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卫民2025-11-10 11:358,511

  1

  就在这一年冬天,泥峪河无端出现了一道五光十色的彩虹。这道彩虹从岱北伢山庙后那股清泉中升起,一直沿着泥峪河,直插进东秦岭根。那期间,泥峪川人先是惊奇、稀奇,后来便觉得是灾兆。河川弯弯曲曲,彩虹是拱形五彩,可是彩虹的宽度满满覆盖了整个泥峪川,本来清灰低暗的冬天,在那一瞬间被染上颜色,被彩虹映照得明亮,每家茅舍屋顶都像是被彩虹涂染过一样。孩子们兴高采烈,欢呼雀跃。上了年岁的人却连连叹息,他们都记得上辈的上辈传下的老话:“天上出了五彩弓,泥峪川必定有事情。”

  能有啥事呢?庄户人家心里一团谜。极有可能遭旱灾,三年无雨。王汉景兴兵前后,就干旱了半年,泥峪河断流。也可能三年雨涝,山上,大田,凡是有水的地方都长出了小鱼。说那时就有过五彩弓,在半夜,有起夜的人看见了,天空一片透明,像是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看不透,望不到尽头。

  麻养高整天抱着一本宋版的《孙子兵法》。他也读《论语》《汉书》,说给营长王汉景,营长听不懂也不用心听。王汉景一心想的是如何用兵。“五彩弓”也引起二人的惶恐。两人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兴兵了,该做些啥呀?“五彩弓”又预示着什么?

  一日,麻养高依旧围着木炭火给营长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王汉景插话:“这也是‘孙子兵法’吗?”

  麻养高狡黠地眨眨眼说:“正是。”并把唐名臣张说的《钱本草》一字不落地读给他,说这也是“孙子兵法”。大字不识的王汉景像蒙上眼只会拉磨的驴,被麻养高用“孙子兵法”当绳儿拴在磨子上转悠。他一字一顿地念道:

  “钱本草日:钱味甘,大热有毒,偏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肌,解困厄之疾立验,能利邦园,亏贤达,畏清廉,贪婪者服之,以均平为良,如不均平,则冷热相激,令人霍乱。其药采无时,采之非礼则伤神。此既流行,能召神灵,通鬼气,如积而不散,则有水火盗贼之灾生,如散而不积,则有饥寒困厄之患至。一积一散谓之道,不以为珍谓之德,取与合宜谓之义,无求非分之礼,博施济众谓之仁,出不失期谓之信,人不妨己谓之智,以此七术精炼,方可久而服之,令人长寿,若服之非理,则弱志伤神,切须忌之。”

  却说王汉景虽然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其脑瓜子灵便非一般人可比。听军师麻养高说《孙子兵法》中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空城计”,这《钱本草》咋还扯进来?麻养高一边念一边给自己做解释,确实是那么个道理。反正钱这东西不能聚太多,散出去得以平安。

  也就是冬闲伊始的一个后晌,从洋芋岭上走下来一副挑子,担着棉花,沿泥峪川叫卖,六娃是个只要看见有女人的地方,就前去挤看热闹的人。棉花担子所到之处必是招惹女人成堆,叽叽喳喳讨价还价。这一后晌,只有一堆女人看的份儿了,卖棉花的把担子打开,确实是上好的棉花,白亮腻柔。六娃眼馋了,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一堆女人好生奇怪,平日里,这场合,六娃是舍不得走开的。

  棉花客有这上等的棉花不愁没有买家,挑起担子迈着晬步,向泥峪店子方向走去。

  正是鸟儿回巢时分,棉花客估摸夜宿泥峪店子,明日赶上口镇的早集。正赶着路,六娃荷枪实弹从树丛中闪出,棉花客一惊,这不是在女人堆的那人吗?六娃说:“我们营长叫你走一趟。”

  棉花客说:“这一担棉花我不要了行吗?”他早已吓得面如死灰。

  “不行。”六娃动一动手里的枪。

  “妈呀,你儿再也见不着你了”棉花客惨叫一声,随着六娃走向一个叫北沟的地方。北沟实际上就是一个山洼小沟儿,沟面狭窄,怪石嶙峋,林子密匝,清涧流水如吼,朝上走,天就是一条缝儿。遇上冷风索索,枯叶飘零,更显得阴森森。咋看也不像是营长的驻地。棉花客的脚步刚缓下来,六娃在他身后一枪托砸在他后脑勺,棉花客趔趔趄趄溜到地上,棉花担子滚在石砾上,六娃一不做二不休,上脚踹棉花客,棉花客应声落到壕里,六娃把路边的乱石摞子朝壕里推去,只听得棉花客的惨叫声越来越小,直到差不多填平了壕,六娃才住了手,这是他离开队伍第一次要人性命,难免心中害怕。

