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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二在头一天的后晌就把月牙镰刀磨了又磨。南山石的磨石大概是祖上就留下来,其形状像一个无形无态、恣意吊在南瓜架上的一个南瓜。因它的石质上乘,故被人用插子砸出一个石面,粗糙、拙朴。石面上被嫌刀斧子磨得凹了去许多,由此可见非一代人的一日之功。麻二为今天割烟备了三把刀,林林在一旁看得高兴,也学样儿把盆中的磨刀水往磨石上淋,“嚓嚓嚓”的磨刀声和林林的笑声,把冷静的后晌弄得欢声笑语。
夜里他就和翠荣、黑斗合计好了,留母亲在家做饭,明早吃早饭。午饭就在地里吃,割烟的时间越集中,烟流的旺势越大。黑斗没说啥,翠荣点了饭,说:“在烟地里吃饭没讲究,图个快,就只有苞谷面蛤蟆骨朵了,浇上浆水,再漂几点香油。”
桂娥说:“那是你大最爱吃的饭,明日割烟捎话把你伯伯叫回来。
气氛本来很融洽,经她这么一提男人麻养高,就像正在吃一碗白米捞饭,突然碗里有一颗老鼠屎似的。黑斗自然无话可说,翠荣一脸的不自在,趴在麻二背上的林林蹦跳下来嚷着要爷爷,麻二愣了愣打了个乱话说:“营长那儿说不定走不开。”
说着都散了。
这一早,那两只大红公鸡,为了向母鸡们显示它们的勤快或者勤奋,早早地“咯咯咯”地叫了起来,清脆、浑厚的声音把寮里的母鸡惹得一阵激动,扑棱了许久,才安静下来。其实,是早起的桂娥在灶间的响动和在院子抱柴和做早饭的声音,把公鸡们吵醒。割烟要赶早,就得吃早饭。
公鸡叫和桂娥扯风箱的吧哒声,一唱一和,晨曦中的麻家大院饭菜溢香。
黑斗给牛上了昨天割的草,就到前院来,桂娥叫黑斗去叫麻二两口子吃饭。
黑斗才转身,就见翠荣的窗户有了灯,麻二站在院子里。
桂娥一边扯风箱一边抬头向锅台望去。墙洞的那盏灯此刻被锅里已经烧滚的水汽罩着,氤氲而又朦胧。小锅灶炝着浆水菜。这浆水菜是今早要割烟的烟叶,烟叶儿窝的。烟叶儿柔柔肉肉,窝浆水,菜汤白,耐久不起醭,烟叶浆水浇面条是庄户人家起早的好饭。
桂娥见锅滚圆了,对院子喊一声:“谁洗脸了谁先捞,面得一碗一碗的下。”她这么一喊毕,起身把抓过柴火的手在围裙上蹭了一下,掀开锅盖,用手把水汽扇了扇,又用嘴吹着气,能看清了抓起一撮面丟到锅里。
先进来的黑斗自然蹲下去扯风箱,好面要好火。面入锅滚得越快就越劲道。桂娥有黑斗搭火,就不用来回跑。
黑斗一直在灶火口烧火、扯风箱,麻二已是第二碗,翠荣已放下碗筷,轮到黑斗捞面,面汤有些糊了。桂娥说:“把面汤换换。
黑斗说:“五谷汤可惜了。”
桂娥说:“有牲口不可惜。”黑斗还是坚持自己下面到锅里,自然捞到
他碗里的是糯了的面头头。浇上浆水,依然吃得汗津津。
烟地就在上河湾里。节气不饶人,前几天还绿油油蒲扇一样的烟叶儿,托着几分妩媚娇艳的红花儿的烟田,经不住季节的催促,叶子枯黄着,从半腰中垂直地耷拉下来。花也在顶端不再妖冶撩人。倒是烟葫芦没有了叶子葳蕤的遮挡,毫不顾忌地把自己露在外面,一个个像倒挂在树上顽皮的孩子。
麻二先到烟地里,露水汪汪的,少顷裤腿都湿了,他不时撸一个烟葫芦在手上捏。太阳也露脸了,就着初升太阳的光亮,他蹲下去把烟树上的烟葫芦放在眼前对准太阳,葫芦边上的那一弯儿透着暗红色的光亮;把目光挪开,从远处照着太阳,再看红中带紫的烟葫芦皮油浸浸的。他心中窃喜,今年是好年份。
翠荣和黑斗进地时,麻二已割过半畛子。他手上拿着月牙刀,却没急下手。他想以当家的身份,为媳妇和黑斗做一些指导或指教,说白了就是抬高自己身份。他在烟树上逐个儿查看割过的刀口。当然一棵烟葫芦有大有小,因大小不同,割刀口的多少也不一样,大的不能少于五个,小的不能多于三个。结果,他没有找出毛病,也就不吭声地割起来。
