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卫民2025-11-10 11:358,748

  1

  王汉景的营房里没了往日的嘈杂和喧嚣,六娃投奔蔡世珍又使他遭到了打击,几乎要垮了。事隔许久他终于弄明白牧护关的事,是蔡世珍蓄谋已久的事,现在想来六娃等人其实早就是内鬼。

  兴兵之初,谁看王汉景都是人物,劝孩子都少不了一句话:“乖乖听话,长大了送到王汉景兵营当兵去。泥峪川人把能为王汉景当兵看作是一种荣耀。王汉景一个佃户把事弄大了,是泥峪川人的光彩,时隔没几年,从荆条关血案到六娃投奔蔡世珍,加之他兵营没有什么大动作,比如走上进川,去口镇、去韩峪川带上队伍招摇一番。官府厘金只免了没几年,开烧锅的、开油房的、种烟的今年翻了倍。收厘金的人说要把前几年担待、袒护王汉景少收了的厘金盘回来。王汉景除了无奈,就是努力把势扎好,照样长袍马褂,行走后边跟两三个马弁。

  这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日,他不知道抽的哪一根筋,特别想看干女儿,就打发人去油坊提一篓子油,再就是从箱子里取出两封点心。还有寥花糖,准备整齐了,当然他家不缺这一类的东西。看看天色还早,给麻养高打过招呼,说他要看干女儿。

  麻养高在他屋里窝下正捧着一本线装拓印的竹子纸《弟子规》,因秋阳西夕,青山含黛,窗外四野还一片墨绿,虽是初秋,庄稼正在旺筋中,于是光线不大亮了。他把书打开,头靠在窗台上,书盖着脸,轻声低吟:“……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王汉景进来没有惊动麻养高。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个老夫子军师被长袍裹着的身躯有些枯瘦,不由心生怜悯。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就是儿子不在家的那几年,偷偷扒灰的糗事,本是不值被人一提的,只是因他饱读诗书。要是个粗人,人们就不觉奇怪。

  他见麻养高读得认真,就没有打扰,正端详、踌躇着,窗外暗了下来,他刚要抬脚退出,麻养高从脸上挪过书,看见了他,便道:“咋个进来也不哼一声,有事吗?”

  他道:“本想哼一声,见你读书正在劲头不便打扰。

  麻养高道:“来读一段。”说着把书原样儿递过来,王汉景要看干女儿心切,忙答道:“我要去黄沟,你在兵营招呼着。”说着话把手中递给干女儿的点心、寥花糖在麻养高眼前一晃就走了。

  从王村去黄沟还有一段路程,他没有走村道儿,秋夜纳凉的人一堆儿一堆儿,谁都认识他,一没拿枪,二没带马弁,提着礼包,走向黄沟,少不了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便从秋田里的阡陌上窜过,走在稻地埂上,惊得蛤蟆跃过脚面,蹦到稻地的水中。再有不到一个月就割稻子碾米了,稻地水不深,蛤蟆蹦进地,只轻轻一声“吧唧”,就蹲在稻根下扬着头,十分疑惑地看着这个匆匆走过的黑影。他的身后蛤蟆们又叫起来。早已扬过的稻花,似乎在夜空中还有花粉,香香呛呛。出了稻地便是河堤,这个时候,路上早已阒无一人。扳过早苞谷的苞谷秆上还隐隐有白影子的苞谷衣,不

  时在微风中相撞,唰唰作响。

  兴兵这么多年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佃户,不拿锄头镢头,这些日子,每从大田走过,泥土、青草、庄稼苗对他的亲切就诱惑着他,真想把那些小廝解散了,把那些死牛腿给砸了摔了,重归大田,那日子苦巴归苦巴,却头挨着枕头就能睡着,就连在地坎边上打个盹都会鼾声如雷。自从有了那几条死牛腿之后,从兴兵至今虽然没有什么枪林弹雨,兵刃相见,可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多少回梦中自己惊醒。虽然有三十几个弟兄护着,但总觉得有鬼魅缠身,四处陷阱。口镇“致和昌”大掌柜托二掌柜带话,要把那几亩地收回去,这分明是断他的后路,他多少次要置办几亩水田,泥峪川人一口腔说:“营长,你高兴了就种吧,买啥呦。他不是玩枪杆子的,可泥峪川人把他看成是玩枪杆子的人,忘了他三代都是佃户。前几年老太太去世,临了一句话没说完咽了气,连说给自己的后半句话也咽了:“家有半碗汤,也不吃粮扛枪,宁可跑街当孙子讨饭,不可当爷爷耍杆。十个耍枪杆子的,九个短命的……”

