之至啊”他一个眼神,榛子斟酒,黄子寅端上前,恭恭敬敬递给蔡世珍,新娘子敬酒是民国新风。

  王汉景也劝道:“老者所言极是,你我都受两川百姓拥戴,德惠乡里,接了酒吧”

  蔡世珍先是接过烟锅儿,又递还给老者,走完这个程序,接过黄子寅递过来的酒,用眼角儿瞟了一眼榛子,内心再次惊叹与惋惜。一仰头酒入喉,三杯饮过,脸上已经红了颜色。按其以往酒量,三杯酒不值一提,可今日内心复杂,不由他不胜酒力。

  轮到敬王汉景了,老者仍旧一番客套,王汉景三杯下肚,豪情万丈:“物华天宝的泥峪川,自古以来民风淳厚,知情达理,我今儿借花献佛,给蔡英雄敬上三杯。

  黄子寅自然听出王汉景话中有话,连忙斟酒,王汉景还没端起酒杯,蔡世珍起身致歉,说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再喝,黄子寅挡着王汉景,自己端起来:“先干为敬”一饮而尽。

  “好!先干为敬”王汉景也这么一说,一饮而尽。

  日渐西斜,宴席散了。黄子寅和榛子在沟口路边与众乡邻告别,心中在想着蔡世珍这条狗是走还是不走。

  这时,“啪啪”两声枪响,黄子寅和榛子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王汉景和蔡世珍干起来了。于是两人匆匆返回场院,只见王汉景正起身恭送蔡世珍,手上捏着几个杏子,对黄子寅道:“蔡英雄要走,打几个杏子醒醒酒,未来得及告诉你俩一声,得罪了。

  黄子寅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谢天谢地,要是两人真的动起手来,可如何是好。

  王汉景一人陪着蔡世珍三人到大路上,看着他们往上进川的方向走去,才折身返回。

  黄子寅已经脱掉婚礼服饰,亲自招呼总管、账房、伙房以及帮忙的乡邻,又是十多席。大婆子今日自然是不能闲着的,正经管榛子吃饺子,叫榛子记住她教给的话,一看榛子咬饺子就问:“生不生?”榛子憋着笑说:“生、生……”闹房的一顿哄笑。

  黄家老者今日在大场面中拿捏得很是有分寸,早被簇拥到上席落座,当然和王汉景他们一桌坐了。王汉景的人,五杆枪都靠在大腿上,满脸喜色,都说今日挣到面子了,叫蔡世珍在这里吃了狗屎拿尿涮哩。王汉景只是给黄家老者敬酒,并没有多大开心。蔡世珍是一只老狼,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心里吃力,嘴上不说而已,黄子寅心里是明白的。

  8

  是夜,明月姣好,岱北伢山雄伟的轮廓在月光下神秘伟岸。河湾里有夜莺的鸣叫声。再过几天,就是芒种,麦子的清香已经四散,丰收在望。

  黄子寅场院灯火通明,尽管是纳小,乡邻却看得重,图热闹,吃喜饭。从待客,到收拾完桌子,厨房就安排闹房的喜饭了,吃饺子,也叫煮馍、耳朵、疙瘩子。吃饺子是奢侈的,普通人家一年吃不上几回,今日这饺子是肉馅,只听勺子叮叮当当在盆里的撞击声,人们在捞饺子吃了。

  王汉景走了,留下两个兵卒两杆枪,还有电光灯。

  乡邻边吃饺子边夸今日宴席吃到了十三花还开了眼。说到十三花,是泥峪川人待客或大户人家年节的讲究。八个凉菜和扫席汤除外,五个荤腥,八个素菜,或蒸或煮或纯或煎或炸。黄子寅请的是大厨师,乡邻抹着油乎乎的嘴,赞不绝口。

  黄子寅在泥峪川排不到前面,也不落最后。乡邻说的开了眼就是指王汉景带了人带了枪,有阵势又威风,枪声把人魂都吓坏了,比过年的炮仗可清脆多了。只有大把式才能耍得出来。至于蔡世珍一行,大多数人是不在意的,人穷不怕贼嘛。