  暮色四合,六娃仓皇地拾起棉花担子,这担子上还留有棉花客的体温,重得让他直不起腰。六娃紧紧把枪攥在手里壮胆子,脚下却是半步也挪不动。六娃放下担子,对着壕跪下去,说,清明了给你蒸花馍,当先人敬着,饶了六娃吧。

  六娃领棉花客进北沟,虽说是黄昏,也还是被人瞧见,就有议论,说棉花客必死无疑,为一担棉花丢了性命,不合算,倒不如做了人情送了六娃。

  始终不见人从北沟出来,莫非出了怪事,六娃被棉花客捶死了不成?

  一团黑影从北沟晃晃荡荡出来了,还不时晃着电光灯,是六娃,手里还提着棉花筐子。

  “造孽啊。”有人说。

  “会有报应的。”有人附和。

  泥峪川的夜晚神秘又安详。

  2

  麻二把这个春天看得十分珍贵,家庭发生了变故,自己的人生发生了改变,但不能耽误的是该播种的季节。

  好几个春耕的都流浪在外,这些坡地上的春天没有自己的影子。黑斗吆牛把土地翻过一遍又一遍,翠荣担一担子牛粪上来就撂下苞谷种,忧心忡忡地不时地向远处眺望。今年翠荣没有担着牛粪到地里了,有男人扑在前头,女人就不用下地。儿子林林已经在蹒跚学步咿呀学语。昨天他还背着他到地里来,那绒乎乎的茅草地任由他去滚去爬去耍,不怕跌倒了摔着了。黑斗人憨心不憨,本是汗水涔涔的劳作,被二东家儿子、婆娘的其乐融融的气氛化解,并不感到困倦和苦累。

  鞭哨儿在手中欢快地一绕,“啪”地响过,宁静的山野就有山雀、岩鸡子“嘎嘎”“咕咕”地飞起又落下。黑斗一开心,转到地头,避开了麻二一家子,一声“嘘”牛就住了脚。他放下犁耙,扔了鞭子(不扔鞭子牛会不安的),踩着因保墒而松软的新土,绕到牛前面。歇下犁的这头牛正在调草,嘴角淌着黏糊糊的涎水,涎水拖在半空中忽上忽下不落地,在明媚的春阳中像一条五彩蛇在扭动。在涎水快要落地时,另一头本来和它耳鬓廝磨的牛会把自己的舌头斜斜伸过去,从空中接过涎水,调进自己的胃里,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调草。这是公母搭犋,是黑斗从小就知道的。公母搭配,犁地不累,彼此为对方舔涎水就更显得自然和温暖,黑斗对此早已见多不怪了。

  麻二出身耕读之家,虽然没有进过州城的学堂,在口镇,也算是离家求学了。“富不离书,穷不离猪”,家境和读书是有关系的。他没离书,也没有离猪、牛、土地。这块儿坡塬地长麦子长苞谷,父亲离家去王汉景麾下,令他、令黑斗少了一个帮手,种麦子时没有粪撒而耽误了。挑黍是懒庄稼,只要有籽儿落地,不用施肥。他会撒种子,五指抓籽儿,三指张开,胳膊抡开,逆风撒,步不足尺,籽儿不稀不稠。“稀谷壮秆,一穗一碗”,只等秋后,黍儿撑破谷颖,满穗黍粉白,秆儿变成暗红色时才来收割。父亲当家时,是不种这庄稼的,毕竟是粗粮。

  翠荣就在地里拿攫头挖地头牛犁过的地方,黑斗是犁地把式,回犁的地头也不大,掏空儿可以和林林在草地上打滚戏耍。地畔上的梨花被野蜜蜂嗡嗡一片包围着,雪白的花瓣儿迎着风儿飘过来,林林伸出小手,把它们放在手心。桂娥一手挎着馍篮子,一手提溜着一瓦罐儿麦仁汤,打老远看着这场面,心里踏实。两年了,儿子麻二已经接受了这个儿子。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她总是观察翠荣的月事是否正常。突然那一月,桂娥发现了点端倪,心中窃喜。第二个月,还是这样子。她还发现翠荣总是无端地啐,或者从碗里往外挑菜扔,她是过来人,有了身孕的女人就是那样,再后来就有了林林。