  2

  秋天的泥峪河水清鱼肥,一个夏天没有落多少雨,河里没发过洪水,蓬生的水草中的野鸭子,一窝一窝的,在秋天的傍晚,轻声地叽叽嘎嘎着。甩膘的黑鲤在初升的那半轮月色中,粼光一闪,又跌入水中。

  看干女儿是个名分,多日不见榛子了是真。眨眼就要到后秋,天将要凉,要冷,要冻了。榛子的“呵噜子”病又要犯的。他也带着她自己用锅烧红焙了捣面子。“呵噜子”病见不得凉,见凉就咳嗽得上气接不住下气,有时把脸憋得涨红,怪吓人的。蝙蝠面子,用黄酒冲着喝,专治“呵噜子”。“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在心里不无怜惜地悲叹。

  今夜月亮不很明亮,有些土石坷垃的路朦胧而灰暗,他抬头,朝岑寂的夜空望了望,月亮被云遮住大半个脸,远处岱北伢山不知啥时就压下来了,浓浓的雾气,惨淡的月光把雾气的边缘明显地勾勒着。潺潺的河水向东奔去,而濡染着一层淡淡月光的水光波纹却向西倒去,这是发洪的征兆。

  庄稼汉出身的王汉景,怕是眼花,住了脚步,再向河里仔细瞅去,确信不是眼花,心中不由一惊,看样子明后两天必有暴雨,泥峪河要经历一次洪水无疑。

  黄沟口的黄庄子,黄子寅的院后门临着山根儿,背阴朝阳的庄向,后门着阴,对着一大片竹园,青青翠翠。竹园后边就是山林,多以松树为主间杂着山毛棒、馍叶树。榛子住的厢房从院子布局看属偏房,妾妻分明。黄子寅和大婆子住上房,名分上不错规矩。但凡去过黄庄子的人都会发现,厢房的窗台是用砖砌了的,鸽子色的青砖勾着雪白的灰缝儿。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蟠龙砖雕,窗顶过梁,山桃木的棂子揭窗,永远端庄地糊着他耍扁担从外地带回来的粉亮白光纸。“鸳鸯戏水”“雀儿弹梅”的大红剪纸贴在窗纸上,虽是厢房,那喜色、喜庆和温馨比上房多了去了。

  女儿已经八岁了,伶俐可爱,榛子除了下地干些女人能干的活儿之外,就是陪女儿和姐姐把前门关了,打开后院门。那儿有空地,凳子,竹园里清凉,山林中芬芳,榛子不咳嗽时,很开心,把林子的野刺花、野菊花采几束给姐姐、给女儿。至于王汉景常来黄沟口的事,泥峪川人早就知道。一个外乡女人,通情、达理、知人情、和邻怜,略带沙哑的蛮里蛮气的语气很逗人。王营长常去黄沟口,就好像一个羊圏旁边老蹲着一个像狼不是狼、像狗尾巴长的野物。

  假如没有王汉景来这里,黄子寅可能耍扁担一走几个月。兵荒马乱的年岁,家有娇妻,比“父母在不远游”还要多操一份心。“房是赘地是累,娶个小的是催命鬼”,这话在泥峪川早就被人传了许久。

  黄子寅和榛子那几年没少欢乐,大婆子在上房夜里没有睡安生,她把耳朵贴着窗子听厢房的动静。

  王汉景是凶狠的。没有看着黄庄,说不定榛子和姣娃一样被六娃之类的人捉拿了,也说不定黄子寅平白无故命丧黄泉。人生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祅”嘛。