  电光灯在傍晚时被点亮,光柱子照来照去,把泥峪川的天空忽而一道子忽而一道子地划开,把人脖子都看疼了。

  场院的篝火是黄子寅早就备下的桑树根,偌大一堆篝火映着天空。有人用棍子拨弄一下,火星点点就四下飞溅,比正月十五的烟花还要好看。围着篝火的老年人,自然有主家备好的旱烟锅子,明明灭灭,与篝火交相呼应煞是好看。

  洞房这边更是嘻哈笑闹一片。榛子过来这么久,对泥峪川的乡俗早就知道,“新房三天无老少”,她既不能恼,又要防备过火的嬉闹。这是多少新媳妇儿最难过的一关。一条川近百里路,除过年节,就数娶媳妇儿热闹了。要是谁家做过宴席,没人闹洞房,这人一定是没有多少“乡性”的人。黄子寅在场院生起篝火就是为了把闹房的人疏散一下,榛子身子骨单薄经不起大折腾。

  黄子寅被大伙儿从外头拥进洞房,被逼着和榛子亲嘴儿。他不做,就被众人强拉着做。

  旁边有年长的道:“不亲嘴儿也罢,说个对子也行。”人群起哄道:“说……”

  闹哄哄的人群静下来听榛子拖着湖北腔调,像小猫叫似的说完,人群一阵哄笑。黄子寅被扭着对着榛子脸挨了一下。人群嬉闹到月亮落进沟里才罢休。

  场院的篝火只留下了灰烬,电光灯也被收拾起来装进了一个木匣子里。有人留一把给黄子寅说,“夜里能看红”,这个人叫六娃,是六娃的一句话提醒了黄子寅。

  黄家大院静了下来,泥峪川又沉浸在麦收前温暖的静夜中,最后的月光把河水照得银波闪闪,哗哗的流水声格外响亮。

  9

  六娃背着枪,怀里提着木匣子。他手上没电光灯。他今日在黄子寅这里整整一天又一个大半夜。自入王汉景兵营以来,这是他最风光的一天。想起前多年在旧部的日子,没有一点儿出人头地的指望,是王汉景兴兵才有了自己重操枪杆子的机会。想起来也是老天开眼,部队军饷待遇都不错,军队纪律也受得了,偏偏染上大烟瘾,还惹上了营长的女人,被营长发觉了,吓得他连夜从营房茅坑逃走,悄悄溜回了泥峪川,害了一年的摆子病,才活了过来。在冯大营,他是以枪法准而得宠的,因得宠而走向堕落,他后悔,千不该万不该惹上女人。天涯何处无芳草。走山西到河北,城里乡里打过仗,逃难人群中有穷也有富,他的结论是自己运气不好。

  今日黄子寅待客的场面之大,背着枪从人堆中走过,没有趾高气扬也算鹤立鸡群。当枪响鸟落那一刻,不仅蔡世珍惊傻,营长王汉景也呆了一他也不知道他有这一手。送走蔡世珍,王汉景把他喊到一边说着话,一口一个“六啊”地叫:“咱兴兵这么久,就是今日耍了人,能把蔡世珍的尿泡吓破了。”

  “啥时有这手艺?”

  他答道:“队伍上。”

  王汉景睁大了眼睛说:“你营长瞎了眼,咋能让你走了呢?”

  六娃自然不会说他的糗事,随便编道:“伙计比当家的厉害,当家的不用伙计了嘛。他为自己的胡编乱造而高兴,却忘了眼下王汉景就是他当家的。

  王汉景掏出三个银圆作为酬劳,六娃也不谦让就收下了。就在刚才闹房时,他把枪偷偷塞进后院柴火堆后。

  蔡世珍今日下来随份子无因无缘,想过个新婚夜占一把新娘的便宜,却长了王汉景的脸,本该到了家门口了,他把肩上的枪掂了掂,拐了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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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峪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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