  二闹得这个家已经不是家,麻养高失去了家长威风,去了王汉景大营做了军师,至此,麻二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和可怕。他因救了灾星榛子,差点儿把命丟在异乡,化凶为吉回到了泥峪川,家里又发生了如此之事。回来一头白发,无颜见乡邻,半年多四门不出。漂泊在外几年白了头不足为怪,漂泊在外婆娘凭啥开怀了?父亲一气之下离家而去,倒没有削发为僧,但为王汉景谋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人间正道是沧桑。麻三在州学堂一气之下不再回家,听说又去了汉口,总之是不回泥峪川了。

  麻二最终还是冷静下来。

  3

  桂娥自男人走后,把家里这几年的事齐刷刷在心里过了一遍,压根儿不说是她的错,也不说是翠荣的错,就错在二命里不生养。当婆婆的就是奴才,只要儿媳妇儿择食,她愿意变着花样儿地做给儿媳妇儿吃,她知道女人怀娃十月择饭十月,怀林林的时候,翠荣忍着,择饭严重时能要了命,怕丟人,不敢声张,每次吃了饭,不大工夫,悄悄打开后门,靠着那棵老槐树哇天哇地地吐。

  桂娥和翠荣一样高兴,却不害怕。逢人就说,麻二怕是回不来了,麻二在外有了家小了,麻三也不小了,麻三人好心好……这样一来,谁都觉得合情合理。翠荣吐完了,又吃,吃了又吐,反正多少还能留一点儿在肚子里。翠荣后来,把百年老墙土当馍吃,满嘴黄土末末,她就料定翠荣要生儿子,果不其然灵验了。

  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过去,麻二自己认了命,榛子是灾星,也怪自己不争气,但是这个家,还得自己操持着过日子。

  桂娥从地头往这儿走,只轻轻喊了一声“林林”,林林就一骨碌翻起跑过来要麻二抱着,闹着要去接奶奶,翠荣扔下攫头过来抱了林林,桂娥过来了,先放下馍篮子,又轻轻换过手,把脚下地用脚踢平整,才放下瓦罐儿。

  麻二喊黑斗过来吃饭,黑斗还在地中间,只因应了一声“哎”。牛就更快了,犁出阵阵土雾,轻轻弹起,绕撵牛蹄子,一绕就不见了。

  麻河村后坡塬春耕的上午,一派祥和温暖之气。林林的嬉闹给地头平添了气氛,其他几户村邻一边吆喝着犁地一边仰着脖子朝这边看,高门大户的麻家,遭到一连串的打击,变故,没有垮下来。“家宽出少年”,麻二撑起了这个家。

  黑斗活路重,饭量也就大,桂娥倒麦仁饭时挑了一个大碗。腌菜是萝卜条,被桂娥切得细细的,拌上春韭,淋上香油。黑斗就着馍,咬着脆响,地头溢着香气。唯有林林吃的是纯白的馍馍,在桂娥和翠荣怀里玩够了,又骑在麻二肩头,黑斗逗他,把馍馍在他嘴边上蹭一下又塞到嘴里去。

  可能地头吃饭的工夫有点儿太久,先是母牛带着绳索,跪着卧下去,端端扎在土中的犁只是动了动,公牛卧下去的时候,犁彻底被拽倒了,犁了多日子的铧明晃晃露在地上,太阳照过来,光儿一闪一闪,直直地反射到地畔上老槐树上,顿时嶙峋的树干上一片光亮。

  麻二放下碗,要起身去扶犁,被黑斗拦道:“灯亮不在拨,好牛不绊索。”

  地头饭后,林林被桂娥抱走,黒斗扶着犁在地里两三个来回后,翠荣留麻二在这边,她自己去地的那头,怕赶后晌牛犁完了,地头挖不完,她对男人说:“别着急,那边完了我过来帮着挖。”

  四仰八叉在地头茅草上的麻二道:“我再不济是个爷们儿,你完了就回去。麻二说着又把身子一侧,两个屁股瓣都晒着了太阳。

  翠荣小脚晬步,颠儿颠儿地在刚犁过的地里走,太阳照着这个小巧的女人。麻二睡得差不多了,就坐起来。黑斗犁地总是爱摔鞭子“啪啪”响,却很少落在牛身上,翠荣挥起攫头,每一落下,双臂像凉粉坨坨一样颤活活儿的,风吹过来的花瓣落在她肩头,人花相映,倒也几分动人。