  黄子寅这次担生漆去了白河关,临走见过了王汉景。说至少也得两个月。王汉景也没拿他当外人。俩人心里都明白,结兄拜地是给人看的,给丫丫当干伯伯也是给人看的。王汉景悄悄塞给他几十个大洋,说不论到什么地方,只要能打听到短枪(也叫盒子炮),不论钱多少弄一个回来。说他在泥峪川连一只狗都信不过,当然,麻军师除外。黄子寅揣上大洋,心里像打鼓地响。又一想王汉景坏不坏且不说,凭这掏心窝子之举,他觉得很贴心。

  他来了,院子小黄狗只吠了一声,又狺狺着回到窝里,榛子没有掌灯,轻轻开了厢房门,她下意识向上房窗户瞅了一眼,夜色屋檐遮着可怜巴巴的月光,她什么也看不见。丫丫跟她大妈睡,这会儿一定还在梦中。她走到后门口轻声问一句:“是他干大吗?”

  “噢,是我。”王汉景一边回答,一边自然地回望,竹园里一阵不大的响动,不是黄鼠狼就是猫头鹰。

  门开了,他闪进来,榛子顺手又关上后院门。

  榛子对着上房窗子,压着嗓门喊:“丫丫、丫丫,你干大看你来了。很明显她不是给丫丫说话,她是想给姐姐打上招呼,让姐姐不要担心和操心。男人子寅不在家,俩女人一个孩子能不操心吗?

  见上房姐姐和丫丫谁也没回声,她接过他手中的包儿,进厢房又关上了门。院子恢复了空旷、寂静。其实大婆子从小黄狗叫的第一声就醒来了。她爬起身子,再听狗又不叫了,这说明敲门的人狗认得,狗能听出熟人声,十有八九是王汉景来了。

  榛子和王汉景关上厢房门的那“吱呀”一声,撞得她的心“嗵”的一声像被谁敲了一闷锤。大婆子没有点亮灯,她的双眼透过窗棂的麻纸破了的窟窿,一直看着厢房。

  榛子内心深处仍是黑痣高大的影子,时间久了,她已记不起他的面容了——就连那黑痣长在耳前还是耳后也不记得了。

  3

  月亮由树梢上移走,又在西边隐去。院子黑得厉害,可见天快亮了。厢房里传来了王汉景“嗞——嗞”的鼾声,也有榛子在臂弯里睡梦中的呓语呐呐。

  榛子困乏得醒不来,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从黄庄子走出去,路上、田埂、庄稼里都是乡邻。黄庄子不是泥峪川,大部分人家是在土坷垃里过日子蓬门荜户之家。就是再穷的茅草庵、石板房人家,也有知羞与高贵的矜持。姐姐麻利地下炕去鸡窝掏出了几个鸡蛋,囫囫囵囵煮好了才去敲门:“她干大,她干大,丫丫醒了,闹着要你嘞。”这厢榛子冷不丁地醒了,王汉景更是一骨碌翻身下炕,丫丫端着碗在门口,王汉景一手接过碗,一手抱起丫丫,亲了一口,来到院子,东方已有了露缝儿明了。

  王汉景走后,榛子和姐姐谁都没有再回房睡个回笼觉。丫丫就着飘忽的灯光喜滋滋吃着干大给她的寥花糖,红润润的小舌头把粘在手上的芝麻像小猫洗脸似的舔着。昨夜屋里就有些煥热,灯盏儿上罩着一个光环儿闪动,这是要下雨的象征。姐姐起来烧锅给她干大王汉景煮荷包蛋时,灶口的蒿蒿草本是晒干的,往灶口塞时感觉出了潮。

  晨曦,黄庄的大院,前几天刚搬回的早苞谷就堆在院子里,姐妹俩早已将苞谷剥好,又像给丫丫编发辫一样编好堆在院子。苞谷只需要一嘟噜一嘟噜挂在空横着的杆子上,等干了之后再剥成粒儿,可是俩女人,沿梯上高地去挂,湿苞谷身子重,是挂不上去的,最好等风干几天轻些了再挂。她给榛子说,等不及了,马上就会有大雨,先挪到屋檐的台阶上。直到做早饭时,她们总算把苞谷挪上台阶,还有一堆被挪到厢房外间。