割过两三畛子了,翠荣最先直起腰看太阳。秋阳不晒人,却依旧刺眼。她把月牙刀往嘴里一塞,用牙咬着,腾出手在后背的腰上捶打。
黑斗比翠荣割得快,见翠荣伸腰捶背,也感到困倦,直起腰只往远处看了一眼,又弯腰割了起来。他不能和麻家任何人相比。是麻二他爷爷把自己从野地里领回的,他比麻养高小十多岁,打小就把麻养高叫哥哥,可没敢在麻二跟前装大人。他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黑斗是他到麻家之后略记事时,圏里一只大牯牛的名字。麻二他爷爷就把牯牛的名字给了他。牯牛滚坡死了,剥皮,吃肉。他就有了牯牛的命。虽然自己和麻养高一辈,麻二从没叫自己一句“叔”,也和桂娥两口子一样“黑斗黑斗”地叫,好像麻养高和桂娥是麻二的哥哥姐姐一样的平辈。翠荣则会在名字后边加一个“叔”字叫。每当这时他心里暖暖的。他没有为人父,但能感觉到为人叔也不错。闲着或没有人的时候,总觉得翠荣要是亲闺女,那该有多好。他多割一畛子,翠荣就能少些劳累。
麻二在烟地的另一头,他不如黑斗手麻利,直着身子,把双手叉在后腰上来回摇摆。又抬头,看着有几分瞳赖的太阳,估摸着母亲该送饭来了,肯定会带上林林的。林林眼看长大了。他教林林认字、写字。就在那一段,他真有把林林掐死或摔死的念头。现在他和林林谁也离不开谁了。
翠荣想尿,要走出地头找地方,来回耽误工夫,再说婆婆也快送饭过来,一定也带着林林。于是她一闪身蹲了下去。再起身系裤带的时候才觉得脸有些热。黑斗若是不正经的人,一定会偷窥,但她相信他不是那种人。嫁麻家这么多年了,黑斗从没有猫道来狗道去的动作,婆婆说过她过门来时黑斗还穿开裆裤,夏夜她去州河泡凉,黑斗就在水中陪着她,还给她后背搓垢痂。
翠荣脸上的热过去了,回头喊黑斗叔歇一会儿。再抬眼时,远远见婆婆和林林来了。
这顿饭是苞谷面和麦面,漏的蛤蟆骨朵,也叫凉鱼儿。桂娥在地头吃得呼呼噜噜响,一碗只那么吸两下就下了肚,盐淡了点儿,不饥不渴,估摸得正好,多半陶罐,连吃带喝,罐底儿朝天。
麻家今日割烟,不大的麻河村人都知道。没有活儿和没有事儿干的人都赶来地头凑热闹,瞅着烟树上叮叮当当的摆动的烟葫芦不由得评头论足。说这片地,天生的就成烟。说在麻二他爷爷手上,曾一个烟葫芦上就收过一两烟。
麻二从地里走出来,有人从麻二手上接过月牙刀,下到地里割起来,说好几年不种烟了,看手还生不生。麻二心里有些不悦,心想三日不务手中生,何况几年不种了。
麻二陪着乡邻说话,那人从地里走出来,递过月牙刀,直喊着刀子不重,活儿不轻嘞,弯腰弓膀子,不是轻活儿。随之就有人附和道:“宁种三亩麻,不种一亩烟,麻地干一晌,烟地做三天。”
麻二知道他们是种起赔不起。烟不比一般庄稼,只要见苗就能收获,侍弄不好,一亩地,一钱烟收不到是常事。说话间日影西斜,乡邻们散了。翠荣和黑斗都来到了地的这头。
2
地头的荒草坎儿中,夜蛐蛐已“唆唆”地叫开,结了籽的野枣挂在刺间。一对儿绿螳螂,不知啥时交上尾,还没脱开。一只头挣扎着向外伸去,另一只头却使劲儿伸过去,并用锯齿儿一样的前足捣鼓着,想要把对方的头抓住。林林玩耍的草丛间,蚂蚱偶尔也有,很肥,头上的长长触角一动不动,两只后足不像夏天那样随便一蹬就会蹦出走远。“蚂蚱蹦”就凭的两只后足。此刻它的两只后足,没有弹跳力了,双足交叉着颤动,像在盘点着刚过去的夏天它们上天入地时的快乐,或是指着下一个夏天的日子。尽管还有人打扰,蚂蚱的头,一动不动,显得有些垂头丧气或哀怨,也许秋后的蚂蚱都是这个样,等着死去。
该收工了,黑斗在地里砍野枣刺哩,捡又红又大的野枣儿为林林攒了两大把装进衣兜。