  麻二对这种日子已经完全接受,漂泊的日子不堪回首。两年多了他才渐渐恢复过来,就是白头发一根儿也没有变黑。有人给说偏方,说每天喝黑豆汤,吃何首乌,不出三月保证能变过来。他和黑斗去挖回几笼子何首乌,每日里喝黑豆汤,喝得嘴角起了泡,三个月过去,屁事不抵。他对翠荣说,还不如把黑豆喂秧苗,还能多打几斗米。翠荣无奈地笑了笑说:“白头发好啊,啥时看啥时都是银头,不愁没钱花。后来干脆由它去,再不羞怯。这段日子过得顺当当的。只是母亲不饶他。

  桂娥认为,既然翠荣能生下林林,就说明翠荣怀里没事。林林都四岁了,翠荣的肚子大不起来,桂娥看麻二的眼神,麻二也不自在。

  刚回来时他逼问了翠荣林林是谁的种,翠荣打死也不说,一句“麻家的种”。翠荣还说他是蓖麻谷子霉霉种。时间一长,证明翠荣没说错。他耍扁担走襄阳走村过店,一不进烟馆子,二不宿烟花巷,心里只有翠荣。至于和榛子,啥也不曾有。林林一天一天长大,母亲盼望翠荣再生一个孙子的愿望不意外。可对于他麻二就太难了,他和翠荣的炕头上敬着送子观音,不抵事。他还真指望弟弟麻三能回来住上几天。他想到父亲,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4

  对于六娃,乡亲们有好媳妇儿都在提防着,生怕被盯上了。翠荣模样儿俊俏,谁都晓得,碍于麻养高,他一直没有来麻河村。王汉景带人到牧护关抢人的事情传到麻河村,一村人无不想到麻养高,不想他能干出有违天理的事情来。

  自兴兵来,泥峪川人除了六娃祸害人,别的倒也都安生。牧护关人却遭了殃。

  事情的原委是在许多年之后。

  麻养高,王汉景,六娃他们都不在人世的时候,兵营散了,才真相大白的。

  当然这是后话。

  就说王汉景在牧护关打劫之事,泥峪川人议论纷纷时日久了才传到王汉景耳朵里。他只否认他曾带兵去牧护关,更无打劫。当然他是个粗人,庄稼汉,只知道卖力气,兴兵了,被乡邻高看,被“致和昌”免稞子,每日里在打谷场上“一二一”地操练,舞拳弄棒的,想不到早就结下梁子会搞出阴谋。

  蔡世珍一直心里不舒服,像害了痨病,病根子就是王汉景。他时不时带着手下,背着两条“死牛腿”,从上进川的山梁过来,站在和泥峪川相连的指头岭上,远远地望着泥峪川。在没有王汉景成事的那些年,过了这条岭,一条破泥峪川就是他蔡世珍的菜园子。只要跨一脚半脚的,啥都有了。既然是菜园子,就不甚留意。

  黄子寅从湖北回来办大婚的那一天,他是斗着胆子去的,没想到让王汉景借自己耍了一回威风,也领教了王汉景日后必成大事。泥峪川,这个菜园子将寸草不生,或者不仅仅是寸草不生,还会从土里冒出蝎子、怪胎来,迟早蝗虫会吃过界。他自认自己这一代枭雄蔡世珍会一文不值,甚至上进川会成为王汉景的菜园子。

  他和手下站在高高的指头岭上,背靠着那一棵歪脖子古松,远远望着一河清流,杨柳成行,炊烟从泥峪河两岸山洼洼、沟岔岔袅袅升起,又是一片苍茫时,听到的是哗哗的河水,和女人们轻快的笑声,也能听到粮食入仓的声音,并做着无限遐想。女人的浪笑声是王汉景把枪靠在人家炕沿上调戏人家而传来的;粮食入仓的刺啦声,则是王汉景在装粮食。每当这时,蔡世珍就把牙齿咬得嘎嘣响。

  迟种的谷子比早种的苞谷还高。这怎么了得呢?他在上进川多年没名分,在黄子寅办婚事的筵席之后,也自封为营长,马弁叫他营长,比叫他当家的入耳多了。

  有几次雨后天晴,从指头岭上望过去,泥峪川沃野阡陌,人影绰绰,一派五谷丰登的景象。岱北伢山的影子越过河,笼罩着泥峪川店子的戏楼,戏楼上正上演着大戏,锣鼓喧天,王汉景粉墨登场,抡枪舞棒,唱着《张仓煮海》,他蔡世珍在海里就是蛟龙,王汉景自喻张仓,哪还有他这蛟龙呢?自然王汉景是武松,他是老虎,终将败于王汉景之手。