  天阴着脸。秋雨来得慢,这一慢就把雨攒到一块了。到落黑才从遥远的山巅滚过来沉闷的打雷声,天际边上闪电光映照着浓厚的黑云,没有闪电光,只能感觉到云层很厚、很低,就像压着人的发梢。

  4

  雷声愈来愈响亮,闪电光把天上的云映照得十分清晰。云中闪电的地方云并不完全是黑的,而是黄白相间的万丈悬崖,悬崖下,烟云滚滚,或升腾或翻卷,随着巨响,一道电光消失,又是少顷的黑暗,当电光再次闪起,云又变了形状。像奔腾的骏马(当然,泥峪川人极少有人见过马),或拥挤的牛群,忽而,悬崖跌倒,又是万丈峭壁,峭壁下恶浪滔天。

  泥峪川人十分明白,“雷响千里声,电闪万里明”。对这场暴雨有感觉,雨要是不来便罢,要来肯定不小。

  晚饭和往日一样,再往睡屋的地方堆上蒿蒿柴,扯一把黄艾捂上,点着了熏蚊子。据说黄艾的烟能把蚊子的嘴给熏肿了,蚊子即使趴在人身上,那小嘴儿也肿得张不开。

  黄艾的烟在屋里缭绕够了,就飘散出来,晚饭后乘凉的乡邻蹙蹙鼻子,吸一下黄艾的味道,摸黑砸着还能剥下皮的核桃,咂巴着,少不了把手伸到腋下、胁间,一使劲搓下不少垢痂;或褪去鞋,在脚丫子间抠着。这应是庄户人家一日间最轻松惬意的时候。不知倦的夜莺啁啾在初秋的暮晚,更加显得清脆悦耳。

  随着雷声的远去,闪电光亮暗淡下来。人们失去了对这一场秋后一伏的暴雨的期待与防备。反正院子该收拾的已收拾了,秋庄稼有雨没雨都定型了。萝卜、白菜、辣子、北瓜或多或少还得些雨。老天爷把脸沉了一天,像族里的族长在处理一件族内大事一样,非要拿起自己给人些脸色之后才发话。

  去年一冬未落一场像样儿的雪,伐好的松木橡、檩堆在坡畔山角。刚刮过树皮那阵子,只要一近泥峪川,松香味扑面而来,木料白花花一堆儿一堆儿,给人一种丰厚殷实之感,似乎那树林畔畔堆着一垛儿一垛儿白花的银子。日子久了,木料变了颜色,经一个春夏被草蔓给蒙了、盖了。但谁伐的,谁都忘不了,哪里有几个檩、哪里有多少橡都清楚。只是树杈、树枝被架在活着的树枝上,朽了、腐了。逢雨就有蘑菇长出来,运气好的时候,谁去抱柴火会刨出一窝子茯苓来,瞬时会满林子、坡畔的茯苓药香。

  “茯苓味淡,渗湿利窍,白化痰涎,赤通水道……”这是濒湖老人在《本草纲目》上说的,凡泥峪川人去口镇,去刘庙赶集卖茯苓时都少不了说这一句。

  这一场雨要是落得像样儿了,就会涨河,一涨河就能放排了。一年一度排能放成还是放不成,全靠天安排。要是这场雨落不出个样儿,赶往后天越冷,即使不涨河,也放不成。

  营长王汉景记得他伯伯说过,说龙驹寨人那年收木料,把棉衣棉帽儿齐了戴着,在码头硬是不准泥峪川人把木料捞上岸,不是说汉口船还得些日子才上来,就说木料过老河口的厘金又涨了。泥峪川人光着身子泡在河里,冷得瑟瑟发抖。把头想压价,放排人齐刷刷的一声喷嚏传上岸,把头动了恻隐之心才放话。自然那一次没赚钱,有排工回来,病了几个月。都是等老天爷落雨涨河害的。要是涨河早就能把排撑到老河口,叫龙驹寨人干瞪眼叫爷爷。