麻二和翠荣,已出来在地畛子头歇着,反背着手,各自捶着脊背,唧唧哝哝地说着夫妻间的话。翠荣说,那一阵儿比这割半天的烟活儿还劳累,麻二说,割烟不快活嘞。正说话间,身着红秋祅的姣娃来到地头。翠荣斜过眼道:“哟,啥风把你刮到我家地头了。”没等姣娃回答,翠荣又道,“好棉花纺好线,织出的布衲秋祅,姿板嘞。
姣娃尝出了她的话中有话,本想回一句,但她没有,已经到这份上了和翠荣扯闲帽根儿没意义,便道:“翠荣姐,这些日子闹肚子,听说你家割烟,给我一点儿。”
翠荣道:“今才开口,三天以后你来,别说闹肚子,就是闹绞肠痧,也给你治了。
姣娃一直不把眼睛往翠荣瞅,目光呆滞地只是盯着烟田。
翠荣也是前多年从麻河村到泥峪川,被人议论、谈论了许多的女人,麻林林很争气,长得白净、清秀,和他爷麻养高、他爸麻二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不是麻家人不进麻家门,芝麻秆上结芝麻,葫芦架上不结瓜,日子久了,人们就不再议论了,自己的艰难岁月都没法儿囫囵过,还老在意别人家那一点腥荤。姣娃不一样,她被六娃搞得名声不好。
前几天后晌六娃又去了,硬要她杀一只鸡,说这些日子营长王汉景那儿他不操练了,他去了,和那一伙吊杆被吆到地里捞耙子。六娃把肩上的枪带用一只手大拇指一卡,枪带一紧,身子微侧,枪就换在手里说:“背这,又不给子弹,真真一条死牛腿。他说着,“嗵”一声扔下枪,就要抱她上炕,手就伸到她腰间。临了,她扭一只老母鸡炖到锅里。到天黑六娃的一帮贼痞子来了四五个。她还腾空米罐儿给做了干饭。酒足饭饱,一个个醉眼惺忪,见她满脸郁郁,泪花儿在刘海眉下晶莹地闪,一副娇病相。六娃借醉信口大骂王汉景:“兴兵兴兵,兴个尿,不如上进川蔡世珍一个脚指头。”
这边就有他的小兄弟接过话:“凭你的枪法,在蔡世珍麾下保准能被封个副官干干。”
“弄得好,再配个二房三房姨太,不枉背枪一回。有另一个接过话茬。
六娃道:“姨太不要,刚才这鸡、这饭、这菜的味道咋样?”
“好嘞。”那伙贼痞子异口同声。
“人咋样?”六娃问。
他们污言秽语。
六娃拍了拍胸脯道:“弟兄们,王汉景靠不住,明个儿一早谁随我去上进川投奔蔡世珍?”一帮人又是一阵捶胸顿足地说凭六哥的本事,跟定了。
3
墙里的话墙外有人听,六娃一伙借酒说疯话,到第二天早饭许,就传到了王汉景耳朵里。
麻养高突然惭愧不已,身为王汉景军师,每日里除下地干些小杂活儿外,就是给这个声称为营长的讲《孙子兵法》,讲孔子“吾日三省吾身”,自己虽学富五车,总以为能为王汉景做些有益的事,咋就又出了这档子事呢?兵营出敲诈勒索、偷鸡摸狗的事不为奇怪。可手下人反水投奔对头,这明显是一个无形的耳光在抽他这个军师的脸。当下王汉景带人去把六娃的家给抄了。这一抄家才发觉六娃反水的必然性,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屋里的窑子藏着不知啥时弄来的几挑子生烟,楼上的棉花担子有两副,墙上的被泥糊上的鼠眼印子下塞满了大洋。当下王汉景一阵眩晕。他身为营长家里也没有这么多东西。六娃借他的名不知在泥峪川咋样横行霸道。
王汉景和手下人把能带的全带走。麻养高自然没有随营长去,当他见到一干人马拿着六娃的东西回来,王汉景又大谈如何处置了六娃的家财时,麻养高再次陷入欲死不能中。浪费粮食,不管忤逆的六娃还是任何人,这都是伤天害理之为。这和那一次牧护关劫案,如出一辙。他几乎有些暴跳如雷想骂王汉景。六娃反水是兵营姑息养奸之过,难道你这么处置就妥当了吗?蔡世珍得不到泥峪川,给咱们设套儿,你竟学蔡世珍的样,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
当然他和王汉景,是在上房里没人时才说话。那帮手下人围着收回来的六娃的东西兴奋地谈论、赞叹着。