  他被自己在指头岭上的遐想弄得瘫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不能养虎为患。要是等王汉景把事情弄大了再动手,那就迟到沟里去了。蔡世珍怒火中烧,他把目标选在了牧护关。

  5

  牧护关自古以来就是秦岭深处的有名小镇。这里地处高寒,群山环绕,小镇隔一岭与泥峪川相连,却不是一个流域。泥峪川是东流水,与州河相通入汉江。牧护关河水向西流,汇入灞河,再经清水汇入黄河,风土人情就大不相同了,更趋向鸡犬相闻的关中人。唐代诗人韩愈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描述的就是这里和蓝关一带的景象。蔡世珍夜袭牧护关,他做了周密的策划,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付诸行动。

  蔡世珍动用了他所有的武器,也不过是三条德国长杆子单响毛瑟、三个铳。单响毛瑟发出去的声音沉闷、厚重、极具穿透力,就像落在身旁耳后。蔡世珍没有从上进川方向来,而是绕道泥峪川,然后集合队伍,点燃火把,提着电光灯呼呼啦啦在一阵炸雷般的枪响之后闯进了街道。

  秦岭深山的小镇以烟草、小麦、洋芋为主产,山林堤坝上葛根、藤条为这里的庄户人家提供了用之不尽的资源。葛根、藤条编制的荆耙是这里的特色。经口镇,上马车进了省城,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仅仅是饿不着肚子而已。逢农历二五八的集市,自然是小镇人平淡无奇生活里的点缀。生活在大山中的人,有的至死没有赶过集。

  说一个孝子在老母临终前俯身问老母还有啥心事未了,老母颤巍巍说,就是还没有去过牧护关看一看世事。孝子惭愧不已,连夜砍了核桃树做了一把圆椅子,抬上老母,走了多半天赶过来。本来奄奄一息的老母竟然好起来。小镇的染坊前,几十杆子染好的布特别是蓝印扎花的,是那样显眼;京货铺子里的丝绸裹腿柔滑有余;街头小吃摊上的烙豆腐、两面黄、凉粉儿、恰铬、油绳儿、坨坨馍……香喷喷,老娘吃不了几口,却开了眼界,说让她死了也值。

  孝子和人抬着老娘逛集,在那天成了街头巷尾的话题,都夸老人有一个孝顺儿子。也有人给老人圆座椅里塞烧饼的,也有买一根儿油绳儿递过来的。孝子沾了老娘的光被烧锅房掌柜拦下,请进店里安坐了,端出刚出锅的酒,敬给孝子,说他这个烧锅酒肄,接待过甘陕驮队,迎来过西府脚客,住过湖广商贾。省城东关药材大掌柜,却第一次遇见这么孝顺的人,索性叫厨间备下酒菜,要和孝子畅饮。一来二去,天色近晚,集市已散。烧锅掌柜不敢强留,因那老妇人已命悬一线,掌柜把自己一年四季挂在烧锅店铺前当酒幌子的马灯,添满了洋油借给孝子路上照亮。

  按说这么大的烧锅铺子该有一把电光灯的,可这毕竟是闭塞了些,一盏玻璃罩子马灯就很文明了。

  孝子和人把老母抬回家就天大亮了,没有三日,老母安详过世。过了三七,孝子借着集日去还马灯,酒肄前却是白对子“月落星稀人已去,三更酒仙入梦遥”,横批“死不瞑目”。掌柜的死了,明日下葬。

  孝子懵在门口,不知该把马灯交给谁,跪在灵前,举着马灯磕头。有人过来扶起孝子,说起那天之事。

  孝子抬着老娘走后,店铺也都纷纷打烊,歇息下来的小镇,柴草味、煮饭味,弥散开来。烧锅掌柜忙了一天,又和孝子喝了酒,难免高了。当蔡世珍在街道的人马把小镇喧闹起来时,牧护关人才被惊醒。

  这是紫荆人的灾难。人们经历过战乱,还真有点沉着冷静,没经过的早已被炸雷般的响动吓破了胆,哆哆嗦嗦从门缝儿往外看,天呐,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这简直就是一群恶魔,山里人把大坏蛋或恶人简称为“抹头鬼”,与“魔鬼”谐音,这些抹头鬼在火把下一个个用血涂着脸,又抹了黑锅底灰,头上扎着红布,拿着长枪铡刀,那震天的声音就是它从黑洞洞的枪口发出来的,铡刀寒光闪闪,十分吓人。