  王汉景和麻养高晚饭后嫌屋子里闷热,把藤躺椅挪到后院的葡萄架下。麻养高出身富裕人家,王汉景出身贫寒,两人在喝茶上就截然不同,表现出不同的爱好。厨娘烧开水,沏给军师的是那些耍扁担挑回来的青茶或花茶,诸如信阳毛尖、湖北襄阳产的山花茶等,而营长永远只是槐米或野菊花。这两种东西不用人送也不掏钱。佃户的习惯到了营长也改不了,槐米是野槐花的籽儿,一股药味,败火除湿,口留涩苦而乏津液。野菊花自然是明目清心了。

  茶香、药香弥漫在葡萄架下。折断了的葡萄枝吊着的小罐儿里,单调无力的葡萄树汁液掉下来时,从小罐儿中发出十分孱弱的滴答声。看样子葡萄树有些极不情愿的怨气带进小罐子。这是一种奢侈,接了葡萄汁液,待贵客时再放点儿糖,和冬天埋雪地的雪罐儿,伏天再挖出饮用一样,都是富贵人家至少是日子相当不错的人家的一种品位。

  这种恬静与闲适,对他俩来讲回数也不多。

  屋里的闷热,说明今夜这场暴雨躲不过。

  直到起风了,葡萄架上的枯枝败叶和灰尘,还有雀儿粪之类被风刮得落下来时,他俩才各自回房。

  5

  泥峪川人,以至于到后来许多年后,还记着发生在农历丁亥秋天,七月十六的那场暴雨给人们带来的灾难。

  风是雨的头。风从泥峪川道吼着、狂奔着、愤怒着,夜森林的大叶杨,榛子树、馍叶树在风起之初,为即将到来的雨有些欣喜,肥厚的树叶子在风吹中呼啦着相撞、“叭叭”作响像拍手欢迎。少顷,风以雷霆万钧之力在林子肄虐,把树叶儿欢迎的掌声打断,继而是阔叶乔木纷纷被风扯断的咔嚓声。阔叶树招风,招惹了风,齐腰断的、齐根断的,还有被风撅去了树梢儿的,河道里的多以杨、柳为主,那些将枯的老树哪能经得起如此的暴风狂虐,折了、劈了。杨柳枝儿折了的那一刻,树皮连着主干,摇摇欲坠,风看见了,绕不过树枝,狠命地刮,吼叫着围着树,打着旋儿地撞,终于树枝脱离开,摔在地上,树枝断成了小节节,风浄狞地一阵阵狂笑。

  有早已松动的山坡上的石头,被风拽扯得滚下山,不是进了草丛就是钻进河里,“咕咕咚咚”。从村子滚过的风除了把葡萄架、北瓜架扯在地上,再窝成一团,堆在某个角落之外,还把茅草屋不费吹灰之力揭去了屋顶。苫房的陈年茅草,说不定已有二十年、三十年,至少也有五六年的,在屋顶能挡住雨、遮住寒,一旦离开屋顶原有的秩序和形状,简直就是一包渣灰,随风带到田野,带到另一个村庄,浓浓的草灰很呛人。瓦房虽然结构牢固,但檐角、屋脊上的瓦被风给挪了一下,有掉下房的掉到院子成了晬瓣。豁牙咧嘴的老土围墙,被风一掀,掀起的尘埃一眨眼就不见了。整条泥峪川在山摇地动,人人在一片黑暗中恐惧不已。屋子也不闷热了,风刚停,人扛不住就进入梦乡。停止了反刍的牲口瞪大了眼睛,这会儿又开始调草,不再焦躁地踢腾了。

  暴雨来的时候,没有电闪雷鸣,也没风稀里哗啦,如注的暴雨倾盆而至,雨点子打在屋瓦上“嘭嘭”响。午夜雨来,来者不善。可是劳顿了一天的乡邻经前半夜闷热和风的折腾,谁还会坐着等灾难来临,更不知道有灾难来临。挨着枕头就鼾声如雷。