六娃在内的五个泥峪川“小霸王”——王汉景手下的小卒,突然投奔蔡世珍,上进川人大为震惊。王汉景多么不可一世,除他之外,任何外乡人踏不得泥峪川一只脚,都要看王汉景的脸色,自然有人不服,有人受不得约束。蔡世珍当下设酒压惊,喜不自禁。尔后六娃凭打枪的手艺被蔡世珍分了一个衔儿,手下有十五个小兄弟。他好不得意。上进川地大物博,西临蓝关,南望镇柞,是下河人聚集之地,是他能为所欲为的地方,好不欢喜。
兵营的事外人不知道,偶尔能听到几声枪响,乡领门都晓得是兵营练枪。
4
冬去春里来,泥峪河畔的柳花飞过,继而粽香四溢,姣娃整日陷入病痛、焦灼、期待。六娃不做人事,可乡邻怕呀,谁惹了六娃,谁就惹了马王爷。她是六娃的姘妇,名声不好,有六娃的日子谁也不敢把她外看、贱看。她认为,泥峪河两岸的庄稼地里忙忙奔奔的,山林里伐木吭哧吭哧淌大汗的,还有临河而居的土窝子里的,青堂瓦舍、茅草庵的,或吃稀或吃稠都在依靠本分过日子。奔日月,大白天,明光光,却看不到谁有见不得人的事情,至多是谁家丟了几穗苞谷,谁挖地过了地畔,几声吵闹而已。反正,腥腥荤荤的事没少。
姣娃自己怎么会这样。当初六娃送来棉花之前她拒绝过,后来咋就贱得扛不住六娃的威胁。没有了六娃,她成了狗屎,成了乡邻乡党谈论的话题和噱头。她不敢从有人伙的地方走过去,那些女人冲她骂,往地上啐,河边浣纱的女人们要远远地看见她,手中的棒槌不再砸皂角了,而是一哄而起举起来,杵向她,外加一阵讥笑。她恨不能撞到河口石头上,或跳到河里淹死。
麻二今天割烟,她赶来“辞路”。
翠荣并不知道她是真闹肚子,还是说妖话,支着麻二和黑斗走在她前边先回家。
麻二知道今年烟葫芦结得好,每一个烟树杈都没空,从昨日下刀子的手上感觉到烟葫芦的厚实,绵而硬,故下刀子时少了些担心。过去,烟小年时,那烟葫芦皮儿很薄,手撸上去明显的青涩,不光滑,下刀子须小心翼翼,稍趁不住手,刀子就下深了。他估摸今日定是不阴不晴,烟渗流得绝对好,于是和昨日一样吃过早饭,给黑斗的背篓里放进两个斗盆,自己担上一对罐儿,翠荣提着小罐儿,迎着黎明的曙光,踩着霜降前最后的露水进地。两只大盆摆在地头,盆的黑釉在晨曦中明光浇溅,乌黑发亮。州河逶迤细晬的浪闪着橘红色的光斑被映照在斗盆的黑釉上,蹦蹦跳跳。烟田、地坎、麻二、翠荣、黑斗似乎都在水中一般。
没有空儿停下手中活计,他要赶快收出一畛子地,要不了半早,那些从口镇、州城、大荆而来的小商小贩,就会像一群猴子一般赶来,围着地头,油绳儿、油糕、芝麻糖、二面黄的豆腐干地叫卖。
麻二是能人,干啥是啥,提笔能写,蹲在地头了,在土上拔出一片草,用一根柴棍儿,往远处一瞅,瞄着飞鸟画飞鸟,瞄着兔子画兔子,野猪眼睁睁撞着他了,还描着画着,野猪窜走了,地上留下了野猪慌忙、浄狞、狂奔的影子。气得翠荣赶去,只那么一脚就把他的画给划拉没了。黑斗就在旁边说“杀生害命一划拉”。
呈白色乳状的烟秆儿,贴着母体烟葫芦,顺着昨日割的刀口,黏黏糊糊。刮刀是从葫芦下边往上刮,刀片贴着葫芦,烟汁儿就在刀片上妥妥贴刀堆着,再往手提的小罐儿上一刮,刀子上的烟缓缓顺着盆沿儿流灌。早晨收烟含水大,烟浆有些稀,到了正午太阳焦的时候,烟浆经晒去了水分,就黏稠了许多。
他一边刮一边想,今日等小贩儿们到了一定给翠荣换几尺好灯芯绒鞋面布,给母亲换两条白裹腿,给黑斗换一顶毡帽,冬天就要到了。至于油绳、芝麻糖之类少不了。有卖烟的了,给父亲换几把子“汉中娃”卷烟。父亲对汉中过来的卷烟叶有一口。尽管父亲极少回家,就因那年和翠荣那事儿。但林林都那么大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如今翠荣和自己恩爱依旧。