  牧护关的人们被惊醒,悄悄地把门顶上,用杠子杠了,吓哭了的小孩子被奶头儿塞住嘴巴,谁也不敢点亮灯,不敢吱声,人们不知道要发生啥劫难,只见几支火把和几把电光灯簇拥着一个人彪彪实实,旁边就有一个背枪的喊叫:“牧护关的人,都给我听着,王营长有话要说。”

  蔡世珍这才挺了挺身子,把红布裹着的短枪在空中晃了晃塞进怀里才说道:“本人王汉景,泥峪川人,兴兵了,当着营长,当营长就要给手下一口饭吃,牧护关一步之邻,今日来,借些钱粮,动身迟,惊动邻家了。”

  正在醉梦中的烧锅掌柜,一骨碌翻身坐起,家人没拦住,他浑身酒气,几步冲到蔡世珍面前破口道:“哪儿来的抹头鬼,敢在牧护关耍枪杆子。”他一身酒气,口齿不清,蔡世珍一阵厌恶:“你是弄啥的?”

  烧锅掌柜往空中一指:“眼睛瞎啦?你没看见挂着碗大的马灯?”蔡世珍什么也没看见,心生杀机。

  “我开了这么多年烧锅,牧护关、口镇、泥峪川,连三岁娃都知道。”蔡世珍窃喜,他正愁没瞅到财东,又不知如何开杀戒,更明白他把牧

  护关每家每户的粮食铲完也没有多少。既然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又自报家门,烧锅房有的是粮食,可惜没带酒篓子。

  烧锅掌柜还有话没说完,譬如他烧酒下曲时放几斤葛藤花、哪一锅烧酒不醉人,就稀里糊涂地被人拿枪打了,倒下去时,身子还像醉汉摇晃着。

  街坊邻居瞅见前门大街掌柜的死了,家人谁也不敢再出门,这个抹头鬼只要见了红,就收揽不住鬼头,见人就杀,见狗就勒,见了猫也要用脚踢。后门通着小路,小路过了河就是森林,就有街坊四邻进了林子。

  蔡世珍嫁祸于人,王汉景王营长的恶名瞬时传遍了牧护关,泥峪川人背了黑锅,以至于很多年后,牧护关人还有个口头禅:“宁挨一刀,不与泥峪川人结交。

  这一夜蔡世珍一不做二不休,所有的手下和抓来的脚夫,把烧锅房的粮食、酒、染坊的布匹都掠走,拿不了的就弄坏了。早已僵硬的烧锅掌柜躺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直到太阳直直照在街头也不敢有人出来。至此,牧护关人和泥峪川人结下了深仇大恨,发誓要雪耻,要拿王汉景的人头祭天。

  6

  孝子得知烧锅掌柜因和自己喝酒高了才出的祸端,当下涕泪滂沱,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孝子把头在地上磕得嗵嗵响。送走老娘的悲恸未消,又添一心恨。他把这一笔账,记在了泥峪川人头上。

  出殡的这天,送葬的有蓝田的、葛牌的、霸塬的,加上牧护关的乡邻,场面盛大。烧锅掌柜活着的时候,也没多少人记得他的好,甚至说他收苞谷时老是在斤两上占人便宜,庄户人家粮食金贵啊还说他卖酒的时候不足斤两。人不在了,而且死得那么惨,给妻儿没留下半个子儿。乡邻们想起的还有他活着时的好,冬天山里来的赶集人,衣衫单薄,他会喊进店里抿一口酒暖和一下。

  送葬的把街道拥严实了。这是多年来都没有的。乡邻手上都拿着纸剪的小人儿,蝿头小揩写着“王汉景”三字,灵柩前披麻戴孝的,怀里抱着的陪葬的木头人也写的是王汉景,而且木头王汉景的胸口被扎着梅花针,这是老先生出的主意,却也解不了乡邻心头之恨。

  烧锅掌柜入土为安,脚下放着泥巴捏成的王汉景,土冢堆好了,有人念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咒语,把一个王汉景纸人儿压在土里插上桃木棍儿,有人断言,此时王汉景一定在自家床上疼得打滚。

  丧事这样办了,牧护关人还是被吓破了胆,每日里提心吊胆,只怕王汉景吃惯了嘴跑惯了腿,再来牧护关。从此街市萧条,路断人稀,曾经的牧护关一蹶不振,几十年都没有兴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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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峪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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