  树不成材要占地,云不下雨要遮天,占了地的树啊,可以把它砍了、烧了。遮了天的云谁都没办法,就连王汉景、麻养高这样的人物都没办法。

  至于哪一块云下雨祸害人,哪一次云下雨降福祉,就不好说。这一夜,沉闷、沉寂了许久,而令人瞀乱的云,在午夜时分把一场蓄谋已久祸害人的暴雨降下。雨落得悄无声息,无风无雷电。咬人的狗不叫唤,哑巴暴雨像人常说的蔫驴踢死人一样。雨从川脑儿那个叫康河的地方一路漫下来,像妖魔扭动腰身,雨柱儿在空中摇摇摆摆,雨珠儿连成线,从天上扯到地上,瞬时混在一起。庄稼人讲和风细雨,点点入地。像这一条线的暴雨急促而敷衍了事,雨水哪还有入地的机会,前边的还没流走,后边跟着又来了,横冲直撞,把坡塬地的泥土连裹带挟地,从高处往低处涌,把山林里的枯叶败枝冲到一起,卷起一道梁,直泻而下,沟壑、山涧里混浊的山洪像愤怒的猛兽,冲向泥峪河。而没有收晚苞谷的河滩地立即灌满了水,没有来得及拔的黄豆、绿豆,连叶带梢浸在浑浊的水中。

  熟睡中的村庄,在夜雨中凉凉爽爽,噼噼啪啪的雨柱没有将人们吵醒。约莫一个时辰后,雨更大了,盆泼瓦倒,秋田里的水沟早已被冲垮。村沿的堰、渠涝沟水流不及,就四散四溢地流。有被惊醒的人们慌张冒雨,拿起锄头,去看家院门前屋后的水沟,堵上了如果不疏通会冲了房屋的。山崖垮下来,轰天动地的响声也被雨声淹没。这时泥峪河涨洪了,浓浓的泥土味,呛呛地穿过雨雾,被静坐在厅堂里的王汉景和麻养高嗅到。王汉景拿着一把电光灯,起身开门,门闩刚抽离,雨柱飘溅着,把门推开。那盏铜油灯呼啦一下就灭了,雨把王汉景打得退回来,又从外边往屋里钻,麻养高在黑暗中站起来,只觉得湿淋淋的凉,俩人合力将门推上,雨点儿气急败坏地在外拍着门板。

  王汉景在黑暗中说:“今夜这雨会成灾的。

  麻养高道:“一点儿雷声也没有,天要绝灭泥峪川人。”

  王汉景道:“看样子今夜这雨下得很大,北岸南岸东岸都是雨。

  麻养高说:“人还都在梦里,即使醒来的,这伸手不见五指,谁还会出来。河畔、沟边、山根子的非死人不可。

  “老天爷事大。”王汉景喟然长叹。

  麻养高:“老天爷事大,咱不能做点儿啥?”

  “做啥?”王汉景问。

  “到后院把人叫醒,咱俩带上,去摇门闩子叫人啊,叫他们离开水往高处去啊”麻养高说。

  “你疯啦,雨这么大能叫几家?”王汉景说。

  王汉景说着话从柜盘中取出了所有的电光灯,又摸黑从炕洞摸子弹,往他和麻养高的衣兜怀里塞满。麻养高明白了什么,随即顶雨出门,从走廊到后院,把所有的兵娃娃叫起来,每人一把电光灯,并把枪分成两拨,从王村开始,一拨往东,一拨往西,把子弹打完为止。如是吩咐罢,麻养高带人往西,王汉景领人往东。

  蓑衣是早就配好的。兵娃子们十分好奇,把电亮子打开,朝天上照去,天哪,厚厚的雨幕把人裹着,白光光的雨线像一堵严严实实的墙,就在眼前。出王村的路早已是一片汪洋,已经和泥峪河分不开了。