母亲硬朗,王汉景对父亲还好,也没少给父亲年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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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想着,小罐儿白白的烟浆还没盖着罐底儿,一大群人手持木棍,扛着镢头、锄头,在地头上喊叫鬼似的叫着麻二。“出来,姣娃出人命了,你还有心思在烟地里清闲。”
翠荣和黑斗早已被吓得两人四条腿,没有一条能挪出来了,见是榆树沟人,一个个像杀神,冲他道:“你家烟葫芦害死人了。”
“你们不先救人,来找我的麻烦,还讲不讲道义……”
“嗵”有人一拳打过来,麻二顿时鼻口都是血。
黑斗已到地头,见麻二被人打了,夺过人群中的一只镢头,双臂抡圆,照准那人的毛楂楂的头砸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黑斗抡过来的镢头呼风带哨儿,别说一个人头,就是一圪垯铁也会被砸扁。乡邻谁都知道这个被麻家捡来的“野货”高大威武,浑身的憨劲,说话木讷,干起活却不木讷,人憨心忠。见小东家被打,他就像一头野牛顶着犄角,或者像头家犬,张开血盆大口。
那人脚下何等的麻利,跌撞着躲过,只听“嘣”的一声,黑斗镢头落下的地方就是老牛蹄子一般大一个深坑。黑斗见护主耍镢头落了空,已不是一头野牛了,而是变成一只土豹子一样吼着再次把镢头抡了起来,那人像猴子般的灵巧,又躲过身子,镢头砸在脚下的地上。所有在场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尤其是榆树沟。两镢头落空的黑斗,没有依他的愿望为小东家报仇,好像受到了侮辱,就那么一点儿可怜兮兮的自尊在人稠广众中被伤害,他一下子涨红着脸,发出雄狮发怒般的吼声,再次举起镢头,不把那
人砸死他不会罢休。
麻二被人一拳打蒙了,鼻子出血不算,眼前金光闪闪,两个耳朵一片轰轰声。在人群惊悚、愕然、无措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家门已够不幸了,他还打算再去一趟荆楚之地找榛子,眼看烟收完就把冬翻地交给他。不掂轻重先来闹,若黑斗再要砸死人,那事儿就大了,自己会在麻河村至泥峪川更没面子没威信,会再次被他们称作骡子或骟驴……
所有这些都在一瞬间闪过。
“黑斗,把手住了,给我到河里端水来。”他不高不低的这一声,没有责怪和憎恨的成分,甚至于有些人还没弄清,黑斗举在半空的镢头,缓缓落下,被他提在手里。他没有砸死人的恼怒与羞愧,使他双眼充满了血丝,看上去很令人害怕。事过许久,有人说起黑斗,无不异口同声地说,憨憨人发怒,能掼死壮腱牛。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生怕再惹了黑斗。就像童话中的老两口雨夜在屋里一样,不怕老虎,只怕屋漏。鼻子的血还在淌,黑斗没忘给他去河里取水,他的一只手提着斗盆,两步蹲到河里,把盆往水中一压,双手抓住盆沿,轻而易举,把盆端来。天哪一斗盆水少说也有两桶水那么重,竟被这憨憨像端一盆糠似的轻松。麻二撩起冰凉的水洗着额颅,又掏一捧连鼻子带脸杵进水里。带血的水淋进了斗盆,把水染红了。
翠荣已挪出了地,见男人被打成血头羊,早已连吓带惊,瘫在了麻二的身边,洗脸时她给跪在地上的麻二撩水。麻二血住了,她站起来,用衣裳襟为麻二拭去脸上的水,肚皮儿有坨露出来白白的肉,又被湿漉漉的衣襟盖了。
麻二冲榆树沟来的一位老者说:“救人要紧啊”
老者道:“已殁了。”
在场的人比刚才多了不少,麻二在人群中瞅了瞅,麻河村的人不少,那些小商小贩们也赶到了正遇上看热闹。当然麻河村人都端端站在麻二的身后,很明显地划清了堡垒,不过麻河村人都是空着手,如果打起来,堤边有的是石头,想闹事还不容易?