  “叭叭”,接连几枪在雨夜里炸响,跟着麻养高领人往东去的,枪也响了,毕竟雨夜中,人们再酣睡也有几分醒。从沟里来的水和河里水,大小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水从狭窄的沟道流出来,水流湍急,把这里长久以来的乱石冲得在水中“窟窟嗵嗵”地响。

  两个方向的人,都面对着的危险,是河堤在某一瞬间垮了、塌了,茫茫雨夜哪还能找到什么。十几把电光灯都是一色的白铁做的,咋就经不得雨淋,一把也不亮。一片漆黑中接连不断的枪声之后,有人起来了。亮光在村庄的各个角落的窗棂上或明或暗,秋天防野虫护秋的铜锣“咣咣咣”地在各个村子响了起来。庄稼人不图荣华富贵,只图一家老小平安。像这般肄虐狂袭了大半夜的大暴雨中,先是鸣枪,后是铜锣,肯定是有了灾情,人们慌乱地摸出槲叶雨帽、蓑衣,做着随时逃命的准备。

  住在沟畔水边的人,从上几辈就知道和龙王爷为邻就得多一个心眼。枪声、锣声把他们唤醒,就是家有万贯也不会和龙王爷争抢,扶老携幼一步三滑,躲开水沟,上到屋后的山峁上。而河湾子人家,最怕河堤决口而在惊悚中起来,谁也弄不清河堤决了没决。暴雨的狂吼,河水的咆哮,那陈年老墙经不得泡水的,只要水泡透了,草房也罢,瓦房也罢,都得替龙王爷蹚水去,唯一能做的就是人往高处走。

  王汉景在雨中拐向黄沟口,远远望见黄庄子有灯亮。黄沟的水里有石头在水中滚动的响声。他没敢走沟堤,而从内湾的地里蹚泥水,有时水可齐腰。等榛子开门,他成了泥人一个。丫丫和她大妈在堂屋抱成一团,榛子急切地对王汉景说:“咋办嘞?后沟的水快把墙冲透了,娘仨门也不敢出。”

  王汉景说:“没办法,我照看你娘仨出门,去竹园。他顿了顿又说,“离开屋里最保险,百年的老竹园水到不了,垮不了,塌不了。他说着打开电光灯,明晃晃往院子照去,院子的排水眼被乱柴、乱草、苞谷壳壳给堵上了,后边来的水从房根子涌出来。平日看是整齐的石墙,这会儿像破筛子。电光灯本来可以壮胆的。但当看清了水已围了庄子时,胆子被吓没了。姐姐只能紧紧搂着丫丫。榛子是经过大灾大难的人,她取出一把黄油布、竹骨子大雨伞,递给王汉景,说:“要不是你打枪,我娘仨还睡哩,保不准就见不着你了。

  王汉景感到一丝儿暖意,碰到了榛子的手,好凉好凉,道:“有蓑衣,不用伞。

  榛子嗔怒道:“蓑衣?你是光脊背啊”

  王汉景顺手向肩上摸去,只是湿漉漉的衣服,蓑衣不知道啥时就掉了。他接过伞,留下电光灯给榛子,说:“甭怕,雨总会停的,我还要去带队伍打枪叫人,今夜这雨不死人才怪。他临转身给榛子说,“电光灯和蜡一样见不得水。说罢从前门出去,消失在黑暗中。榛子拉过姐姐,抱上丫丫,照他说的,从后门钻到竹园。

  枪声在远处的黑夜中又响了,接着“轰隆”一声,榛子用电光灯照去,是上房的一间房倒了,接着是屋瓦溜进水中的“吧唧”声。

  黄子寅的父辈就是能人,盖房没有用土墙落檩,而采用的是八柱落地,檩下是土墙,因而房只是丟了一大片瓦,房子并没倒。洪水漫过了土墙进了屋,电光灯下,板凳、簸箕,在屋里的水上打圏圏。

  黄沟少说也在十多里深,沟里多是黄姓,都是在沟畔盖的土房。枪声之后,榛子能听见从沟里边传来的铜锣声,沉闷而久远。细想各族门、各村的铜锣,在早年大概也是防灾、召集之类的唯一媒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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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峪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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