麻二缓了口气问“人殁了,你们就来玩人命,凭啥认定姣娃肯定是喝死的。
老者道:“口吐白沫,嘴脸乌青嘞。
麻二道:“天底下种烟葫芦的人恁多……”
“临咽气说是昨黑后在你家地里摘的烟葫芦。老者抢着呛麻二。
有人替麻二说话:“庄稼人都不容易,把树拽断,还要赔人家树嘞”
“麻河村庄稼这几年没有人遭害,野猪、野獾、贼娃子,见啥害啥,贼不打三年自招,榆树沟人上门招认了。
麻河村这一起哄,令榆树沟来人当下矮去三分。细一想,也不无道理。好比牛吃了别人家庄稼,撑死了,莫非要人家赔牛么?
那些东来西往的小商贩,只顾凑热闹,也不打理买卖了。卖恰铬的挑担子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按说要走就走,明知是是非之地,他又不是是非人,临把担子放在肩上时却大咧咧撂过一句:“野汉子翻院墙,院墙倒了……”
他话没落点,被榆树沟人追问:“谁是野汉子?”
说着几个人上前拽着恰铬担子搡打起来,只那么几下,担子从肩上溜下来,醋碗儿、辣子罐儿、葱花钵儿摔在地上,晬了,有人上去一脚蹬翻了木恰铬盘子,恰饹撒在地上。
满地头酸汪汪的醋味和葱花味。榆树沟正在难堪的时候,借恰铬客的话头找到了突破口。一阵拳脚打得恰铬客抱头鼠窜,把恰铬踩成了泥糊糊,这才有了胆量和勇气和麻二说话。反正人是死了,一无棺板寿材,二无老衣,三没有墓坑,你麻二总不会叫王汉景来把这事给了结了吧。他那几条死牛腿只能去牧护关欺压人……
榆树沟也有能人,捂住了说话人的嘴。老者见都吵闹得差不多了,干咳两声,把双眼直勾勾放在匆匆忙忙收拾着准备走的小商贩身上。今日这烟地是个坟场,不定把谁埋在这儿,只有两个乞丐死斜躺在地坎儿上。
老者挪过脖子,看着麻二道:“好八歌说不过潼关,总是烟葫芦害死了人,榆树沟和麻河村一步近邻,从没人结怨记仇,加之姣娃的人又是不中用的,但榆树沟放屁都会砸个坑的爷们有的是。”
麻二经不得人和气细语地劝说,又不愿意为这事担当什么,曝嚅着答道:“说话议事也有个地方吧,荒郊野地,风吹日晒没个心静的时候。”
榆树沟有人替老者回话:“人命都出了,还讲究个啥。”
麻二又要上火了,这话分明在刺激挖苦自己,他强压着火,回头瞅着麻河村的人。
自然有人招了一下手,麻二退过身和麻河村的几个老者,三个一撮儿蹲在地上咕哝着。
太阳挂在当天,一大早上的那片薄云被一阵淡淡的秋风吹拂得不见踪迹,蔚蓝色的天空没有星点儿杂质,干净悠远。偶尔有一群南飞的灰雁,“嘎嘎”着从天际飞过,和高耸的岱北伢山相呼应,使麻河村唯一的这块烟地地头显得非常不安静和热闹。
黑斗手上始终没离开那只镢头,一步也不离开麻二,一双瞪着的眼珠子胀着血丝儿,随时都摆出一副与谁玩命或你死我活的架势。
麻二知道,不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总是结不了局。烟葫芦上的烟浆白森森地像裂开的棉桃,如果不收完,明天早上怎么再割二茬刀口。他蹙了蹙眉,对榆树沟人说,他要和他伯伯商量一下。
榆树沟人听了也觉着是个道理。何况这号事不是烧红的铁,说凉就凉,先答应了,后晌或晚上在家里,或去榆树沟定事。
人们散去的时候,一直没走的恰铬客冲人群喊:“你们谁赔我的饸饹?”
“卖芝麻糖来——”这一声是走了又返回来的芝麻糖客小贩在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